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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新穎的《詩的消息,詩人的故事》-2
2025/06/10 0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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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新穎的《詩的消息,詩人的故事》-2

書名:詩的消息,詩人的故事
作者:張新穎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4/08

Excerpt
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

新文學的開山胡適做成第一部新詩集《嘗試集》,他的詩觀卻是簡單明瞭,而且一輩子也沒有變,大致而言,那就是作詩如作文,作文如說話,應該清楚明白。這種主旨為了提倡白話而有意無意混淆詩與文的區別、文學語言與日常語言的區別的詩觀,後來自然屢遭質疑,甚至有人明言胡適是新詩運動的最大敵人。不過話又說回來,胡適自己的創作是否就像他的理論倡導的那樣,明白如,而且一到底呢?
就說《嘗試集》的第一首《蝴蝶》,寫雙飛的蝴蝶後來分開,落了單。夠的了。可是廢名講到這首詩,說為什麼這好像很飄忽的句子一點也不令我覺得飄忽,彷彿這裡頭有一個很大的情感,這個情感又很質直。多年後胡適寫《逼上梁山》,回憶寫這首詩的情境,說是曾在窗口看見一對蝴蝶分飛,感觸到一種寂寞的難受,寫了這首小詩,原題《朋友》,後來改作《蝴蝶》。《逼上梁山》是《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的第一篇,胡適把詩裡的個人情緒,與文學革命這個大運動聯繫在一起,他說:這種孤單的情緒,並不含有怨望我的朋友的意思。我回想起來,若沒有那一班朋友和我討論,若沒有那一日一郵片,三日一長函的朋友切磋的樂趣,我自己的文學主張決不會經過那幾層大變化,決不會漸漸結晶成一個有系統的方案,決不會慢慢的尋出一條光明的大路來。
這樣一解釋,小詩背後的大情感就使詩變得不像表面那麼明白如話了。
這個解釋還有一個傾向,就是把個人的情緒編織到時代和歷史的大事件當中去。這是否可靠呢?
《胡適與韋蓮司:深情五十年》(周質平著)一書考掘胡適與Edith Clifford Williams的交往戀愛,認為此詩是情詩,初見於胡適一九一六年八月二十三日的《留學日記》,其時胡適正租住在韋蓮司紐約海文路的公寓,睹物思人,借蝴蝶起興,冠題《朋友》,詩中人物已經呼之欲出了
一九二年胡適寫了一首《夢與詩》,詩後有自跋,宣講他的詩的經驗主義。按照此說,詩以經驗為底子,而經驗又是個人性很強的東西,這樣一個人寫出來的詩,對於另外的不可能有同樣經驗的人來說,怎麼可能是明白如話的呢?這個時候,胡適也不能不承認詩不可能是完全透明的了。《夢與詩》最後一節是: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廢名《妝台》〉

因為夢裡夢見我是個鏡子,
沈在海裡他將也是個鏡子,
一位女郎拾去,
她將放上她的妝台。
因為此地是妝台,
不可有悲哀。

廢名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北京大學講新詩,後來講義出版,就是《談新詩》這本書。最初編講義的時候,就有把我自己的詩也講它一章的意思,但還是沒有講;多年後續寫四章,終於選了自己的七首詩來講。他說:我覺得我是能夠天下為公的。很有意思。
關於《妝台》,他說:這首詩,首先是林庚替我選的。那時是民國二十年,我忽然寫了許多詩,送給朋友們看。有一天有一人提議,把大家的詩,一人選一首,拿來出一本集子,問我選哪一首。我不能作答,不能說哪一首最好。換一句話說,最好的總不止一首,不能割愛了。林庚從旁說,他替我選了一首《妝台》。他的話大出我的意外,我心裡認為我的最好的詩沒有《妝台》。然而我連忙承認他的話。這首詩我寫得非常之快,只有一二分鐘便寫好的。當時我忽然有一個感覺,我確實是一個鏡子,而且不惜於投海,那麼投了海鏡子是不會淹死的,正好給一女郎拾去。往下便自然吟成了。兩個因為',非常之不能做作,來得甚有勢力。'因為此地是妝台,不可有悲哀',本是我寫《橋》時的哲學,女子是不可以哭的,哭便不好看,只有小孩子哭很有趣。所以本意在《妝台》上只注重一個字,林庚或未注意及此,他大約覺得這首詩很悲哀了。我自己如今讀之,彷彿也只是感得此地是妝台,不可有悲哀之悲哀了。其所以悲哀之故,彷彿女郎不認得這鏡子是誰似的。奇怪,在作詩時只注意到照鏡子時應該有一個字。

〈戴望舒《蕭紅墓畔口占》〉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著海濤閒話。

一九四二年一月,蕭紅在日軍佔領下的香港病逝,草草地葬在淺水灣。這一年十一月間,葉靈鳳、戴望舒第一次拜謁了蕭紅墓。葉靈鳳回憶,當時有一位日本記者陪同前去,因為淺水灣還是禁區,只有靠了這位日本記者的幫助,我們才可以進去的。三個人在荒涼的淺水灣找了一個下午,終於在海邊麗都酒店附近找到了我們放下了帶去的花圈,又照了兩張相。這兩張相片,在當時本是由於偶然的機緣才得以留下來的鴻爪,不料十五年後竟成了借以確定她的葬處唯一可以依賴的材料了。
蕭紅晚年最重要的作品《呼蘭河傳》,一九四〇年在戴望舒主編的《星島日報》副刊《星座》連載。蕭紅病逝後,一九四二年三月,戴望舒被日本憲兵逮捕,關了七個星期的土牢,遭受了種種酷刑。獄中心情,見於名篇《獄中題壁》和出獄之後寫的《我用殘損的手掌》。從第一次拜謁蕭紅墓,到一九四四年寫出《蕭紅墓畔口占》,時間已經過了兩年。
詩人臧棣寫過一篇文章,題為《一首偉大的詩   可以有多短》,稱:在新詩史上,十行以內的短詩,沒有一首能和《蕭紅墓畔口占》相媲美。這首詩最令人吃驚的地方,就在於展露了一種詩歌的成熟。這種成熟不僅涉及到詩人的心智(特別是生與死,自然與人生的關係,對自身境況的意識),也洋溢在詩歌的語言上(如此乾淨,樸素,洗練,而又富於暗示性);更為重要的,還在於其中所包含的不同層面的成熟之間的相互協調。
詩人在表達感情時,非常克制,這種克制出自於一種深沈的品質。詩的敘述看上去是平淡的,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可是稍稍想想,你就會感受到,一個人步行六小時到另一個人墓前憑吊,其中蘊涵著怎樣誠摯的友情和懷念。這首詩最初發表的時候,第二行是到你頭邊偷放一束紅山茶,一個字,透露出當時環境的險惡。詩人後來刪去字,敘述表面上顯得更為平靜。紅山茶這一隱喻,既可視為詩人對蕭紅的讚美,也可看作是詩人自身精神品格的表達。
詩的後兩行是之間狀態的比照,也是兩顆心靈之間無言的對話。生者等待著長夜漫漫,對自己亦是對民族命運的叩問,死者傾聽海濤閒話,映現綿延無盡的生命沈思;”“海濤閒話具有廣闊和連綿不斷的特徵(王文彬《本事和隱喻》)。也可以這樣理解:戴望舒實際上懂得,在你卻臥聽著海濤閒話這種情景中,安詳、恬淡、超然,甚至某種冷淡,都構成了對人生的評價,並將這評價延展到對生與死的領悟中。此外,閒話一詞,還給這首詩帶來了一種特殊的反諷意味,這種意味反過來又揭示了詩人內心的成熟,特別是在面對命運多舛的人生的時候(臧棣《一首偉大的詩   可以有多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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