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7年一月的最後一天,維也納城一個叫「天門之地」(Himmelpfortgrund)的地方有一間住所,呱呱墜地了一個男嬰,父親把他取名為法藍(Franz)。這戶人家姓舒伯特,字面意思是「製鞋匠」,但到了老舒這代已不做鞋了,老舒創辦家庭學校,自己當起校長。所謂的家庭學校並不是像今日所見的學府建築,沒有草皮操場,而是一間大教室擠滿學生。法藍出生的住所可容納十六間公寓,每間公寓就是一個大房間,大房間再細分格局。老舒當時經濟拮据,承租兩間,一間住宅,另間學校。但是憑著老舒的奮鬥努力,就在法藍四歲的時候,掙夠了錢買下獨立住所,舉家搬到鄰近郊區。老舒續辦家庭學校,但規模擴大,學習科目選擇更多。法藍到了可以入學的年紀,自然進入父親的私塾。老舒可以說得上是法藍的音樂啟蒙,父親教他小提琴,二哥費迪南(Ferdinard)教他鋼琴,耳濡目染又在父親與兄長的教導下,法藍學得很快,對音樂產生濃厚興趣,自幼即展露天分。
老舒是個與生死搏鬥的父親,他和法藍的母親試著建立一個大家庭,從1785到1797年,十二年間前後生了十二個兒女,但到了法藍出生的時候,孩子只剩下四個。可以想像,迎接法藍出世的是瀰漫整個家庭的死亡低壓氣息。法藍排行老四,後面還有兩個妹妹,一位不幸夭折。舒氏的家庭背景同時也反映了十八世紀歐洲老百姓的狀況,面對突而其來的死亡,除了禱告上天祈求藉慰,人們依舊束手無策。
兄長的音樂技巧,天資聰穎的法藍很快就能掌握,之後被送去社區的唱詩班繼續學習鋼琴、風琴與合唱。二哥費迪南對小法藍的音樂天分印象深刻,曾經這麼寫道(註一):
對於我和大哥,父親曾指導過小提琴的技巧,後來的法藍也是,但法藍自幼流露的音樂天賦,父親的感受更為深刻。大哥之後教導小法藍彈奏鋼琴,然後法藍被送去社區的唱詩班跟著豪哲 (Holzer)老師學習鋼琴、風琴以及和聲。「這樣的孩子我平生未見」,豪哲眼眶含著激動的淚水不止一次這麼說過:「這孩子早就知道我想教他的新東西了,所以我真的沒教過他什麼,只不過陪他說說話,並帶著訝異的眼神,默默在旁罷了。」
豪哲這番話儘管帶有幾分自謙,法藍的音樂才華洋溢卻是事實,而且最幸運的是,這份才華並沒有被凐沒。1808年維也納皇家學院的少年合唱團恰好有兩個缺額,並且提供獎學金。維也納皇家學院是當時首屈一指的貴族學校,教育資源豐富,對於家境不甚富有的法藍來說,機會來的正是時候。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報名,憑著奠下的紮實聲樂基礎,法藍得到考核官薩理耶利(Salieri)的賞識,順利錄取。
就讀維也納皇家學院是法藍一生的轉捩點,這兒他找到了支撐人生的基準點,音樂從此與他密不可分,遇到了薩理耶利如此優秀的指導老師,能帶領他探索更深層的音樂理論與技巧,更結識了許多朋友知己,對他的人生產生重大影響。薩理耶利是旅居維也納幾十年的威尼斯音樂家,帶來義大利的歌劇聲樂傳統,名望頗高且受人尊重,專精於文字與聲樂之間的組合連結。貝多芬曾把自己的義文作品先呈給薩氏校正,莫札特年輕時亦曾師承於薩氏。由於當年薩理耶利年事已高,他與舒伯特的輩份關係更像師徒。法藍留下的歌曲,很多早期的義文作品都是薩氏指定的作業。
因為有了音樂,相信法藍在學院的日子是快樂且充實的,儘管課業才是學習的重心。既然法藍是靠獎學金就讀貴族學校,每年的學業成績就成了能否晉級的關鍵。當年的必選科目如拉丁文、數學、地理與自然科學,起初的學科成績一直維持中上水準,直到法藍轉變了嗓音,喪失少年合唱團團員的資格。當時的法藍面臨了人生的第一個考驗,而他的抉擇對後來的生涯影響甚鉅。失去了少年清純嗓音的法藍,退出合唱團未必要退出皇家學院。只要成績達到申請獎學金的標準以上,他還是能繼續就讀。站在父親的立場,老舒自然希望法藍能盡力爭取獎學金把學院讀完,最好能傳承衣缽,日後返回自己的學校任教。當時的法藍的音樂學分儘管過人優異,課業成績卻每況愈下,這也不意外,因為他把大部分的時間挹注在他喜愛的音樂,理想的世界沈溺愈深愈是狂熱不能自拔。然而事實的危機已經出現在眼前:倘若學業不佳,不僅放棄獎學金失去就讀學院的機會,連同也失去深造音樂的良好環境。這時的法藍應該會煩惱吧,面臨父親的期許壓力,還有自己無法澆熄的音樂熱誠,他不得不煩惱憂鬱。
根據好友史潘(Spaun)的回憶描述,法藍似曾說過學院如「囚牢」的怨言。一封寫於1812年給二哥費迪南的家書,清楚可見法藍抱怨學院的食物尤其糟糕。這封家書是舒伯特遺存最早的手稿。
小弟遇到了麻煩,請容許我開門見山,把問題說個明白。我愈快講出重點,你也不會因拐彎抹角而失去耐心。現在面臨的處境,我最近一直在思考,整體來說儘管還算滿意,卻不乏許多可改善之處。如同你親身經驗過的,我們總喜歡在飯後再來塊麵包或幾粒蘋果,尤其午飯過後還要等上八小時又半個鐘頭,少得可憐的晚餐才會出現。想多吃點的欲望,變得愈來愈不能抵抗,近來更是越演越烈,可我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父親給我的零用錢,月初都花光了,剩下的日子怎麼辦?
「能信主者,求必不乏。」馬太的這句話,小弟實在深有同感。 所以,能否懇求您每月多給我點銅板?二哥你一定不知道,小弟會在房裡暗暗竊喜,想著自己多麼幸運,多麼心滿意足。借馬太的這句話,小弟再重申一次,「有兩件衣服的人兒啊,把一件賜給窮人吧!」多麼希望,下次再寫信給你之前,二哥你能不斷傾聽耳邊繚繞不歇的聲音,盼你不會忘記那
深愛你的、慘兮兮的、但又滿懷希望的,真的非常慘兮兮的弟弟法藍。(註二)
1813年,法藍過度投入音樂導致學業成績嚴重退步,把自己逼上了險要關頭。究竟是要去或留,此時權柄已非法藍能掌握。他的個案寫成公文,呈到身在萊比錫前線的奧皇弗朗茲一世面前,奧皇在繁忙之餘仍然審了法藍的件,定了這個結論:
歌唱與音樂不過枝末細節,學習態度良好、勤勉向上才是根本, 也是享有獎學金補助者最不可缺乏的責任與義務。(註三)
「歌唱與音樂不過枝末細節」,這句話對法藍而言想必不能接受。或許就在此時,舒伯特已經明白,音樂是他的生命,他的生命不能沒有音樂。人生如果沒有音樂,他再也平凡不過,不過是個乏善可陳的平庸草民,歷史會遺忘他,他也會遺忘歷史。慶幸的是,舒伯特終究放下一切,選擇了音樂。音樂是他生命的核心,他彷彿注定為音樂而活,他的短暫生命除了譜曲,還是譜曲。他用溫柔善感的靈魂寫下一篇篇歌頌愛情與悲憫生死的觸動,他用流浪不羈的精神譜出一首首內心不能歇止的追求。
1813年底,法藍選擇離開皇家學院,不用再為準備考試爭取獎學金而犧牲音樂。一方面他和老師薩理耶利私底下保持聯繫,另方面和幾個朋友知己也維持良好關係。他離開學院回到家,但家裡的氣氛已經大不相同。獎學金沒了,老舒望子成龍的盼望也落空了。法藍的母親去世,父親再娶,都讓父子的關係變得緊張。然而老舒並不死心,依然想盡辦法讓法藍走上教師一途,在父親的強勢主導之下,法藍進修考取了教師資格,在父親的家庭學校任職。乍看之下,學業終止,音樂的生命應該更加開闊,但人生的路,來去有時不能由己,諸多考量之下,法藍勉強接受了父親的安排。但他實在不願畢生做個小學老師,死板的工作與他的個性不符。沒有選擇的人生是最痛苦的,然而痛苦的現實就像壓力鍋,音樂是他宣洩的唯一出口。所以法藍盡可能利用教學空檔之餘,孜孜從事音樂創作,至死不輟。
舒氏六百多首藝術歌曲,唱的是德奧的浪漫主義,德奧的浪漫主義寫於歌德、席勒、穆勒之筆,譜於舒伯特之曲。如果古典崇尚理智的秩序,浪漫則嚮往感受的抒情。從古典到浪漫,多了個人靈魂之感。自由的靈魂,無所羈絆,不能被限制在既有的題材框架內。靈魂的自由,始於無懼的流浪,流浪行無所止,勇敢嘗試任何新的環境挑戰。流浪,從此至彼,又從彼至此。生,既不是流浪的開始;死,亦不是流浪的結束。流浪啊真正的流浪,或許是為了超越生死,故而解脫悲喜捉弄的命運。
萬物存於天地之間都是藝術歌曲的素材。夕陽紅、寧靜夜、小溪水、流浪風、一輪月、萬點星,這些自然意象構成人生的聚與別,再加上一點渴望與思念,於是愛情可以寄託也可以哀怨。然而催化渴望與思念的正是舒伯特的多愁善感。多愁善感是法藍的靈魂,也是他的浪漫。
浩浩蕩蕩六百多首藝術歌曲,不僅是舒伯特的音樂成就,更代表浪漫主義時期德語詩人的風格。許多沒沒無名的詩人,因為詩作被舒伯特譜成曲,他們才沒有被後人忘記。後人推崇舒伯特為「歌曲之王」,指的是他在藝術歌曲的地位,論質與量都是難以超越的高峰,更何況主題涵蓋廣泛多元,包括大詩人如歌德、席勒、穆勒等名家作品,其中亦不乏許多詩人好友寫下的小品。譜成歌,可以唱,唱出歡喜與憂愁,或大醉或小酌,人生有太多黑夜,法藍與這群好友共同渡過。友情是舒伯特藝術歌曲的泉源,一群以舒伯特為中心的波西米亞人,攜手走過跌跌撞撞的一生。
「多少黑暗夜,人生混亂陷;此身束縛中,汝耀光明前」,如今我們熟悉的「音樂頌D547」,文字即出自好友蕭伯(Schober)之手。「吹起厄運的暴風,手裡牢牢抱著我的琴。可是風雨來得勁,琴弦折斷易」,同樣出自蕭伯的還有這首「音樂的藉慰D546」,文字動人心弦。可以想像,當年舒伯特將文字轉變成音樂,坐在鋼琴前,流轉的音符旋轉在奔騰的指尖,然後順著樂譜引吭高歌,與好友共同創作並與之分享,這種場面多麼溫馨感人。
1817年蕭伯離開維也納前往法國照顧因戰爭受傷的胞弟,舒伯特寫了「送友人D578」,以歌送行。「再見了親愛的朋友,海角天涯你將遠走;溫柔觸動汝若感受,是我在旁心弦彈奏。」這首歌值得珍惜,因為這是現存舒伯特親填文字並譜成曲的唯一。
說到法藍的好友,不能不提史潘(Spaun)這位靈魂人物。法藍短暫一生所遇到的重要人物,很多都是經過史潘的引介而認識的,上述的蕭伯就是一例。史潘大法藍八歲,是朋友圈中年紀最大的,兩人因音樂而結識,他曾這麼寫到:
樂團裡我擔任第二小提琴的角色,小舒當時就站在我後面,和我演奏同樣的音樂。很快地我就發現,這位小小音樂家把節奏掌握的非常精準,遠遠超乎我的程度,讓我不得不注意到他。這位看似沈默、外表不太引人注目的小伙子,已經如癡如醉地沈溺在我們演奏的交響樂中。(註四)
史潘又提到在音樂室聽到小舒伯特在演奏莫札特的鳴奏曲,還有法藍的自創。或許史潘聽到的就是舒伯特最早創作的樂曲,可惜沒有樂譜記載。
或許他感受到我要求的誠意,小舒拉了一小段自創曲。演奏自己的作品,他非常害羞,滿臉通紅,但我說了幾句讚美的話,讓他頗為歡喜。他也告訴我,他正在用音樂偷偷寫下自己的想法,不敢讓他的父親知道,因為渠父極度反對小舒把生命奉獻給音樂。自此之後,我一直拿五線譜給小舒寫音樂,而且時常供不應求。(註五)
年少的法藍,如同許多朋友描述的,話不多,生性害羞而且不善表達自己的才華。「沈默且不易溝通,甚至同學走在一起的時候,法藍卻與他人保持距離,踏著獨自的步伐,低著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雙手在背後像在鍵盤上彈奏手指頭,完全沈溺在自己的思想世界。」(註六)
他相貌不揚,約五英尺高,只有152公分,學院裡一群死黨給他取了詼諧的綽號叫「蘑菇」,取笑他矮矮胖胖的身材。這株創作力旺盛的蘑菇平時雖然性情溫和,但不是沒有不生氣的時候。史潘記得學院年代,下課或放假的時候,他會帶法藍去歌劇院挑最便宜的席次聽歌劇。有次聽葛路克(Gluck)的「陶利德之伊菲格尼亞」(Iphigenie en Tauride),法藍感動落淚,之後一群人享用晚餐,法藍不由自主地模仿歌劇的旋律而大聲唱了起來,遭到隔桌某教授不客氣的批評與指正。史潘回憶到:
對此粗魯無知的評論,我們的憤怒到了無可復加的程度。小舒氣得大動肝火,滿滿的啤酒杯都摔碎了。由於對方太過固執,雙方舌槍唇劍,用的都是暴力字眼。若不是我們這邊溫言相勸,小舒真的會捲起袖子,大打出手。(註七)
能讓平時溫和的舒伯特變得如此憤怒,儘管談話內容已不得而知,但從此事件可以側面瞭解法藍受不了無知與傲慢,尤其是在神聖的音樂面前,他絕不容許任何污辱與侵犯。
1815年舒伯特完成歌德的大作「魔王」,隔年史潘用盡辦法將魔王樂譜,還有被譜成曲的詩作,送到歌德手中。魔王甚至被標為第一首歌。舒伯特對歌德的敬意雖深,很可惜這份手稿原封不動的被退回來。那時的舒伯特沒沒無名,不過是個收入低微的小學老師,擠不進上流社會的社交圈,名滿天下的歌德根本不認識這位窮小子。音樂家儘管敬仰歌德的文思筆墨,想登堂拜訪並不容易。舒伯特、韋伯和孟德爾頌都曾試著拜訪歌德,Steen比較三者際遇,得到三種結果(註八)。韋伯求見,歌德讓他在候客室等了兩個多小時,還搞不清楚來者何人,連問了韋伯的名字兩次,見了面給了張椅子,問問韋伯認識哪些人物,然後遣送他回去。孟德爾頌亦曾寄了鋼琴手稿給歌德過目,或許他比較幸運吧,得到歌德正式且充滿感激的回信。比較前兩者,舒伯特得到的待遇的確可憐,不但原封不動而且音訊全無。「但不能比較啊!」,Steen諷刺地指出,「因為孟德爾頌是銀行家之子。」
歌德錯過了舒伯特,兩人始終無緣得見,但他沒有錯過舒伯特的魔王。當年老的歌德聽見女高音Schröder-Devrient 引吭此曲時,深深受到感動,但為時已晚,舒伯特已逝世三年。儘管沒有受到應有的尊重,除了親近的朋友以外,世人也不太瞭解他,舒伯特依舊埋首創作,氣餒難過在所難免,名不經傳也沒關係,他始終沒有放棄。
生命原本就是短暫而易逝,剎那間出現,轉瞬間消失。逝者恆逝,來者恆來,每個逝去與到來之間,真正能掌握的只有全力以赴的當下。舒伯特的人生,儘管短暫而易逝,但他把握了全力以赴的當下,努力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縱然一路走來並不容易,至少他曾用自己的靈魂創造美麗的音樂,有音樂長伴相隨,誠如音樂頌所言:黑暗能見光明,寒冷亦有溫暖,世界頓然超越。
(註一)譯自Woodford, P. (1984) The illustrated lives of the great composers: Schubert London:Omnibus Press, p.9
(註二)同上, p.15
(註三)同上, p.16
(註四&五)同上, p.13
(註六)譯自Steen, M. (2010) The lives & times of the great composers London:Icon books, p.214 – 215
(註七)同註一, p.19
(註八)同註六, p.217
- 3樓. 浮生2012/12/05 06:40音樂導讀
好希望真是好樣的,這樣的音樂導讀介紹很花時間,但對我這種門外漢來說,無疑是最棒的音樂欣賞入門,不由地想說一聲,您超讚的!您太客氣了。和朋友分享近日所得,也是一件開心的事。久久想寫卻遲遲不能下筆,這種感覺很糟糕。心想趕快寫寫,免得沒有後文...近日繁忙的你,依舊撥空來小弟這兒,好希望銘感於心。
深河 於 2012/12/05 12:20回覆 - 2樓. Melosa 張米奇2012/12/03 13:42豎起大拇指竭誠讚歎!
紮實的語文基礎,加上對舒伯特的鍾愛與鑽研,呈現一篇專業深入的作曲家小傳,我從中獲益匪淺,不由得豎起大拇指竭誠讚歎!這回我真的詞窮語塞啦!
~~~少年輕狂,中年篤定,老年淡泊~~~和舒伯特一樣SHY的好希望,只能點頭微笑啦!其實,一直想寫的長篇真的要等到假期,所以趁假期結束前,趕快把握。今年假期,足不出戶,出趟遠門還帶著小舒的歌,在鍵盤上敲敲打打... 深河 於 2012/12/04 02:09回覆
- 1樓. KittiO2012/12/02 04:35。
我小學時在學校唱的野玫瑰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比起其他交響樂巨人,他的小品德國歌謠非常親近人心,謝謝介紹!
舒伯特寫了許多充滿回憶的小品如鱒魚、魔王、野玫瑰、菩提樹、聖母頌等經典歌曲。現在聽來還是不膩,他的旋律真的太棒了。謝謝您的閱讀。
深河 於 2012/12/02 15:27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