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曰」…
這只是一個句子的起始而己,相當於白話文的「何必說」,
但到底想說什麼、究竟要說什麼卻根本未說,因句子不完整,表面上看來似無任何的意義。
為何我們會來討論這樣一個支離破碎、沒有實質意義的單字組合呢?
因為
這…確實有意義,隱含著藉此對比近代中國價值崩解的意義。
那…其中的意義,還得遠從三代中國的價值崩解開始說起;而原句出於三代孟子: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這是三代中國價值崩解時代的經典名句,藉由這句話揭開了《孟子》全篇波瀾壯闊的序幕。
但後世中國人總是忽略句中最前之「王」,一以貫之一氣呵成把焦點凝在:「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久而久之、漸漸形成了一種幻覺,
以為涵此焦點的這句話,在孟子當代、一經孟子慷慨道出…恍如黃鐘大呂、振聾發聵,立即競為時人所尚。
倘這錯誤的想像的確為真,昔之孟子實不必多所辭費、無需那般辛苦地舌辯滔滔了;
若我們仍按家喻戶曉的老生常談去詮釋該話,小弟也就不必在此狗尾續貂來野人獻曝了!
實際的情形並非如此,
孟子說這句話的背景…是處於三代中國親親宗法價值體系崩解的時代,他說話的音量也許一點也不大;
而孟子說這句話的語法…具體而微顯現出那價值崩解的時代癥兆,他說話的氣勢或者並非相當的足。
為真實描繪那艱難的境況,我們需推薦另外一種、將本句分為三段焦點的斷句法: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王」…這是第一段、極為重要的焦點,也是《孟子》在傳統帝制中國之所以被刺、遭疑的根本病灶。
「何必曰」…這是隱性的第二段焦點,使我們在面對近代中國價值崩解之際、省思其為三代歷史再現。
「利?亦有仁義而已矣」…這是第三段沒有爭議的焦點,是傳統中國人兩千年來認知的《孟子》精義。
關於第一段:《孟子》之「王」以及第三段,我們將另文討論,在此僅討論《孟子》的「何必曰」。
「何必曰」,僅為殘缺之句、是一個句子的開始;我們可稱其為一種句型、一種語法。
「何必曰」,堪稱為孟子在三代中國匠心獨運的語法,在孟子之前不曾見過、在孟子之後也幾乎未有。
這只是針對現存的三代中國典籍而言;除《孟子》外,我們幾乎未見他書曾用「何必曰」的語法。
這一方面可能只是一種偶然,
因所有其他曾載「何必曰」的三代經典,可能碰巧都毀了、壞了、遭秦火焚銷了。
另一方面或許亦屬一種必然,
因三代典籍多屬歷經琢磨潤飾的正式文獻,應不容易出現「何必曰」這類帶有生活化的負面語法。
實際上,三代中國的典籍雖然不曾出現《孟子》的「何必曰」,但性質相近的「何必」倒的確出現過。
當然,
在正式的經書、文獻,如:《尚書》、《易經》、《詩經》、《春秋》…自然不會有「何必」。
《禮記》(「何必」小寶耳)、《穀梁》(必其時也,「何必」焉?)、《公羊》(「何必」以蕭同侄子為質?)…也各僅出現過一次「何必」。
至於在同為經書的《左傳》…因屬史書,難免會在18萬字的浩繁卷帙中出現十餘次有「何必」的對話。
而歸類為師生日常生活教學對談的《論語》…同樣也在談話中有高達6次的「何必」。
因《論語》為中國人所熟悉,所以下面將專列《論語》6次的「何必」段落,好與《孟子》的「何必曰」相互比較、做進一步的討論。
◆《論語》‧先進
魯人為長府。閔子騫曰:「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
(孔)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孔)子曰:「賊夫人之子。」
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
(孔)子曰:「是故惡夫佞者。」
◆《論語》‧憲問
子路問成人。
(孔)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
(孔子)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
子張曰:「《書》云:『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
(孔)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冢宰,三年。」
◆《論語》‧陽貨
公山弗擾以費畔,召;(孔)子欲往。
子路不說,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
(孔)子曰:「夫召我者而豈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
◆《論語》‧微子
柳下惠為士師,三黜。
人曰:「子未可以去乎?」
(柳下惠)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接下來列出《孟子》中有「何必曰」,以及「何必」的段落。
◆《孟子》‧梁惠王上
孟子見梁惠王。
(梁惠)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孟子》‧告子下
宋牼將之楚,孟子遇於石丘。曰:「先生將何之?」…
(宋牼)曰:「我將言其(秦楚之王)不利也。」
(孟子)曰:「先生之志則大矣,先生之號則不可。先生以利說秦楚之王…
『何必曰』:利?」
孟子曰:「…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
綜覽上述段落可以發現:
《論語》6次的「何必」全都出現在對話中,因「何必」本來就是屬非正式的、口語性質的詞彙。
《孟子》3次的「何必曰」以及另外一次的「何必」,同樣也都出現在對話中,因其口語性質相類。
首先分析《論語》6次的「何必」,那分由子路(2次)、孔子(2次)、柳下惠、閔子騫說出。
子路所言之「何必」:
或因宰季氏而薦子羔赴費從政,或因公山氏召而阻孔子赴費從政,都是為了具體從政的單一事件而起。
子路在辯解或表達意見時其實可無需說「何必」,但他個性急、腸子直…忍不住而對孔子說「何必」。
孔子所言之「何必」:
或因子路問如何能成人,或因子張問(殷)高宗的三年不言,也都是為了某種具體的單一事件而起。
孔子在回答時,其實完全可無需說「何必」,但他是熱心教學的老師…忍不住而對弟子多說了段「何必」。
柳下惠所言之「何必」:
是因有人質疑他身為司法部長,三次遭到罷免,卻仍淹留國內政壇,也同樣為自己切身的單一事件而起。
柳下惠辨解時,可無需說「何必」,但他直來直往…既己忍不住直言「枉道事人」,就不在乎說「何必」!
閔子騫所言之「何必」:
是他認為魯國國庫仍可沿用舊庫,何需勞師動眾去改建?表面上是為了國庫改建的單一事件而起。
實際上或非僅如此,
孔子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閔子騫既不在廟堂,本不當臧否國政,
但改建國庫之事雖屬國政,卻較不顯眼、較不重要,所以閔子騫才對此無關痛癢的單一小事表示意見,
不過,其所涉及領導窳政的價值意義卻相當重大。
「何必」是語助詞,是帶著疑問、否定意味的負面語助詞。
而在上面《論語》中出現的「何必」,
或者是子路與柳下惠基於個性而用、或是孔子基於教學補充而用…基本上皆少見,且多用於日常對話、針對具體的單一事件有歧見之際。
對單一事件而用「何必」,範圍較小、眼界較窄,不過較為貼近生活、較為具體有形、較為親切自然,
因《論語》全書把持孔子溫文恭良的風格,彷彿楊柳風、杏花雨,所以讀者不覺其鋒芒、自然而然默化。
「何必曰」也是用於句中起承轉合的語助詞,故也帶有疑問、否定的負面意味。
所以在《孟子》中只出現過一次「何必」、也僅出現過3次「何必曰」…並不能算太多。
《孟子》中孟子所言的「何必」,類似《論語》中柳下惠所言的「何必」…都屬為自己辯護的單一事件。
至於《孟子》中孟子所言的「何必曰」,表面上看似與「何必」類似,唯一的差別就在多了一個「曰」,
但這個小小的差別,卻有大大的作用。
作用在使「何必曰」…跳出專指某特定單一事件的侷限,擴而變為抽象無形、遍及世間整體的價值觀!
原因就在於
無「曰」的「何必」之後:接動詞、接具體的動作、接具體有形的動作或獨立的事件…視界窄小;
有「曰」的「何必曰」之後:接名詞、接抽象的概念、接抽象無形的思想價值…視野變為寬大恢宏。
這就是無「曰」、有「曰」…兩者的差異。
關於無「曰」的「何必」之後所接的是動詞,
我們可以《論語》中閔子騫所言的:「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為代表來說明;
閔子騫「何必」之後的「改作」:是動詞、是具體的動作、是改建國庫的獨立事件…視界窄小。
至於有「曰」的「何必曰」之後所接的是名詞,
即孟子「何必曰」之後的「利、義」:是名詞、是抽象的概念、是抽象無形的思想價值…視野寬大恢宏。
我們之所以特別在《論語》中舉出閔子騫所言之「何必」為代表來說明,
是因「何必」:這種帶著疑問、否定意味的負面語助詞,一般是在對談中雜有批評、辯解、責難或爭議。
但閔子騫之「何必」則全無;
正如孟子對梁惠王對談言之「何必曰」,亦絲毫未載梁惠王的任何負面反應。
實際上《論語》所載閔子騫所言之「何必」,並無明確的交談對象,孔子之評,顯然非在現場。
因閔子騫所言之「何必」,非屬私事、非屬自己之事、非屬一人之事,而是公事、是論及領導國政之事;
這對孔門中以德行見長的閔子騫而言,似乎稍有一點逾越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分際。
然而,閔子騫並非完全無涉於政治的布衣庶民。
他曾受重於季氏,見於《論語》所載:「季氏使閔子騫為費宰」。
只不過他把持原則、不願自污、委婉躲避,對外聲稱:「善為我辭焉。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
試觀《論語》:
子路薦子羔為費宰…孔子評曰:「賊夫人之子」、「是故惡夫佞者」;
公山弗擾以費召孔子…子路勸曰:「何必」;
季氏使閔子騫為費宰,閔子騫主動委婉拒絕…卻無人批評他、無人勸他「何必」,可見他行事卓有分寸。
同樣的情形,當閔子騫在談及魯國「何必」改作國庫,他是精心選擇一件最不起眼的小事來談,
表面上閔子騫的視界窄小、僅指單一的事件,實際上用意深遠、他實為藉此喟嘆那魯國領導的整體窳政。
這是閔子騫所言「何必」的以小見大、是其與《論語》中其他人所言「何必」的不同之處,也是孔子為此而稱讚他「言必有中」的根由。
雖然《論語》所載閔子騫所言之「何必」,藉由單一的「改作」之事,得以延伸視界,讓聽者能有更寬、更深的體驗,而且沒有留下任何負面的評語,只有孔子「言必有中」的稱讚;
不過其格局仍有侷限,這是由「何必」引導動詞、引導出具體單一事件所造成的侷限。
孟子所言之「何必曰」,則藉由抽象的名詞、抽象的概念,直接指向抽象無形的思想價值,這是孟子大開大闔、視野宏恢的大格局論述,如果孔子得緣聞及想必也會有「言必有中」的稱讚,關鍵在於孟子用了「何必曰」的語法。
無論如何,
「何必曰」究竟仍是帶有疑問與否定的語法、類似「何必」。
所以《孟子》中僅出現一次「何必」,而「何必曰」也僅出現3次,
其中兩次的「何必曰」都出現在孟子與梁惠王的對談中,一次在對談開始、一次在對談結束。
另外一次的「何必曰」都出現在孟子與宋牼的對談。
而這3次的「何必曰」,都是以「何必曰利」的單一形式出現。
可見得在《孟子》書中,孟子本人並不喜歡「何必」或「何必曰」的語法,
他會用「何必曰」應該是一種機緣,因為梁惠王一見面就談「利」,那是真實反應世俗的價值,卻也有違三代親親道統、有背孟子的思想價值;
所以孟子在第一時間必需明白地、堅定地、委婉地、曲折地反擊這混淆宗法人倫的世俗之利,…藉以表達自己一以貫之的價值立場。
於是他選擇了:「何必曰」的語法。
這是孟子不由自已、第一次採用了「何必曰」的語法。
除了後來對宋牼同樣用之於「何必曰利」以外,孟子就再也不曾採用這「何必曰」的語法。
這也成為三代中國唯一部出現「何必曰」語法的重要典籍、唯一曾經運用「何必曰」語法的重要人物,
這其實也是一種奇妙的機緣。
因為,這顯示除了梁惠王以外,包括梁襄王、齊宣王、滕文公…等領導,再也無人對孟子言利,
孟子因而不再有機會重述「何必曰」的語法,無以再度直擊那混淆親親人倫價值的世俗之利!
「何必曰」只是一種語法,本身其實並無意義。
「何必曰」也是一種既明白堅定又委婉曲折的語法;
孟子採用這種前人未用、後人無隨的語法,是在當時的境況下、他憑直覺反應的最恰當語法。
結果証明梁惠王並未生氣、也沒排斥他,事後反而常向他請教,表示孟子取用這樣的語法卓有成效。
《孟子》將其置於卷首,在那價值崩解的時代得以宏揚三代中國的價值道統,這是「何必曰」語法的意義!
歷史總是不斷的輪迴。
念我先人…乘桴於瀛洲海外的蕞爾小島,乃為追隨、實踐孔子在兩千多年前縈繚胸臆的未竟之志;
然而今我…卻囿於短利、淺利、近利、薄利遺忘了先人宏道之初衷,終而陷溺於:羞稱自己為中國人、愧道自己為中國人、不言自己為中國人、嘲諷自己曾為中國人的莫名困境;
縹緲恍若返諸三代中國價值崩解的離亂神州。
際此艱難,不免有懷孟子「何必曰」的語法、裊裊依稀…期盼餘音不泯能復現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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