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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馬奎斯：最後的訪談》-2
2025/05/31 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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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馬奎斯：最後的訪談》-2
書名：馬奎斯：最後的訪談
Gabriel Garcia Marquez: The Last Interview: and Other Conversations
作者：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
譯者：林熙強
出版社：大寫出版
出版日期：2022/11
【Excerpt】
〈「我已擱筆」——最後的訪談〉
西班牙《先鋒報》（La Vanguardia）記者阿延（Xavi Ayén）二〇〇五年採訪於墨西哥城（二〇〇六年刊行）
[二〇〇六年二月，《先鋒報》的雜誌刊行了一系列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訪談，其中馬奎斯的那篇也成為他最後的訪談。]
索卡洛廣場曾經是墨西哥的權力中心所在，也是形形色色抗議者群聚的場所——來自農村無地可耕的人，來自城市無家可歸的人，逃離丈夫拳腳相向的婦女通通露宿在此；在這座巨大的人類溫床上，此刻正有三五成群的墨西哥原住民，靠著替過路人淨化惡靈賺取幾枚銅板。我們有點心動，也想接受他們祓除災厄的服務，因為再過幾個小時我們就要開始專訪馬奎斯。自從他在一九八二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以來，只有極少數的記者獲此殊榮，所以我們直到最後一刻都惴惴不安，深怕這一切會在最後一刻，化爲泡影。
計程車司機很清楚去佩德雷加爾的路怎麼走，那是建造在火山岩上的高級住宅區，住在那裡的盡是電影明星、前任總統、銀行家之流的人物。
依序穿過大門還有安閒的戶外露臺，我們來到客廳；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因爲手上提著沉甸甸的聖誕禮物，那是馬奎斯在巴塞隆納的故舊們託著我們不遠千里帶來的。賈伯［譯注：賈伯（Gabo）：友人與讀者對賈西亞．馬奎斯的暱稱，對梅賽蒂斯則暱稱賈媽（Gaba） 。］和他的夫人梅賽蒂斯，自從一九七五年離開西班牙之後就以這幢房子為居所至今，期間也陸陸續續翻新與擴建而成為今日的樣貌：木頭橫樑，上面有數不淸的裂紋；每一扇窗都掛上蕾絲窗簾，網織的孔隙中灑進陽光，爲室內帶來光澄明亮；屋內還有五個孫子女今年冬天剛拍的照片，他們年紀最長的十八歲，最小的七歲；以及一隻看起來像是兔子的巨大黃色塡充娃娃。
等待的空檔，我們翻閱了咖啡桌上擱置的幾本書，有一些夾了滿滿的諾貝爾獎得主照片，另一些夾著艾弗東［譯注：艾弗東（Richard Avedon, 1923-2004）：美國時尙界傳奇攝影師……］的攝影作品。（等一下賈伯就會告訴我們：「其實艾弗東來過這裡，還幫我拍了照，結果過了十五天他就過世了——所以我從來沒看過照片。」）我們接著往馬奎斯的私人書房走去，先經過一座繁花似錦的園子，其中有些蘭花還眞教人嘆為觀止。我們來到書房的時候剛好看見他坐在電腦前，不過那並不是什麼正在創作傳世經典的魔幻瞬間，他只不過是在網路上瀏覽國際要聞。他非常客氣先請我們坐下，接著希望我們明白其實他是勉爲其難破例讓我們採訪，因為他實在無法承受親朋好友的施壓。話說到這，他突然抓住我們的手臂悄聲問道：「現在給我從實招來，你們到底孝敬我太太多少錢？」
接下來我們就在他的書房開始了第一次訪談，他的電腦裡偶爾會傳出幾句刺耳的英文，就像是中情局時不時就要干預你的生活那樣，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事情打斷我們。賈伯的電腦是最新機種，體現所有可以想像的最近科技，所以他已經棄置那臺鼎鼎大名的打字機很多年了。「新電腦一推出我馬上就會買，」他的口氣頗為自豪。「當我用打字機寫作的時候，寫一本書平均要花上七年時間；現在換成用電腦寫作，差不多只花三年時間就能出版一本書，因為有太多工作可以由電腦代勞。我有好幾套一模一樣的電腦設備，一套放在這，一套放在波哥大，還有另一套放在巴塞隆納，而且我總是隨身攜帶磁碟片。」
他說話的時候一邊不停啜飲可樂，其間各式各樣的新聞訊息透過電話、網路、傳眞、電郵沒有間斷不停傳來，內容是有關世界現時發生的一切，特別是在他家鄉哥倫比亞發生的一切。有些他非得回應，而啜飲可樂的癮頭只有這種時候方才稍歇。
他對於談論自己的個人生活有些遲疑，他說「想知道的話你們可以跟我授權的傳記作者聊聊，這個來自北美的馬丁（Gerald Martin）其實早就該出版了這本傳記才對——還沒出版我想是因為他還在等待，看看我身上會不會再發生什麼値得一記的事……」他只告訴我們，「今年，二〇〇五年，我破釜沉舟放了自己一年長假。我沒有坐在電腦前面，我沒有寫一行什麼東西，不只這樣，我手上沒有任何寫作計畫，也沒有期待未來要構思什麼新計劃。過去我從未停止寫作——我生命中第一次像現在這樣生活。以前我每天都要工作，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三點，我都說這是我保持手臂熱度的辦法，但其實只是因為我真的不曉得早上還可以做什麼事。」
「那現在您找到更適合早上做的事了嗎？」
「我發現一件非常美妙的事：躺在床上看書！以前我想看但沒時間看的書，現在我全拿來看……我還記得過去無論出於任何原因，只要沒有寫出點什麼，我總感到坐立難安。所以爲了轉移焦慮，我不得不發明一些事給自己做，好讓我可以熬到下午三點。但是現在沒有事做反而變成一件非常心曠神怡的事。」
「那麼回憶錄的第二卷有進展嗎？」
「我想我應該不會寫了。雖然我隨手寫了一些筆記，但我不希望回憶錄只是一種專業操作而已。我知道如果要出版回憶錄的第二卷，我就非得說些違心之論，因為有些人與我的交情已經今非昔比。回憶錄的第一卷《活著是爲了說故事》，確實是我希望呈現的樣貌。不過在後續的生命歷程中我陸續認識了許多人，他們非得在第二卷的內容中出現不可──可是天啊，我絲毫不希望我的回憶錄裡有這些人存在。如果刻意避而不談又似乎不是誠實之舉，畢竟這些人在我的生命中確實佔有一席之地，但是最後他們對我並不友善。」
雖然賈伯沒有跟我們說任何人的名字，不過我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下尤薩的事。這位祕魯作家會經一度是他的朋友，直到一九七六年在墨西哥，尤薩因爲一件私事在公開場合動手揍了賈伯。至於私事的內容，兩位作家則留給「未來的傳記作家」細說分明。
「您不覺得有一天可能會和好嗎？」
他的夫人梅賽蒂斯幾分鐘前走進書房，這個時候接了話：「如果你問我，我覺得此刻為時已晚。那都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
「這麼多年了嗎？」賈伯驚問。「這三十年我們過得多麼幸福，從來沒有片刻覺得我們的生活裡需要有他。」梅賽蒂斯口氣堅定，之後又補上一句：「賈伯是處世比較圓滑的人，所以你們可以寫說那句話是從我嘴裡說出來的」。
話題重新踅回這次史無前例的休止期，這位諾貝爾獎得主特別說明：「我的一年休假已經結束，但我又給自己找了些理由可以展延到二〇〇六年。現在我發現原來我可以只讀不寫，就看看可以持續多久吧！這個長假是我辛辛苦苦得來的，用所有我寫的書換來的，你們懂嗎？但要是明天我就突然想到什麼寫小說的好點子，那不是很棒嗎！我說真的，我以前有這麼多寫小說的經驗，現在要再寫一部也不成問題：我只要坐到電腦前面劈哩啪啦打出來就是了……但是讀者自能分辨你有沒有在爲某種理念義無反顧奮力一搏。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採取行動，我後面的這些科技設備全是開機的，隨時準備上場。我比較喜歡妙手偶得的靈感，不覺得有必要坐下來絞盡腦汁硬生出什麼點子。大家應該知道，如果我再出版了什麼新作，一定是因為我覺得那麼做是值得的」。
「你們知道嗎，」他接著說，「小時候在阿拉卡塔卡。外婆說故事給我聽，以前我都會夢到故事裡的人死去，然後半夜從惡夢中嚇醒；但我現在不會這樣了，我覺得這些事情都是息息相關的，這也是為什麼我漸漸沒有靈感的原因。」
他目前為止的最後一個「靈感」是二〇〇四年的《苦妓回憶錄》，全世界數千萬讀者都不希望這部篇幅不長的小說是他的最後一部作品。「這甚至不在我的預料之中，」他現在透露給我們知道。「真的，原先的計畫不是這樣。原先我想要的是一系列類似這樣的故事，全部都是有關妓女的故事。前些年我寫了四五篇，但最後我喜歡的只有最後一篇，我知道我已經不可能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文思泉湧，所以我真的能夠全力完成的就只有這最後一篇故事了。所以我決定放棄前面那幾篇，單獨出版這最後一篇故事。」
他還有另外一個故事已經擱置好長一段時間，內容是一個男人注定要在他寫下最後一句話後身亡。「但是我想想：還是小心點，這可能會發生在你身上……
對於自己靈感枯竭，賈伯看起來並沒有黯然神傷，他反而用一種無憂無慮的加勒比海式心態泰然處之。「自從擱筆之後，我的生活並沒有因此改變，其實這樣反而更好！以前時時刻刻都被寫作塞得滿滿的，但現在空閒下來也沒有把時間虛耗在什麼惡習上。」
……
隨著寒來暑往，馬奎斯意欲維護個人生活的這項企圖也愈來愈成功，他並沒有讓聲名剝奪了他與兒子、孫兒還有好友們相處的時光。不過一開始，「聲名幾乎毀滅我的生活，因為聲名攪亂我對於現實的感受，差不多就像權力帶來的後果：迫使你自陷於孤獨，造成人際交流上的困難，最後與世隔絕」。
此時電話鈴聲響起，我們的作家未ト先知：「這絕對是巴爾賽絲，打來的……」梅賽蒂斯接了電話，果然不出所料，電話那頭說話的就是全世界最有名的文學經紀人。我們的作家得意地呵呵笑道：「看吧！這個女人都不用睡覺。沒有什麼逃得過她的眼睛，她知道此刻我正在接受你們採訪……她現在監視我們比以前更嚴密了。」
巴爾賽絲從一九六一年起就跟馬奎斯合作，當時沒有任何人對這位年輕作家有信心。直到一九六七年《百年孤寂》出版，馬奎斯成爲擧世聞名的作家，波恩地亞家族的幾代興衰，也隨著故事中人陸續遭遇長了豬尾巴的男嬰以及懸浮空中的神父躍然紙上。如今《百年孤寂》已是舉世公認的魔幻寫實風格典型。
［譯注：巴爾賽絲（Carmen Balcells, 1930-2015）：馬奎斯的經紀人，暱稱「大媽媽」（Mamá Grande）。一九五六年在巴塞隆納創辦個人經紀公司，是西班牙與拉丁美洲作家的主要經紀人，無形中也推動了一九六○年代拉丁美洲文學爆炸現象（Boom Latinoamericano）。由她擔任經紀人的西語作家中有六位獲得諾貝爾獎，依得獎年分爲：阿斯圖里亞（1967）、聶魯達（1971）、阿萊桑德（Vicente Aleixandre, 1977） 、馬奎斯（1982） 、塞拉（Camilo José Cela, 1989） 、尤薩（2010）。］
……
將要告辭之際，馬奎斯問我們這個訪談的系列還會有哪些諾貝爾女學獎得主：「啊我知道了，你們只會挑那些最好的。」他如此自信，風朵時不時讓他的訪談人折服，哪裡可能在他臉上看見傳說中的羞澀——據說在巴塞隆納，每當他得公開演講的時候，總是緊張顫抖說不出話來。「我想我應該有點社交焦慮，就跟奧地利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耶琳內克（Elfriede Jelinek）一樣，因為我可以安安穩穩與人一對一談話，但對著聽衆席上滿滿的人群講話就讓我膽戰心驚。今天我的羞澀去哪了？現在我可是佔盡優勢，因為來到這裡的人想必是懷抱著幾分敬畏……那要跟他們講話就容易多了。」
書名：馬奎斯：最後的訪談
Gabriel Garcia Marquez: The Last Interview: and Other Conversations
作者：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
譯者：林熙強
出版社：大寫出版
出版日期：2022/11
【Excerpt】
〈「我已擱筆」——最後的訪談〉
西班牙《先鋒報》（La Vanguardia）記者阿延（Xavi Ayén）二〇〇五年採訪於墨西哥城（二〇〇六年刊行）
[二〇〇六年二月，《先鋒報》的雜誌刊行了一系列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訪談，其中馬奎斯的那篇也成為他最後的訪談。]
索卡洛廣場曾經是墨西哥的權力中心所在，也是形形色色抗議者群聚的場所——來自農村無地可耕的人，來自城市無家可歸的人，逃離丈夫拳腳相向的婦女通通露宿在此；在這座巨大的人類溫床上，此刻正有三五成群的墨西哥原住民，靠著替過路人淨化惡靈賺取幾枚銅板。我們有點心動，也想接受他們祓除災厄的服務，因為再過幾個小時我們就要開始專訪馬奎斯。自從他在一九八二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以來，只有極少數的記者獲此殊榮，所以我們直到最後一刻都惴惴不安，深怕這一切會在最後一刻，化爲泡影。
計程車司機很清楚去佩德雷加爾的路怎麼走，那是建造在火山岩上的高級住宅區，住在那裡的盡是電影明星、前任總統、銀行家之流的人物。
依序穿過大門還有安閒的戶外露臺，我們來到客廳；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因爲手上提著沉甸甸的聖誕禮物，那是馬奎斯在巴塞隆納的故舊們託著我們不遠千里帶來的。賈伯［譯注：賈伯（Gabo）：友人與讀者對賈西亞．馬奎斯的暱稱，對梅賽蒂斯則暱稱賈媽（Gaba） 。］和他的夫人梅賽蒂斯，自從一九七五年離開西班牙之後就以這幢房子為居所至今，期間也陸陸續續翻新與擴建而成為今日的樣貌：木頭橫樑，上面有數不淸的裂紋；每一扇窗都掛上蕾絲窗簾，網織的孔隙中灑進陽光，爲室內帶來光澄明亮；屋內還有五個孫子女今年冬天剛拍的照片，他們年紀最長的十八歲，最小的七歲；以及一隻看起來像是兔子的巨大黃色塡充娃娃。
等待的空檔，我們翻閱了咖啡桌上擱置的幾本書，有一些夾了滿滿的諾貝爾獎得主照片，另一些夾著艾弗東［譯注：艾弗東（Richard Avedon, 1923-2004）：美國時尙界傳奇攝影師……］的攝影作品。（等一下賈伯就會告訴我們：「其實艾弗東來過這裡，還幫我拍了照，結果過了十五天他就過世了——所以我從來沒看過照片。」）我們接著往馬奎斯的私人書房走去，先經過一座繁花似錦的園子，其中有些蘭花還眞教人嘆為觀止。我們來到書房的時候剛好看見他坐在電腦前，不過那並不是什麼正在創作傳世經典的魔幻瞬間，他只不過是在網路上瀏覽國際要聞。他非常客氣先請我們坐下，接著希望我們明白其實他是勉爲其難破例讓我們採訪，因為他實在無法承受親朋好友的施壓。話說到這，他突然抓住我們的手臂悄聲問道：「現在給我從實招來，你們到底孝敬我太太多少錢？」
接下來我們就在他的書房開始了第一次訪談，他的電腦裡偶爾會傳出幾句刺耳的英文，就像是中情局時不時就要干預你的生活那樣，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事情打斷我們。賈伯的電腦是最新機種，體現所有可以想像的最近科技，所以他已經棄置那臺鼎鼎大名的打字機很多年了。「新電腦一推出我馬上就會買，」他的口氣頗為自豪。「當我用打字機寫作的時候，寫一本書平均要花上七年時間；現在換成用電腦寫作，差不多只花三年時間就能出版一本書，因為有太多工作可以由電腦代勞。我有好幾套一模一樣的電腦設備，一套放在這，一套放在波哥大，還有另一套放在巴塞隆納，而且我總是隨身攜帶磁碟片。」
他說話的時候一邊不停啜飲可樂，其間各式各樣的新聞訊息透過電話、網路、傳眞、電郵沒有間斷不停傳來，內容是有關世界現時發生的一切，特別是在他家鄉哥倫比亞發生的一切。有些他非得回應，而啜飲可樂的癮頭只有這種時候方才稍歇。
他對於談論自己的個人生活有些遲疑，他說「想知道的話你們可以跟我授權的傳記作者聊聊，這個來自北美的馬丁（Gerald Martin）其實早就該出版了這本傳記才對——還沒出版我想是因為他還在等待，看看我身上會不會再發生什麼値得一記的事……」他只告訴我們，「今年，二〇〇五年，我破釜沉舟放了自己一年長假。我沒有坐在電腦前面，我沒有寫一行什麼東西，不只這樣，我手上沒有任何寫作計畫，也沒有期待未來要構思什麼新計劃。過去我從未停止寫作——我生命中第一次像現在這樣生活。以前我每天都要工作，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三點，我都說這是我保持手臂熱度的辦法，但其實只是因為我真的不曉得早上還可以做什麼事。」
「那現在您找到更適合早上做的事了嗎？」
「我發現一件非常美妙的事：躺在床上看書！以前我想看但沒時間看的書，現在我全拿來看……我還記得過去無論出於任何原因，只要沒有寫出點什麼，我總感到坐立難安。所以爲了轉移焦慮，我不得不發明一些事給自己做，好讓我可以熬到下午三點。但是現在沒有事做反而變成一件非常心曠神怡的事。」
「那麼回憶錄的第二卷有進展嗎？」
「我想我應該不會寫了。雖然我隨手寫了一些筆記，但我不希望回憶錄只是一種專業操作而已。我知道如果要出版回憶錄的第二卷，我就非得說些違心之論，因為有些人與我的交情已經今非昔比。回憶錄的第一卷《活著是爲了說故事》，確實是我希望呈現的樣貌。不過在後續的生命歷程中我陸續認識了許多人，他們非得在第二卷的內容中出現不可──可是天啊，我絲毫不希望我的回憶錄裡有這些人存在。如果刻意避而不談又似乎不是誠實之舉，畢竟這些人在我的生命中確實佔有一席之地，但是最後他們對我並不友善。」
雖然賈伯沒有跟我們說任何人的名字，不過我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下尤薩的事。這位祕魯作家會經一度是他的朋友，直到一九七六年在墨西哥，尤薩因爲一件私事在公開場合動手揍了賈伯。至於私事的內容，兩位作家則留給「未來的傳記作家」細說分明。
「您不覺得有一天可能會和好嗎？」
他的夫人梅賽蒂斯幾分鐘前走進書房，這個時候接了話：「如果你問我，我覺得此刻為時已晚。那都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
「這麼多年了嗎？」賈伯驚問。「這三十年我們過得多麼幸福，從來沒有片刻覺得我們的生活裡需要有他。」梅賽蒂斯口氣堅定，之後又補上一句：「賈伯是處世比較圓滑的人，所以你們可以寫說那句話是從我嘴裡說出來的」。
話題重新踅回這次史無前例的休止期，這位諾貝爾獎得主特別說明：「我的一年休假已經結束，但我又給自己找了些理由可以展延到二〇〇六年。現在我發現原來我可以只讀不寫，就看看可以持續多久吧！這個長假是我辛辛苦苦得來的，用所有我寫的書換來的，你們懂嗎？但要是明天我就突然想到什麼寫小說的好點子，那不是很棒嗎！我說真的，我以前有這麼多寫小說的經驗，現在要再寫一部也不成問題：我只要坐到電腦前面劈哩啪啦打出來就是了……但是讀者自能分辨你有沒有在爲某種理念義無反顧奮力一搏。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採取行動，我後面的這些科技設備全是開機的，隨時準備上場。我比較喜歡妙手偶得的靈感，不覺得有必要坐下來絞盡腦汁硬生出什麼點子。大家應該知道，如果我再出版了什麼新作，一定是因為我覺得那麼做是值得的」。
「你們知道嗎，」他接著說，「小時候在阿拉卡塔卡。外婆說故事給我聽，以前我都會夢到故事裡的人死去，然後半夜從惡夢中嚇醒；但我現在不會這樣了，我覺得這些事情都是息息相關的，這也是為什麼我漸漸沒有靈感的原因。」
他目前為止的最後一個「靈感」是二〇〇四年的《苦妓回憶錄》，全世界數千萬讀者都不希望這部篇幅不長的小說是他的最後一部作品。「這甚至不在我的預料之中，」他現在透露給我們知道。「真的，原先的計畫不是這樣。原先我想要的是一系列類似這樣的故事，全部都是有關妓女的故事。前些年我寫了四五篇，但最後我喜歡的只有最後一篇，我知道我已經不可能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文思泉湧，所以我真的能夠全力完成的就只有這最後一篇故事了。所以我決定放棄前面那幾篇，單獨出版這最後一篇故事。」
他還有另外一個故事已經擱置好長一段時間，內容是一個男人注定要在他寫下最後一句話後身亡。「但是我想想：還是小心點，這可能會發生在你身上……
對於自己靈感枯竭，賈伯看起來並沒有黯然神傷，他反而用一種無憂無慮的加勒比海式心態泰然處之。「自從擱筆之後，我的生活並沒有因此改變，其實這樣反而更好！以前時時刻刻都被寫作塞得滿滿的，但現在空閒下來也沒有把時間虛耗在什麼惡習上。」
……
隨著寒來暑往，馬奎斯意欲維護個人生活的這項企圖也愈來愈成功，他並沒有讓聲名剝奪了他與兒子、孫兒還有好友們相處的時光。不過一開始，「聲名幾乎毀滅我的生活，因為聲名攪亂我對於現實的感受，差不多就像權力帶來的後果：迫使你自陷於孤獨，造成人際交流上的困難，最後與世隔絕」。
此時電話鈴聲響起，我們的作家未ト先知：「這絕對是巴爾賽絲，打來的……」梅賽蒂斯接了電話，果然不出所料，電話那頭說話的就是全世界最有名的文學經紀人。我們的作家得意地呵呵笑道：「看吧！這個女人都不用睡覺。沒有什麼逃得過她的眼睛，她知道此刻我正在接受你們採訪……她現在監視我們比以前更嚴密了。」
巴爾賽絲從一九六一年起就跟馬奎斯合作，當時沒有任何人對這位年輕作家有信心。直到一九六七年《百年孤寂》出版，馬奎斯成爲擧世聞名的作家，波恩地亞家族的幾代興衰，也隨著故事中人陸續遭遇長了豬尾巴的男嬰以及懸浮空中的神父躍然紙上。如今《百年孤寂》已是舉世公認的魔幻寫實風格典型。
［譯注：巴爾賽絲（Carmen Balcells, 1930-2015）：馬奎斯的經紀人，暱稱「大媽媽」（Mamá Grande）。一九五六年在巴塞隆納創辦個人經紀公司，是西班牙與拉丁美洲作家的主要經紀人，無形中也推動了一九六○年代拉丁美洲文學爆炸現象（Boom Latinoamericano）。由她擔任經紀人的西語作家中有六位獲得諾貝爾獎，依得獎年分爲：阿斯圖里亞（1967）、聶魯達（1971）、阿萊桑德（Vicente Aleixandre, 1977） 、馬奎斯（1982） 、塞拉（Camilo José Cela, 1989） 、尤薩（2010）。］
……
將要告辭之際，馬奎斯問我們這個訪談的系列還會有哪些諾貝爾女學獎得主：「啊我知道了，你們只會挑那些最好的。」他如此自信，風朵時不時讓他的訪談人折服，哪裡可能在他臉上看見傳說中的羞澀——據說在巴塞隆納，每當他得公開演講的時候，總是緊張顫抖說不出話來。「我想我應該有點社交焦慮，就跟奧地利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耶琳內克（Elfriede Jelinek）一樣，因為我可以安安穩穩與人一對一談話，但對著聽衆席上滿滿的人群講話就讓我膽戰心驚。今天我的羞澀去哪了？現在我可是佔盡優勢，因為來到這裡的人想必是懷抱著幾分敬畏……那要跟他們講話就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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