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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陳宗暉的《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
2025/06/12 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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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陳宗暉的《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
書名：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
作者：陳宗暉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0/09/25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70352
內容簡介
本書從母親因病離去的記憶談起，寫下曾被霸凌的童年經驗、大學時努力克服內向性格的嘗試、軍旅時期的荒謬歲月、在蘭嶼工作時找回生命意義的過程，以及近年來與父親相伴、一起練習面對死亡恐懼的日常時光。
【Excerpt】
〈鯨豚目擊紀錄表〉
不知道夏天過後的我們會變成什麼模樣。那年夏天，每天都有電話聲響起，通報船班的消息。鯨豚活躍，大海健康。那是學生時代的異常水花。
如果有一種開朗的害羞，如果有一種內向是往内太空去探勘而奔放。
◆ ◆
第一天，五點二十分起床。踩腳踏車到志學車站，車來之前兩分鐘驚險到達。跑上天橋，張望平快遠遠駛來。搭火車到市區轉乘花蓮客運「105港口」路線。高三那年來考試，也是搭上這個路線去海邊。我跟口試的老師說，考前有點緊張於是就從南濱散步到花蓮港。老師笑著笑著，讓我有被加分的感覺，大概因為老師是詩人。現在我是這部車裡唯一的乘客。我要去的地方是「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賞鯨船解說營的課堂，今天是室內課。課堂講者問大家，要當解說員的請舉手，我沒有舉手。想起我在上個月的面試時，對著資深解說員說，其實我有點害怕人群。
這個夏天，長浪推動著我。也不是立志要去解說什麼給誰聽，其實是想先收拾自己，其實是，求救。出海以前，惦念的是，「研究計畫發表會」那個晚上，說什麼蘭嶼啊、海洋文學什麼的，最後確實收到的論文修改建議只有：「好好處理你的自我纏繞。」
……
沿河行，無時間。從忘我中重新得到我，證實我。文章段落的引用與解析，有時就是偷渡自己的心情。其實我也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鎖纏繞，老師要我把小說儘量寫長，寫長就能找到脱困的方法，要我多多走路搭車，要我去遠方；波赫士的《歧路花園》、亞倫．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熬夜寫完最後一份有學分的期末作業，標題來自沈從文：「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我的夏天好像也正式開始。
大家用各自的方式喜愛大海。有人告訴我，來黑潮就是要把自己重新歸零。晚上接到電話，明天下午的船班還有空位，磊哥問我要不要出海？我說我可能沒有辦法。即使多添「可能」兩個字，也是不可能。想開始，但是開始不起來。打不開啊，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
我們遇見的第一群是飛旋海豚，當時我還在二樓，沒有看清楚。第二群比較多，是花紋海豚，這也是我第一次看見真實的花紋海豚。緩慢，沉重。
下午的飛旋海豚，動作很活潑。終於可以具體觀察飛旋的旋轉與翻身跳躍。錯過船頭的母子對，解說員說至少有十對，她還看見小隻的飛旋翻身彈水咚、咚、咚三下。即使是如此熱鬧野生的海面，部分遊客顯然還是更想看到鯨魚。
鯨魚也許正在海底略過我們。據說有個颱風，遠遠地掃過花蓮外海，清晨四點多，還沒有日出。距離登船準備還有一些時間，我又去了北濱，對望紅燈柱。果然，五點半的船班取消了。就在獲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十一點鐘的方向，樹叢之間，太陽出現。
時陰時晴的天氣，我在甲板望向一群瓶鼻海豚隨著長浪而來。船上有小朋友在呼叫，解說員就像在哄小孫女，也跟著呼喊起來。就要離開目擊的時候，我在船尾浪的地方，發現一隻瓶鼻全身躍出。「沒事的，我很好。」好像是在這樣說。
妹妹打電話來說，有個徵文比賽的首獎是飛日本的機票，「他們徵的是旅行文學，你幫我去寫看看啊。」寫完規定字數以後，才找到題目：「海浪他們都知道」。寫完一整篇文章，只為了在最後得到一句暗指近況的標題。他們什麼都知道，我逃不掉。
……
最喜歡的清晨五點半的船班。在北濱，我把海看成白色的。
今天的飛旋也有母子對，另一側的群體也有目擊到交配。熱鬧滾滾的熱帶斑倒是不太搭理我們。接著竟然，又是抹香鯨。一隻，又一隻，然後是母子對。我捕捉到牠們浮窺的動作，以及緩慢向後。
你們是刻意殿後，還是落單落後你們的隊伍？清晨睡夢好像還沒醒來的樣子。
我想起昨晚的露天講座結束、收拾椅子時，有位資深解說員走過來拍了我的肩膀，鼓勵我：「再放開一點！」他說，我讓他想起他剛開始擔任解說員的樣子。
七月的最後一天，解說教室來了一個小男孩，好像對鯨豚有一些瞭解，有幾位學員靠過去問他昨天出海看見什麼海豚啊？後來，我才知道，他是這趟航班的解說員的兒子。
解說教室的《黑潮尋鯨記》播放到虎鯨的畫面時，解說員對著兒子說：「看，那是爸爸和媽媽。」在船上，兒子因為已經看過飛旋和花紋，想看新的海豚，他也很有耐心地說：「爸爸再找，好不好？」
我還沒找到。不過，以後我總是會記得，二〇○七年的七月，沒有颱風經過花蓮。這個新的夏天，每天都可以去海邊，在海上尋找異常水花與背鰭，結果總是聽見，而非自己發現。「船頭那裡！十一點鐘方向！」
◆ ◆
……
不能出海的日子，我們就在陸地進行「海上解說小組演練」，我負責的其中一項是「潮界線」。我也是海，我也有潮界線。
大海寬敞但不是平鋪直述。我們眼前的海面是由許多水塊構成，不同的水塊，有各自的密度、鹽度，性質相異的潮水互相推擠、衝撞，形成「潮界線」，彎彎曲曲才會有各種可能。這裡魚多，可能有大魚，當然故事也多。野溪的轉彎處，河水奔向出海口，流轉，變動，山裡來，海裡去。整個夏天我都在目擊自己的互相推擠與衝撞，害羞又熱情，内向又奔放。
磊哥問我：「你要不要考慮五點半的航次就由你來解說？」如果是廣播節目分配時段，我也覺得這種清晨似黃昏的愛睏時段比較適合我。
除了已經安排好的解說課程與船班，我們幾個學員決定額外參與一個關於蘇花高議題的工作坊。今晚的海上演練結束以後，一群人圍在門外的木桌討論讀書會的事情，負責黑潮企劃編輯的工作人員也來了，除了提及想要製作這屆學員的交換日誌，她還邀我參與一個環境教育推廣的計畫，把廖老師的〈鬼頭刀〉改寫成兒童繪本的文字。接著又續攤到廟口去。
……
雙眼強颱「聖帕」預計凌晨登陸。船班取消，今晚的講座也因此延期。最大風速可能達到十七級。風雨在外，我在房間整理「區域文學教材」的稿件，一字一字慢速輸入夏曼．藍波安的〈樹靈與耆老〉，像在唸誦禱辭。傍晚到頂樓散步，水泥寂寥。我們一定都開始懷念花蓮港外面的海了。好久沒有去游泳了。
改寫〈鬼頭刀〉，一整天也沒有寫完。電話通知，明、後兩天的船班都是取消狀態。晚上十一點接到電話，父親說他可能要動「扁桃腺摘除」的手術。父親說，最近他常常收看一個關於「用意志力抵抗病痛」的心靈節目。
……
父親在電話裡告訴我，他不只是扁桃腺的問題，其實是喉嚨長了一個腫塊。已經去做切片檢查，報告將在後天揭曉。父親這樣說的時候，我也覺得自己的喉嚨脹了起來。
我們起先是約好要去七星潭看月全蝕，有人提議不如搭藍皮平快到崇德車站的海邊。天黑以後，幾個離不開的學員，決定在此過夜。我們把候車室當成自己的家，聊天、坐臥。當晚的值班人員滔滔不絕，好像這裡的生意從來沒有這麼好。當他向我們介紹車站周邊各項設施的時候，好像是在介紹父親，也好像是，正在山的另一邊的火車站輪值夜班的父親正在向我們介紹。
父親應該是鋼鐵的，唐榮製造。車票應該還是硬的，淺藍淺綠的厚紙片。普通車駛進月台的時候，總有小孩被大人舉起，經由打開的窗戶，放進綠皮空位裡，搶在還來不及上車的乘客之前，率先替全家占位。假期的火車沒有放假，火車應該說幾點就是幾點。
深夜有時也是深海。有學員開車送來宵夜與睡袋，我們拾級而上，在泛著紅光的蘇花公路崇德起點迎接。我們舉著火把走向海邊，升起小營火，夏天也是需要溫暖的。重回岸上以後，站務人員讓我們在一堆高聳的道渣上過夜。
我還相信海邊的流星，我還相信海上的日出。
我們到廟口吃早餐，餐後有學員去廟裡求籤，今天我也跟著去。回到房間已經接近中午，什麼事情都是昨天的事，就連明天也將是昨天。撥打父親的電話直接轉進語音信箱。一直到父親終於來電，告訴我，沒事，是良性的；但還是必須以雷射切除這一切麻煩。飛旋各式擊浪，濺起水花，大肥仔弗式努力製造更激烈的水花，瓶鼻飆船，熱帶斑母子對也趕來湊熱鬧，準備離開的花紋一直沒有離開，半邊睡覺半邊清醒。我睡了一個充實的午覺，醒來以後才是今天。
今天晚上是期待已久的演講。講者休假一年後，剛從北歐背著六十公升的背包回到花蓮，準備在夏天以後重返學校教書。背包帳篷，單車公車，徒步亂逛，一邊撿寶特瓶一邊尋找寶特瓶回收機，隨時跳進免費的路面電車，「在北歐，火車站本來就是讓那些暫時找不到地方睡覺的人可以睡覺的地方。」我好像也再次確認自己的明天。年輕的路上都該遇見一個澤木耕太郎。
明天我們約好去跳海。這是第一次穿短褲和夾腳拖鞋前往碼頭，像是從來不曾出海。我們在船上領到自己的「結業證書」，用麥克風大聲喊出自己的願望與感謝。這裡就是解說營課程行事曆最後一天標誌的地點：偉大的航道。
有人說她來到黑潮之後，從學校規定要穿的高跟鞋、帆布鞋、踏水鞋、一路演化或退化到夾腳拖鞋：能不穿鞋就儘量不穿鞋，這樣的夏天，直接躺在海邊路邊也可以。有人說她離職後，其實最想開咖啡館，這個夏天過後，就先去海洋公園當「臥底」吧。有人朗讀剛寫好的抒情散文，一直強調文章內容太噁心，但其實，寫情書給大海，我們現在都還不想克制自己的情緒，還想再任其澎湃。稍微嗆到也好，手機手錶都掉進海裡也好。
磊哥說，就算學員最後沒有成為解說員，找到自己適合的位置更重要；面試的時候，眼前的這個人最後會不會成為賞鯨船的解說員，不是絕對的考量要點。黑潮的夏天是起點，甚至是，某個賭注。「出海過後，你才會知道。」
正要面海跳下，沿著白衫解說員的指示看過去，不遠的遠方有喙鯨隨即下潛。這次出海沒有GPS，也不必攜帶「鯨豚目擊紀錄表」。今天不穿救生衣，跳海就是救生。我們想像自己正往海豚那裡跳去。
書名：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
作者：陳宗暉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0/09/25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70352
內容簡介
本書從母親因病離去的記憶談起，寫下曾被霸凌的童年經驗、大學時努力克服內向性格的嘗試、軍旅時期的荒謬歲月、在蘭嶼工作時找回生命意義的過程，以及近年來與父親相伴、一起練習面對死亡恐懼的日常時光。
【Excerpt】
〈鯨豚目擊紀錄表〉
不知道夏天過後的我們會變成什麼模樣。那年夏天，每天都有電話聲響起，通報船班的消息。鯨豚活躍，大海健康。那是學生時代的異常水花。
如果有一種開朗的害羞，如果有一種內向是往内太空去探勘而奔放。
◆ ◆
第一天，五點二十分起床。踩腳踏車到志學車站，車來之前兩分鐘驚險到達。跑上天橋，張望平快遠遠駛來。搭火車到市區轉乘花蓮客運「105港口」路線。高三那年來考試，也是搭上這個路線去海邊。我跟口試的老師說，考前有點緊張於是就從南濱散步到花蓮港。老師笑著笑著，讓我有被加分的感覺，大概因為老師是詩人。現在我是這部車裡唯一的乘客。我要去的地方是「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賞鯨船解說營的課堂，今天是室內課。課堂講者問大家，要當解說員的請舉手，我沒有舉手。想起我在上個月的面試時，對著資深解說員說，其實我有點害怕人群。
這個夏天，長浪推動著我。也不是立志要去解說什麼給誰聽，其實是想先收拾自己，其實是，求救。出海以前，惦念的是，「研究計畫發表會」那個晚上，說什麼蘭嶼啊、海洋文學什麼的，最後確實收到的論文修改建議只有：「好好處理你的自我纏繞。」
……
沿河行，無時間。從忘我中重新得到我，證實我。文章段落的引用與解析，有時就是偷渡自己的心情。其實我也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鎖纏繞，老師要我把小說儘量寫長，寫長就能找到脱困的方法，要我多多走路搭車，要我去遠方；波赫士的《歧路花園》、亞倫．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熬夜寫完最後一份有學分的期末作業，標題來自沈從文：「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我的夏天好像也正式開始。
大家用各自的方式喜愛大海。有人告訴我，來黑潮就是要把自己重新歸零。晚上接到電話，明天下午的船班還有空位，磊哥問我要不要出海？我說我可能沒有辦法。即使多添「可能」兩個字，也是不可能。想開始，但是開始不起來。打不開啊，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
我們遇見的第一群是飛旋海豚，當時我還在二樓，沒有看清楚。第二群比較多，是花紋海豚，這也是我第一次看見真實的花紋海豚。緩慢，沉重。
下午的飛旋海豚，動作很活潑。終於可以具體觀察飛旋的旋轉與翻身跳躍。錯過船頭的母子對，解說員說至少有十對，她還看見小隻的飛旋翻身彈水咚、咚、咚三下。即使是如此熱鬧野生的海面，部分遊客顯然還是更想看到鯨魚。
鯨魚也許正在海底略過我們。據說有個颱風，遠遠地掃過花蓮外海，清晨四點多，還沒有日出。距離登船準備還有一些時間，我又去了北濱，對望紅燈柱。果然，五點半的船班取消了。就在獲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十一點鐘的方向，樹叢之間，太陽出現。
時陰時晴的天氣，我在甲板望向一群瓶鼻海豚隨著長浪而來。船上有小朋友在呼叫，解說員就像在哄小孫女，也跟著呼喊起來。就要離開目擊的時候，我在船尾浪的地方，發現一隻瓶鼻全身躍出。「沒事的，我很好。」好像是在這樣說。
妹妹打電話來說，有個徵文比賽的首獎是飛日本的機票，「他們徵的是旅行文學，你幫我去寫看看啊。」寫完規定字數以後，才找到題目：「海浪他們都知道」。寫完一整篇文章，只為了在最後得到一句暗指近況的標題。他們什麼都知道，我逃不掉。
……
最喜歡的清晨五點半的船班。在北濱，我把海看成白色的。
今天的飛旋也有母子對，另一側的群體也有目擊到交配。熱鬧滾滾的熱帶斑倒是不太搭理我們。接著竟然，又是抹香鯨。一隻，又一隻，然後是母子對。我捕捉到牠們浮窺的動作，以及緩慢向後。
你們是刻意殿後，還是落單落後你們的隊伍？清晨睡夢好像還沒醒來的樣子。
我想起昨晚的露天講座結束、收拾椅子時，有位資深解說員走過來拍了我的肩膀，鼓勵我：「再放開一點！」他說，我讓他想起他剛開始擔任解說員的樣子。
七月的最後一天，解說教室來了一個小男孩，好像對鯨豚有一些瞭解，有幾位學員靠過去問他昨天出海看見什麼海豚啊？後來，我才知道，他是這趟航班的解說員的兒子。
解說教室的《黑潮尋鯨記》播放到虎鯨的畫面時，解說員對著兒子說：「看，那是爸爸和媽媽。」在船上，兒子因為已經看過飛旋和花紋，想看新的海豚，他也很有耐心地說：「爸爸再找，好不好？」
我還沒找到。不過，以後我總是會記得，二〇○七年的七月，沒有颱風經過花蓮。這個新的夏天，每天都可以去海邊，在海上尋找異常水花與背鰭，結果總是聽見，而非自己發現。「船頭那裡！十一點鐘方向！」
◆ ◆
……
不能出海的日子，我們就在陸地進行「海上解說小組演練」，我負責的其中一項是「潮界線」。我也是海，我也有潮界線。
大海寬敞但不是平鋪直述。我們眼前的海面是由許多水塊構成，不同的水塊，有各自的密度、鹽度，性質相異的潮水互相推擠、衝撞，形成「潮界線」，彎彎曲曲才會有各種可能。這裡魚多，可能有大魚，當然故事也多。野溪的轉彎處，河水奔向出海口，流轉，變動，山裡來，海裡去。整個夏天我都在目擊自己的互相推擠與衝撞，害羞又熱情，内向又奔放。
磊哥問我：「你要不要考慮五點半的航次就由你來解說？」如果是廣播節目分配時段，我也覺得這種清晨似黃昏的愛睏時段比較適合我。
除了已經安排好的解說課程與船班，我們幾個學員決定額外參與一個關於蘇花高議題的工作坊。今晚的海上演練結束以後，一群人圍在門外的木桌討論讀書會的事情，負責黑潮企劃編輯的工作人員也來了，除了提及想要製作這屆學員的交換日誌，她還邀我參與一個環境教育推廣的計畫，把廖老師的〈鬼頭刀〉改寫成兒童繪本的文字。接著又續攤到廟口去。
……
雙眼強颱「聖帕」預計凌晨登陸。船班取消，今晚的講座也因此延期。最大風速可能達到十七級。風雨在外，我在房間整理「區域文學教材」的稿件，一字一字慢速輸入夏曼．藍波安的〈樹靈與耆老〉，像在唸誦禱辭。傍晚到頂樓散步，水泥寂寥。我們一定都開始懷念花蓮港外面的海了。好久沒有去游泳了。
改寫〈鬼頭刀〉，一整天也沒有寫完。電話通知，明、後兩天的船班都是取消狀態。晚上十一點接到電話，父親說他可能要動「扁桃腺摘除」的手術。父親說，最近他常常收看一個關於「用意志力抵抗病痛」的心靈節目。
……
父親在電話裡告訴我，他不只是扁桃腺的問題，其實是喉嚨長了一個腫塊。已經去做切片檢查，報告將在後天揭曉。父親這樣說的時候，我也覺得自己的喉嚨脹了起來。
我們起先是約好要去七星潭看月全蝕，有人提議不如搭藍皮平快到崇德車站的海邊。天黑以後，幾個離不開的學員，決定在此過夜。我們把候車室當成自己的家，聊天、坐臥。當晚的值班人員滔滔不絕，好像這裡的生意從來沒有這麼好。當他向我們介紹車站周邊各項設施的時候，好像是在介紹父親，也好像是，正在山的另一邊的火車站輪值夜班的父親正在向我們介紹。
父親應該是鋼鐵的，唐榮製造。車票應該還是硬的，淺藍淺綠的厚紙片。普通車駛進月台的時候，總有小孩被大人舉起，經由打開的窗戶，放進綠皮空位裡，搶在還來不及上車的乘客之前，率先替全家占位。假期的火車沒有放假，火車應該說幾點就是幾點。
深夜有時也是深海。有學員開車送來宵夜與睡袋，我們拾級而上，在泛著紅光的蘇花公路崇德起點迎接。我們舉著火把走向海邊，升起小營火，夏天也是需要溫暖的。重回岸上以後，站務人員讓我們在一堆高聳的道渣上過夜。
我還相信海邊的流星，我還相信海上的日出。
我們到廟口吃早餐，餐後有學員去廟裡求籤，今天我也跟著去。回到房間已經接近中午，什麼事情都是昨天的事，就連明天也將是昨天。撥打父親的電話直接轉進語音信箱。一直到父親終於來電，告訴我，沒事，是良性的；但還是必須以雷射切除這一切麻煩。飛旋各式擊浪，濺起水花，大肥仔弗式努力製造更激烈的水花，瓶鼻飆船，熱帶斑母子對也趕來湊熱鬧，準備離開的花紋一直沒有離開，半邊睡覺半邊清醒。我睡了一個充實的午覺，醒來以後才是今天。
今天晚上是期待已久的演講。講者休假一年後，剛從北歐背著六十公升的背包回到花蓮，準備在夏天以後重返學校教書。背包帳篷，單車公車，徒步亂逛，一邊撿寶特瓶一邊尋找寶特瓶回收機，隨時跳進免費的路面電車，「在北歐，火車站本來就是讓那些暫時找不到地方睡覺的人可以睡覺的地方。」我好像也再次確認自己的明天。年輕的路上都該遇見一個澤木耕太郎。
明天我們約好去跳海。這是第一次穿短褲和夾腳拖鞋前往碼頭，像是從來不曾出海。我們在船上領到自己的「結業證書」，用麥克風大聲喊出自己的願望與感謝。這裡就是解說營課程行事曆最後一天標誌的地點：偉大的航道。
有人說她來到黑潮之後，從學校規定要穿的高跟鞋、帆布鞋、踏水鞋、一路演化或退化到夾腳拖鞋：能不穿鞋就儘量不穿鞋，這樣的夏天，直接躺在海邊路邊也可以。有人說她離職後，其實最想開咖啡館，這個夏天過後，就先去海洋公園當「臥底」吧。有人朗讀剛寫好的抒情散文，一直強調文章內容太噁心，但其實，寫情書給大海，我們現在都還不想克制自己的情緒，還想再任其澎湃。稍微嗆到也好，手機手錶都掉進海裡也好。
磊哥說，就算學員最後沒有成為解說員，找到自己適合的位置更重要；面試的時候，眼前的這個人最後會不會成為賞鯨船的解說員，不是絕對的考量要點。黑潮的夏天是起點，甚至是，某個賭注。「出海過後，你才會知道。」
正要面海跳下，沿著白衫解說員的指示看過去，不遠的遠方有喙鯨隨即下潛。這次出海沒有GPS，也不必攜帶「鯨豚目擊紀錄表」。今天不穿救生衣，跳海就是救生。我們想像自己正往海豚那裡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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