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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蕭義玲的《望鄉詩者:張錯的跨文化詩學與離散書寫》-2
2025/06/04 2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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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蕭義玲的《望鄉詩者:張錯的跨文化詩學與離散書寫》-2

書名:望鄉詩者:張錯的跨文化詩學與離散書寫
作者:蕭義玲
出版社:書林
出版日期:2024/07

Excerpt
〈一個孤獨的晚上,有人想起里爾克〉
——
讀張錯譯評《里爾克——杜英諾哀歌》

張錯橫亙近半世紀的著作(詩、散文與學術論述)有一特點:整體、關聯、與歷程性。20228月,學者詩人翻譯出版了里爾克代表詩集《里爾克——杜英諾哀歌》與《里爾克——給奧菲厄斯十四行》。雖說是2022年,但淵源可能不只如此,例如本文題目「一個孤獨的晚上,有人想起里爾克」,是改寫自張錯《山居小札.讓我想起一個人》(2001)的「一個孤獨而寂靜的山居晚上,有人也想起里爾克」語。這是一篇史事追憶小品文:中國抗戰時期在武漢旅行的英美詩人奧登(W. H. Auden, 1907-1973),曾在一個旅館燈光下想起里爾克;五年後,被魯迅譽為「中國最傑出的抒情詩人」的馮至,也以戰亂心事,為文解釋里爾克的孤絕停筆;六十一年後,專研且與馮至有忘年之交的張錯,也在山居孤寂中想起里爾克。因為戰亂世局、孤獨與詩,奧登、馮至與張錯都「想起里爾克」。

[
戰亂世局、孤獨與詩:翻譯是解釋的過程]

近年我因為專注張錯詩文研究,發現何止《山居小札》(2001),自《瓢泊者》(1986)、《從莎士比亞到上田秋成》(1989),至《浪遊者之歌》(2004)等作,張錯一直有與里爾克相關的詩作、散文與片段翻譯;至新近的《詩人託夢》(2021),書封的里爾克名言:「我要和那些知道奧秘事物的人一起,或就孤獨一人」,更像在說明自己/詩的處境;再至《緣起時枕邊細語溫存》(2021),里爾克又出現在張錯與葛綠珂(Louise Glück)的交會中;新冠肺炎蔓延且未歇,此書出版,歷漫漫迢迢時空,直可視為是被隔絕於洛杉磯的離散詩人張錯,以詩以生命體驗,和里爾克再一次深切遭遇。
詮釋學家高達美曾在《真理與方法》中寫道:翻譯便是解釋(Auslegung)的過程,不僅關乎語言技術,更涉及生命語境的理解與置換。從這裡看本書,張錯除了以詩的經驗譯詩,更下苦功以評析來提供翻譯的理據,對需要以中文譯本來走入《哀歌》的讀者而言,具有極大導引功用。以下透過張錯的譯詩與評析,一探里爾克奥秘的存在之思/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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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無息命運底色:痛苦有多深,便呼喊天使有多深]

《哀歌》寫作,起於里爾克在杜英諾城堡尋思友人回信時,一個神啟般觸動。詩以「我」向天使的曠野呼告開篇:「假若我呼喊,誰在天使的階位/會聽到我?即使其中一位突然把我/貼向胸懷:我亦會被毀滅在/他千鈞之力。而美不過是/恐怖開始」,透過「呼喊」,天與地打開,在人與天使兩個階位的強烈對比下,日常生活竟是里爾克覺察人類的被拋擲處:「譬如每天遠眺山坡一些樹,一些去日街道/一些日常習性的恣意/一旦染上便不會走掉。」張錯評析道:

被隔離被拒絕的我們陷入個體孤獨和「我們已不再熟悉這演譯世界」,所謂演譯世界(interpreted world)就是我們每日習慣熟悉的世界,譬如每天遠眺山坡一些樹,一些去日街道/一些日常習性的恣意/一旦染上便不會走掉。被隔離後,連群體雜居的機靈野獸都警覺到那種身無所屬、家無可歸(homelessness)的感覺,也無法提供給別人一個家。

從詩到評析,我們獲致了定位《哀歌》的基礎:這是一本感受到整個生存世界無家可歸的孤獨個體,向天使發出呼喊的詩集。正是如此,愛情,作為孤獨個體的從「我」走向「我們」的生存意向與情感需索,遂成為里爾克的書寫重心。
整部哀歌對「愛情」有諸多面向的描繪,一一繫向人的寂寞心魂,如第一到三首:「那些夜晚/一陣無盡宇宙狂風吹嚙……逼近痛苦的是那一顆寂寞的心?」,甚至以身體的激情,來傳達個體融合成「我們」的渴求:「妳在對方熱情下激揚/直到淹沒……妳在自己手中/豐滿膨脹,像佳釀葡萄」;更往內觸及愛情的非理性力量,而母親與少女合一的「妳/她」,如內在於生命的女性原型(阿尼瑪),是孤獨個體渴望與之結合的對象。
「愛情」是孤獨個體渴求關係連結之地。但隨著詩行深入,里爾克又寫出愛情的有限與不能。如那身體纏綿的戀人,即使愛得濃烈,仍時時有陌生之物隱現關係中;海誓山盟呢?「一經拉開,就是分手情景」(第四首)。人似彩雲容易散,愛情從來不堅牢,因為「世間愛情多是肉體和物質的結合,而缺乏靈性與知識的昇華,也無法在一個國找到一個家,就連利用所愛的人也不能做到。」若愛情亦無根基,如何尋得塵世庇護?
哀歌的「輓歌」傳統,成為里爾克回答的開始。如何尋得庇護?再看第一首:「還是去傾聽那些嘆息吧……那些早夭年輕人/每當你踏入那不勒斯或羅馬教堂……或是一塊顯赫碑文讓你拜服/近如美麗聖塔瑪麗亞的碑銘」,原來是死亡,生命與死亡如鳥之雙翼,唯聆聽「死亡」之聲,才是活出「生命」的開始。這樣的生命,非日常生活的恣意,而是以每一時間片刻的死去與甦醒,河流般生生不息地活;而在生與死間流動的河便是愛/愛欲/愛洛斯(Eros),愛是生命。詩道:「我們不像花朵一季就實現……我們愛著的不是眼前人,是一種無法估量的發酵/不是單獨一個小孩,還有我們先祖的群山脈脈/遠古母親乾涸河床——在風雲變幻/無聲無息的命運景色裡」,愛在花開花落間,使花季、母親、少女成為可能的,廣袤天地間的生命力不竭。但隨著現代文明技術的發達,愛亦不能了。
正是如此,哀歌首首皆是人向「天使」呼喊的詩篇。天使是相應著喪失生命力而有的超越性存在,是「在不可見事物中,辨識出現實性一個更高的層級」,透過向天使呼喊,人才走上存在覺醒的旅程。然而這段旅程卻是漫長的,因為里爾克曾因戰亂及憂鬱症無法寫作讀報,乃至停筆達十年。生命無盡的孤寂與漂泊,痛苦有多深,人向天使的呼喊就有多深。呼喊所之,一一化為詩人對世界的更深度觀看。
里爾克以馬戲團的賣藝者、表演,以及與觀眾的關係,架構出現代世界景觀(第五首)。那日日被驅迫訓練的賣藝者(你/我/他),不只無從掌握自己的命運,即使搏命演出,亦無法與觀眾真正連結,因為「在一個虛偽世界裡,技藝者沒有歡樂,卻憑技藝出賣歡樂,觀眾沒有歡樂,用金錢可買到歡樂。這也是一個疏離的世界……沒有感情,只有交易及人際疏離」,如當頭棒喝,不正是我們的生存世界?人聲喧嚷,卻無法安居其中。因為我們已「不再認識神廟」且「悄悄藏起/心的滿溢」,當我們與日益豐盛的物失去連結,卻又在資本主義驅策下無止盡追求,已然走上失喪之路。
戰後的後半段詩集,里爾克對現代人的生存處境感受更深沉,時時以死亡引路,且在與物的關聯(或人、動物、植物、天空星系,乃至突圍時空疆界的遠古神話等等)中,將一個個被現代社會遺忘的生命世界帶上前來。從出生到死亡,它們一一銘刻著我們生命的不同面向;而隨著向天使呼喊愈深,更讓自己置於萬事萬物的終將/已經消亡之境,為的是看到、說出那永不消亡之物,直至生命最後一刻,才讓詩回到藝術/生命本源,才是回家之路了。

[
翻譯:疫情蔓延中的張錯與里爾克]

哀歌體系述評後,我想記錄一下我知道的張錯老師翻譯日常。疫情封鎖期間,我常常一早打開信箱便是翻譯新稿,有時收到不久,隔天又來信說改動一個詞或概念,如此改易/譯數回是常事;有時,寫出一條前人未曾發現的「評析」,便十分欣然快慰;當然,也曾一度來信,說想中斷翻譯,因為沉入里爾克的抑鬱。但一首一首走來,便是今日的成果了。翻閱張錯著作目錄,距最早以筆名「翱翱」翻譯的《柏德遜》(Paterson by W. C. Williams, 1978)竟近半世紀了,詩人仍在不歇道途中。

原載於《文訊》第444期(2022.10),本文為修訂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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