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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濟慈在微風岸邊
2025/07/30 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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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世蒼茫闊,我與濟慈在微風岸邊

—讀詩人的感懷,思索譯文的轉生


部落格書寫多年,翻譯文本在數量上遠遠超越我自己的散文詩詞,且翻譯多為古典音樂服務,從歌劇恢宏的舞台戲劇到性靈抒情的藝術歌曲,數百篇的翻譯文本揮灑成微風岸沿途的不同風景。今年轉向英倫浪漫詩人濟慈,轉向德意志的神秘詩人荷爾德林,前者將感官的體驗推展到瀕臨死亡的極限,後者將精神的深度回溯至古希臘的源頭,而我將過去翻譯累積的心得,大膽應用於兩位詩人的作品,頗有感悟。如今獨坐微風岸看向遠方,浮雲隨風飄逝的暮色蒼茫啊,沿途美景歷歷在目,感悟或許也該娓娓道來。


遙記當年辭別故國來到開普,行囊除了隨身衣物,還有一本宋詞,《曉風殘月》的書名很美,年少時常翻閱,思緒總在文本中神遊故國,千年歲月彷彿只在昨日;國文課的最後一堂來到宋詞選,千年前的試倩悲風吹淚,迄今仍舊感懷於心。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情景交融的九個字,為何教人感動?它不靠文字中的邏輯說理,僅用前後排列即能帶出因果連結。以風為媒介,從外相的國破引發內心的悲淚,文字省略了因為所以,事件的因果邏輯不說明,反而讓情緒貫串詞句,不盡餘音響動文字之外,讀者共鳴而心懷震顫。而正是這樣的留白與節制,讓我後來提筆漢文面對歐陸詩歌,不禁思索翻譯是否也應喚回漢語的沉靜與詩意。若應,應何召喚?


深受古希臘及拉丁文的影響,歐陸語言的句子結構建立在邏輯清楚的主從關係,表示因果、時間、條件、假設、退讓,而主句獨立於從句之外,所以能先寫從句、更能用不同的從屬連接詞(when, before, after, if, because)引導子句,讓子句不斷延展開來,主句於是不斷延宕,張力在延宕中不斷增強、懸吊在子句中尚未解決的問題,終於在姍姍來遲的主句中得到完整的收束,未解決的終於解決,同時點出作品的主題核心。比如說濟慈的名詩《我心有憂傷》就是由好幾個子句開始的,第一句 when I have fears 從when-子句開始,第二句 before my pen仍是子句,第三句 before high-piled book…hold like rich garners到第四句仍是第三句的補充說明,整首詩的第一大段不見主句,第二大段仍由子句開始 when I behold…再由子句補充說明並以and連結下去,整個第二大段仍是子句鋪排,主句仍未現身。第三大段 and when I feel 依舊是子句開場,後子句補充說明,一直來到最後第三行中間 then on the shore, Of the wide world I stand alone, and think 這句才見到主句,而主句竟是倒裝的,可還原為 I stand alone on the shore of the wide world, and think ,詩中最後一句又回到子句 till love and fame to nothingness do sink。


十四行詩,竟有十三行都是從屬子句,只有一行主句,而且是跌宕到最後才忽然現身,乍然現身而石破天驚,詩心觸動,令讀者不禁垂首沉思。綿延不斷的子句延展生命短促而功名未成的不安,延展到宇宙恢宏銀河整個浪漫史對比個人愛情的失落與徬徨,濟慈一邊抒情一邊感嘆一邊論述,大費周章且精心鋪排,只為了最後的主句——舉世之大而我悵然孤獨——讀之,怎不動容?然而,若用漢文翻譯,要怎樣才能抓得住濟慈那深情而孤獨的靈魂呢?這是我提筆翻譯之前,最想叩問自己的重點:漢語要如何不斷延續關係子句,保持延宕的語感又不失抒情的感懷,翻譯之處甚難、甚難!難的不是語意字詞對應的精準,而是原詩中那份靈魂的不安,可否從漢文的翻譯中重現,這才是我關切的翻譯之道。我要探問的是,靈魂在翻譯的目標語言中能否顫動如初?


忠實語意版本【智能直譯】

When I have fears that I may cease to be

當我恐懼自己可能會死去,

Before my pen has gleaned my teeming brain,

在我的筆尚未收割我豐富頭腦的思想之前,

Before high-pilèd books, in charactery,

在那些高高堆起、滿是文字的書本,

Hold like rich garners the full ripened grain;

尚未像穀倉一般收藏成熟的穀粒之前;

When I behold, upon the night’s starred face,

當我仰望星光閃爍的夜空,

Huge cloudy symbols of a high romance,

看到象徵崇高浪漫的巨大雲朵圖像,

And think that I may never live to trace

並想到我或許再無機會,

Their shadows with the magic hand of chance;

用機緣的神奇之手描繪它們的陰影;

And when I feel, fair creature of an hour,

當我感覺到——你這片刻芳華的佳人——

That I shall never look upon thee more,

我將再也不能看見你,

Never have relish in the faery power

再也無法感受到那種來自

Of unreflecting love— then on the shore

不假思索之愛的魔力——那時,

Of the wide world I stand alone, and think

我孤獨地站在遼闊世界的岸邊沉思,

Till love and fame to nothingness do sink.

直到愛與名聲一同沉入虛無之中。


詩魂共鳴版本【深河翻譯】

When I have fears that I may cease to be

我心有憂傷,此身將休止,

Before my pen has glean’d my teeming brain,

筆下猶未揀,思緒仍奔馳;

Before high-piled books, in charactery,

書冊更須疊,靈感待萬字,

Hold like rich garners the full ripen’d grain;

如滿倉廩在,穀子成熟時。

When I behold, upon the night’s starr’d face,

夜空有繁星,舉目我凝視,

Huge cloudy symbols of a high romance,

符號如雲幻,浩瀚羅曼史;

And feel that I may never live to trace

須臾歎此身,探尋難盡之,

Their shadows, with the magic hand of chance;

幽深既隱微,命運愛恨織。

And when I feel, fair creature of an hour,

大美在此時,感受我心知,

That I shall never look upon thee more,

凝望若復見,再得無今日,

Never have relish in the faery power

此味難再品,盛大情意滋,

Of unreflecting love;—then on the shore

直率不思忖,無疑愛情是。

Of the wide world I stand alone, and think

蒼茫舉世闊,岸上我獨自,

Till love and fame to nothingness do sink.

愛情與功名,沈思至無思。


這兩個譯本,一為忠實語義的智能直譯,一為意念流動與詩魂共鳴的深河翻譯。前者逐句精確再現原文邏輯與語序,從 when 到 before,再到 then 和 till,主從清晰,句式合理,忠實重述原文意義;後者則放棄了英文的時間邏輯與語法依附,轉為意象的並列、五言節奏的呼吸與停頓,譯文不再重述,而是一種回聲——以漢語自語的方式回應原詩的靈魂呼喚。這不是翻譯上的「錯」,而是一種轉化後的選擇:將時間的延宕轉化為空間的展開,將原詩的焦慮化為詩性的沉靜。


我用五言古體形式押類似韻,對應濟慈的抑揚五音步(iambic pentameter),捨棄表示時間前後與因果關係的從屬關係詞,將原詩嚴謹的主從結構(hypotaxis)轉變爲去中心化的並列結構(parataxis),盡力將每句轉為意念的圖像並行,盡量符合濟慈原詩中語氣停頓(caesura)的位置,也就是每句中段的節奏斷裂與情感轉折所在,讓漢語自己流露語氣以及意象連結。去從屬化的並列結構一直是我的致力處,從歌劇本到藝術歌,從英詩到荷爾德林,我自覺耐讀的作品皆是以意念連結,轉化主從為並列結構的譯本。


最大膽的嘗試,莫過於這意象並列的策略。每段自成氣韻,段與段之間不使斷裂,卻能流轉自然。這種詩行氣韻,正是唐宋詩詞潛藏的身影:意象接意象,圖像生情感,不依主從、不立主語、不論受詞,語言自為其語,自有靈魂。如馬致遠《天淨沙‧秋思》所寫: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此乃漢語之詩性自語,不必翻譯,亦不必解釋,留白所釋放的情感空間,更勝千言萬語。


這也是我在翻譯中亟欲觸及的理想境界,於是我放棄字義的精準,譯文對照原文句式結構的翻譯法門,轉而趨向譯文與原文契印而共振的靈魂。譯文不再僅僅解釋原文,不再重述原文。譯文不再是原文的衍生附屬,亦步亦趨不敢逾越。我的理想是將原文的觸動,轉生到漢語,再用漢語的並列結構脫胎換骨,使那份詩意與情感,得以新生,活出自己的光彩。


然而,如此嘗試有得必有失:得到漢語句勢的同時必然喪失原文的流動,如濟慈精心鋪排的主句乍現,那種突然驟起的激越,孤獨不能再孤獨的失落與惆悵,確實會被我這種譯者抹平淡化了。「蒼茫舉世闊,岸上我獨自;愛情與功名,沈思至無思」,我將濟慈的孤憤憂傷轉化成豁達接受,確實將文本帶入不同解讀,濟慈的靈魂在譯文中得到片刻的解脫,這是拙譯可受批評之處。我不諱,也不悔,既然選擇了這些漢字來回應那份悲傷,語意不再要求精準對應,只求靈魂共鳴共振,賦予濟慈的憂傷一種嶄新的輪廓,在漢語的語境中得到新生。


以並列句構消解從屬,模糊了邏輯分明的主從關係,再將語意濃縮省略不必要的精美形容詞,這是我現階段追求的目標,主要應用在濟慈六大頌與近期接觸的荷爾德林詩集。荷爾德林的德文詩,主從結構更複雜又嚴謹,層層疊疊的崁套子句,使得主句不斷延後延宕到最後才豁然出現,畫龍點睛尤其類似濟慈在《我心有憂傷》的筆法。荷氏用此筆法,讓不可言說的莊嚴神性顯現於主句當中。然而,若用漢語模仿德文那種嚴謹的從屬句構,重現層層疊疊的崁套子句,譯文恐怕會忠實其義而喪失其神。我大膽嘗試,不惜犧牲語意的些許精準,不惜拆解原文的從屬句構轉化為並列,只為了詩意的轉生與詩魂的復活。


微風岸的晚風吹來,夕陽西下飛鳥倦還,斷腸人仍在岸上,兀自吟詠著歌詩:蒼茫舉世闊,岸上我獨自;愛情與功名,沈思至無思。踱步在沉思與無思之間,眺望遠方的桌山欲暮,我是沉吟的讀詩人,想像自己或許也是濟慈,跳動著驛動不安的心,逕向有限的光陰,懷抱大限的臨在,只求那時筆已揀、情已得、心已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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迴響(1) :
1樓. 吹起了自然風
2025/08/11 18:40

忠實語意版  對我來說  像篇白話極短小散, 我覺得比較貼切於西文的原意,  有感.

我是少讀中西古典詩, 少有讀詩寫詩的攝略, 想寫也寫不出啦 

  

其實有感受就足夠了,我也寫不出來,翻譯看看而已。親近大自然,本身就是一首動態的詩了。 深河2025/08/14 14:16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