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題目，我們從末尾開始談起。
首先要談：什麼是「萬歲」？

「萬歲」…正面而言，是一種恭謹的禮貌、誠摯的祝福；負面而論，是一種精神的嗎啡、真實的謊言。
無論如何，純就本質而言：「萬歲」…只不過是口角春風；
最好不要太過於當真，春風須臾等閒、千萬當不得真，問題是真有中國的領導硬要將其當真。
例如傳統帝制中國的始皇帝…就正經八百、派遺中國的大使團遠赴瀛洲求取「萬歲」之方，終有去無回！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向江頭盡醉歸，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
這是傳統帝制中國的詩聖，
在他上朝之際難免有時會稱「萬歲」，但他自覺：實際上要活70歲都不太容易了…
所以內心頗有忐忑，或許因而為此…典衣換酒、買醉銷愁？

遠古三代親親中國的領導：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從一開始就看穿「萬歲」的諸般虛妄；
他們不言「萬歲」、他們亦不曾要求下屬稱其「萬歲」，所以未留任何有關「萬歲」的蛛絲馬跡。
影響所及，至今整個三代中國的典籍幾無「萬歲」。
而此處所稱的「萬歲」…系專指縉紳在廟堂同聲一呼的「萬歲」。

中國史上的縉紳在宗廟殿堂上齊聲共呼「萬歲」，始載之於三代中國末季之秦…秦昭襄王；
然而，除了縉紳在宗廟殿堂上齊聲共呼「萬歲」以外，更進一步把「萬歲」的謊言當真、致力追求「萬歲」，實行之於帝制中國肇造之秦…秦始皇帝。
只不過「人生七十古來稀」
秦始皇個人一生（前259-210）得年50、並未真正「萬歲」，
他所改建的秦朝（前221-207）僅年15、也未安享「萬歲」。
緊接著秦始皇，中國歷史來到了由劉邦主導的十字路口，
劉邦…是否能回首三代先王的智慧、跳脫精神嗎啡的羈糜，不再延續那從秦始皇開始的縉紳「萬歲」？

◆《史記》‧酈生陸賈列傳
陸生（陸賈）時時前說稱「詩書」。
高帝（劉邦）罵之曰：「乃公（老夫）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
…

劉邦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實質掌控中國的…「平民」開國領導。
在劉邦之前，掌控中國的…開國領導，並非「平民」，實皆出身：王族（黃帝之後）與貴族（諸侯）；
包括身為黃帝後人的：唐堯、虞舜、夏禹，以及出身諸侯領導的：商湯、周武、秦始皇。
故劉邦以「平民」出任中國的開國領導，具有起承轉合的重大意義：
焦點在他…究竟是要起而繼承秦始皇的縉紳「萬歲」，或轉而上合三代王族、貴族領導的不稱「萬歲」？
際此關頭，陸賈…扮演了一個重要的推手！

劉邦…非貴族、非士人，出身「平民」，沒受過士人貴族的教育，當然不曾讀過詩（經）、（尚）書，
劉邦…但知「萬歲」、不知「詩書」。
而陸賈那壺不開提那壺，偏要在劉邦面前「說稱詩書」，更可惱的是「時時前說」…「詩書」；
難怪劉邦會火冒三丈！

前面提及所謂的三代不稱「萬歲」，
系專指三代的縉紳…在廟堂之上不稱「萬歲」，
但三代末期的平民士卒…在市井軍伍之中應己流行稱「萬歲」；對此，請參考下列三代與秦漢的典籍：

◆《韓非子》‧顯學
今巫祝之祝人曰：「使若千秋『萬歲』。」…三代平民習於被祝賀「萬歲」
千秋『萬歲』之聲聒耳，而一日之壽無徵於人…三代市井絮絮聒聒的噪音，其一即為「萬歲」

◆《戰國策》‧齊策四
券遍合，起矯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
「（馮諼）竊矯（孟嘗）君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三代齊薛之民習稱「萬歲」

◆《史紀》‧田單列傳
田單遣使約降於燕，燕軍皆呼「萬歲」…三代燕軍顯習於稱呼「萬歲」

這3則事例足以說明：三代末期的平民、士卒，應該己有流行稱「萬歲」的風氣。
而這風氣…實際上一直到秦漢之際的楚漢軍中仍然盛行；對此，請參考下列太史公的典籍紀載。

▲《史記》‧項羽本紀
紀信乘黃屋車，傅左纛，曰：「城中食盡，漢王降。」楚軍皆呼「萬歲」…秦漢之際、楚軍皆呼「萬歲」
項王許之，即歸漢王父母妻子。（漢）軍皆呼「萬歲」…秦漢之際、漢軍亦皆呼「萬歲」

楚漢相爭，兩軍皆曾呼「萬歲」。
而劉邦身為漢軍領導，漢軍既呼「萬歲」，必為劉邦認同，可想見這是三代末期以來平民士卒之流風。
故「平民」出身的劉邦…習稱「萬歲」、不習「詩書」，而陸賈在他面前時稱「詩書」、堪稱異數！
我們翻遍了《史記》，實在找不到第二個人如陸賈一般，做這種不合人情、不識時務的犯上之舉。
而陸賈之所以敢於犯顏直諫，實有相當的背景因素：

《史記》酈生陸賈列傳：「陸賈者，楚人也」…陸賈和劉邦同是楚人、有同鄉之誼
《史記》高祖本紀：「使酈生、陸賈往說秦將，啗以利，因襲攻武關，破之。」…陸賈追隨劉邦西入咸陽
《史記》項羽本紀：「漢遣陸賈說項王，請太公（劉邦父）」…陸賈曾代劉邦向項羽求情、釋放劉邦之父

就因為陸賈和劉邦曾經同甘共苦、一起打過天下，他才能在坐天下的時候向劉邦進諫正言：「說稱詩書」。

緊接著我們要談：什麼是「詩書」？

「詩書」…簡而言之，即是「詩（經）、（尚）書」，這是三代中國的經典書籍。
然而劉邦不曾讀過「詩（經）、（尚）書」，也沒興趣讀「詩（經）、（尚）書」。
他身為亂世領導，國家草定、國事如麻，他戎馬倥傯、北討南征根本就沒空去讀什麼「詩書」，陸賈當然不可能那麼厚臉皮、「好為人師」到…一定要教他「詩（經）、（尚）書」！
所以太史公筆下所寫：陸賈說稱的「詩書」或另有他解；我們可將其詮釋為：三代王道；
如果採用劉邦當時所能理解的詞彙，那就是…不稱「萬歲」的三代王道。

為何太史公筆下陸賈所說的「詩書」，可詮釋為…不稱「萬歲」的三代王道？
這就又得回頭從太史公在《史記》所稱的「詩書」開始說起：

◆《史記》‧孔子世家
孔子之時，周室微而禮樂廢，「詩書」缺…三代周室之微、微於「詩書」
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三代孔子之教、教以「詩書」

◆《史記》‧孟子荀卿列傳
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孔子）之意，作《孟子》七篇…三代孟子述孔子之意、乃序「詩書」

◆《史記》‧儒林列傳
故孔子閔王路廢而邪道興，於是論次「詩書」…三代孔子憫三代王道、論次「詩書」

◆《史記》‧滑稽列傳
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慕聖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三代先王之術，聖人之義、著於「詩書」

◆《史記》‧貨殖列傳
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三代虞夏以來、述諸「詩書」

◆《史記》‧太史公自序
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三代孔子修舊起廢、論則「詩書」
「…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三代正易傳，繼春秋、本乎「詩書」

由上面的一些記載，我們可以深切感覺到：太史公在《史記》所說的「詩書」：
是三代孔子（及孟子仰述）修舊起廢、正易傳、繼春秋，用教三代虞夏以來的三代先王之術、聖人之義，
因此，
太史公所稱的「詩書」，應非僅限於詩經、尚書，而是更為廣泛象徵著三代中國親親王道的價值。
用劉邦所能理解的極簡語法，那就是：不稱「萬歲」…只因三代中國的王道：無稱「萬歲」！

當然，這是用正面的角度去看：誰制定了「詩書」…來定義「詩書」。
另外，也可從負面的角度去看：誰破壞了「詩書」…來定義「詩書」；接下來請看到底破壞者是誰？

◆《史記》‧李斯列傳
臣（李斯）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秦始皇起之臣‧李斯建議、廢「詩書」。
始皇可其議，收去「詩書」百家之語以愚百姓，使天下無以古非今…秦始皇同意、下令廢「詩書」。

◆《史記》‧秦始皇本紀
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自秦始皇起，天下開始無「詩書」
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自秦始皇起，天下無人敢言「詩書」

◆《史記》‧儒林列傳
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阬術士，六藝從此缺焉…秦始皇化為秦之季世、源於焚「詩書」

◆《史記》‧六國年表
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為其有所刺譏也…諸侯史記、亦屬秦始皇所燒之「詩書」
「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周室所藏史記屬「詩書」、秦始皇盡滅

◆《史記》‧封禪書
諸儒生疾秦焚「詩書」，誅僇文學，百姓怨其法，天下畔之…天下儒生皆怨秦始皇、焚「詩書」

◆《史記》‧太史公自序
周道廢，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秦始皇廢三代周道、在焚滅「詩書」
於是漢興…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閒出矣！

很明顯，依太史公《史記》所載，
「詩書」…只是一個代名詞，它包括了三代周室、諸侯所藏的史記，
「詩書」…在太史公筆下變成了一種價值象徵，簡而言之就是三代：不稱「萬歲」的價值觀。
不廢「詩書」，代表三代親親王道的延續…不稱「萬歲」。
既廢「詩書」，代表三代親親王道的終止…乃稱「萬歲」。
「詩書」是秦始皇之臣‧李斯建議，由秦始皇同意而下令廢止、焚燒的；
從秦始皇開始天下無「詩書」、天下無人語「詩書」；秦始皇方才可以隨心所欲地追求「萬歲」！

同樣依《史記》‧太史公自序所載：雖然帝制中國的秦始皇焚滅「詩書」，三代中國的「詩書」若絕；
還好漢興、才讓三代中國的「詩書」終於又陸陸續續浮現出來，
而在此轉折的一位關鍵人物，那就是犯顏「時時前說稱詩書」的…陸賈。

◆《史記》‧酈（食其）生陸賈列傳
…
陸生（陸賈）曰；
「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並用，長久之術也。
昔者吳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秦任刑法不變，卒滅趙氏（秦國祖先之氏）。
鄉使秦（始皇）已並天下，行仁義，法先聖，陛下安得而有之？」

陸賈之所以在劉邦得天下、坐天下之後，會在劉邦面前「時時前說稱詩書」，有兩個原因：
主要的原因在於他：承襲了三代士人的價值觀，懷抱著舍我其誰的使命感！
另外一個原因在於：其他的前秦碩儒缺乏與劉邦共事的淵源、難以向劉邦進言。
只有酈食其和陸賈有淵源、有資格能向劉邦進言，只可惜酈食其先死了，若陸賈不言、當時左右無人能言。
這是陸賈會舍我其誰、挺身而出，犯顏「時時前說稱詩書」的緣由。

故即使劉邦罵道：「乃公（老夫）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
陸賈仍有辦法不慍不火地講道：「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除了他、大概沒人能開這個口。

◆《史記》‧酈生陸賈列傳
…
高帝（劉邦）不懌而有慚色，乃謂陸生曰：「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
陸生（陸賈）乃粗述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
每奏一篇，高帝（劉邦）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號其書曰「新語」。

劉邦能當上領導是有慧根的，聽陸賈的正言、劉邦雖不高興但終而有慚色，
於是劉邦轉而請陸賈把他口中時時所稱的「詩書」，簡單寫出來…
陸賈努力地寫、劉邦猛地點頭看（應是有人解說，劉邦在聽）…好笑的是左右也殷勤叫好、仍呼「萬歲」！

秦漢之際，是「詩書」、「萬歲」迴轉曲折的關鍵之際，其為後世中國領導借鑑者實多：

秦始皇（前259-210）
飽讀「詩書」而廢「詩書」，力求「萬歲」，但有年50、未得「萬歲」…徒為後世所笑、並遺患於後！
其「偶語詩書棄市」之秦（前221-207）得年15、亦未「萬歲」…若流星倏殞、兩世而亡，今仍遺毒於世。

劉邦（前256-195）
未讀「詩書」，幸緣陸賈「時時前說稱詩書」，得閱《新語》、用續三代「詩書」，
終其一生年逾秦始皇、國祚（西漢前202-9、東漢25-220）亦遠遠長於秦…是續三代「詩書」之功矣；
但恐猶未及於三代的夏、商、周…此或為：左右呼「萬歲」，未能實效三代以斷「萬歲」之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