《我心有憂傷》
When I Have Fears That I May Cease to Be
by John Keats
——世界微塵裡,吾寧愛與憎。
When I have fears that I may cease to be
我心有憂傷 此身將休止
Before my pen has glean’d my teeming brain,
筆下猶未揀 思緒仍奔馳
Before high-piled books, in charactery,
書冊更須疊 靈感待萬字
Hold like rich garners the full ripen’d grain;
如滿倉廩在 穀子成熟時
When I behold, upon the night’s starr’d face,
夜空有繁星 舉目我凝視
Huge cloudy symbols of a high romance,
符號如雲幻 浩瀚羅曼史
And feel that I may never live to trace
須臾歎此身 探尋難盡之
Their shadows, with the magic hand of chance;
幽深既隱微 命運愛恨織
And when I feel, fair creature of an hour,
大美在此時 感受我心知
That I shall never look upon thee more,
凝望若復見 再得無今日
Never have relish in the faery power
此味難再品 盛大情意滋
Of unreflecting love;—then on the shore
直率不思忖 無疑愛情是
Of the wide world I stand alone, and think
蒼茫舉世闊 岸上我獨自
Till love and fame to nothingness do sink.
愛情與功名 沈思至無思
《我心有憂傷》讀詩人的譯後札記
——我無意揣度濟慈的心,只盼這首詩在另一種語境,
保留那份未竟的深情。
《我心有憂傷》《”When I have fears”》是濟慈的詩作,這年詩人二十三歲,家族親人相繼因肺癆過世,死亡陰影不言而喻。起始首句確定主題,直言最深的憂患,其憂也深沈。人生苦短,生命即將消逝,然而未完成的三件事——未筆之言、未竟之愛、未成之功——在這首十四行詩逐一展開。面對死亡,詩人也會害怕,直接了當卻不逃避,不掩飾自己的焦慮與怯弱,這樣的情感是最為真實的。詩人深深懷抱著憂傷,同時也暗示著對生命的熱愛。他不嘶聲吶喊,卻寫出痛苦的深刻——筆未揀、星未探、愛未得。
西方的浪漫主義時期,隨著教堂逐漸失去影響力,死亡不再有審判的恐懼感。相對於中古世紀,往往死亡是等待 上帝審判的開始,古典時期以來的「安魂曲」皆透露著赦罪的懇求與呼喚。同樣是恐懼,恐懼之中保持著敬畏之心,死亡由宗教情懷,從信仰的純粹中得到慰藉。濟慈筆下的死亡,就不同了。詩人並無宗教上的寄託,更無宗教上的撫慰:死亡簡單而粗暴,一把尖刀刺入心臟,下手絕不留情。生命被帶走,不存在輪迴意義上的新生復活,這無盡的終結,頹廢無比荒涼。如何解脫?
已經在凝視死亡!凝視死亡的瞬間,詩人俯視手中的筆,感慨的思緒何止萬千,然而筆下仍未揀選,彷彿一字未立、詩猶未寫。生命有限而思緒無限,欲盡與難盡之間衝突不斷,情緒激盪之間,有志亦有悔,詩意寫出未竟的惆悵。次段,詩人面對浩瀚夜空而興懷,星辰閃爍著故事既深遠又隱微,究竟還有多少未知?彷彿是首宏偉雄壯的史詩,是星宿中象徵的符號,是立意極高的浪漫史,是世間的悲歡離合不斷交錯,當中由命運之力(magic hand of chance)這雙充滿魔力的推手,交織著多少愛恨情仇!這些激烈又嚮往的想像,在反轉語中,停下來了剎那間,向憂傷推進更深層次:天上人間的羅曼史固然精彩,生命須臾終究不能體驗,必然要辜負了眼前,眼前這片星光熠熠的蒼穹。
已經在凝視死亡!大美在此時,感受我心知。在此的大美(fair creature of an hour),可以是詩人愛慕卻愛而不得的對象,可以是永恆中瞬間當下的體悟。這樣的感受,美的感受,澎湃浪打心頭,然而機會不再得,抓住了稍縱即逝的興嘆。死亡面前,生命再美只不過飛鴻雪泥,轉眼塵埃。直率不思忖的愛情(unreflecting love),滋味飽滿而盛大,既得已失難再尋,品嚐之後興盡悲來,頓悟於是感慨。
蒼茫廣闊的世界無限延伸(of the wide world),自己在邊岸卻孑然一身,愛情未得亦即家室未立,功名未成亦即默默無聞,思及人生到此窮途困境,詩人想要將兩者皆沉入空無(nothingness to sink),依此準備,面對死亡最終的到來。死亡如何解脫?將兩者全部——愛情與功名——放棄、放下、放空。最後這四句是整首詩的詩眼,也是對自己的憂傷,詩人的安慰與補償。一生雖然致力於詩,也有愛慕的對象,到了最終,濟慈既不否認愛情無果,亦對沒沒無名坦然接受。概括承受的同時,仍有餘恨,怎能了然無恨?
詩人寫詩,意欲降服死亡的虛無感。濟慈的感情是激烈的,詩意是跳躍而奔放的,濃郁的情思到了最後歸向空無。濟慈到了最後兩句,接近了平靜,但更像是一種絕望之後的麻木或孤絕,而非東方式的放下或參悟。它是沉澱,不是解脫;是蒼茫中的虛無,不是通達的寂照。詩人站立、思索,卻是在世界蒼茫的邊岸,語境裡潛藏著冷風與哀傷。而「sink to nothingness」一語,本身蘊含一種消解與消逝的感覺,未必是主動放下,而是無可奈何。
然而,我想用最後兩句解決最初兩句的命題:從不安、有悔、恨太遲,一直到舉世蒼茫闊這句,頓見能安、無悔、不恨。縱然這邊岸是孤獨的,孤而不獨。這是我在讀詩的體會,展現在翻譯的漢詩中。我的感情較為含蓄,對應的情懷希望不減,這是我譯詩的致力處。我也願這首譯詩,在保留漢語傳統詞句的同時,也能與濟慈共用深情、同望星辰、撫平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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