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惡乎定」…這是三代中國的梁襄王所說的一句話。
這話表面平常,有趣的是…雖原句出自梁襄王,但在《孟子》書中卻專由孟子轉述,頗為特別。
試看《孟子》書中,所有曾和孟子對話的當代領導,包括:
梁惠王、齊宣王、梁襄王、鄒穆公、滕文公、魯平公
幾乎每一位在書中留言的領導…都由當事人自己直接發聲,但梁襄王是唯一的例外;
在書中…梁襄王只見其名不見其影、但留其言未聞其聲,殊顯異端、值得玩味,玆將相關全文錄之於下。
◆孟子‧梁惠王上
孟子見梁襄王。
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于一。』
『孰能一之?』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
『孰能與之?』對曰:
『天下莫不與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禦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禦之?』」
「天下惡乎定」…出於◆孟子‧梁惠王上、是《孟子》全書首篇,表示這句話很重要。
只不過這句話的原創人梁襄王神龍見首不見尾,試將其與梁惠王的出場放在一起,即可看出端倪。
孟子見梁惠王。(梁惠)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見梁襄王。(孟子)出,(孟子)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
比較書中梁惠王與梁襄王的出場,
「孟子見梁惠王」、「孟子見梁襄王」:兩段敘述完全對稱、對等。
但接下來「(梁惠)王曰…」、「(孟子)出,(孟子)語人曰…」場景南轅北轍:梁惠王說話了、難道梁襄王沒說話?
非也。
是因《孟子》作者只記梁惠王的開口說話、未記梁襄王的開口說話。
並非梁襄王沒說話,而是不想讓梁襄王露面,想把梁襄王隱身幕後、他的話都專留給孟子轉述…為什麼?
「孟子見梁襄王」…書中鏡頭只遙遙帶向梁襄王的朦朧身形,接下來鏡頭就轉到迎面走出的孟子,只因:
「(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領導角色的外形)不上相;
「就之而不見所畏焉」…(領導角色的演技)不入戲;
「卒然問」…(領導角色的台風)不穩當。
這些現場感受,作者不在現場並不知情、不好說,故安排孟子一鏡到底解說現場,讓梁襄王變成了隱形人。
這是梁襄王在《孟子》書中出現的唯一一次,也是刻意被噤聲、消音、隱身,被間接轉述的一次;
讀者可以深刻感覺到:作者與孟子皆對梁襄王心存鴻溝。
既如此,
《孟子》作者:何不省掉這位「望之不似人君」的梁襄王、乾脆刪去這場尷尬難堪的戲碼?
然而事實上並沒有,
作者硬是保留了這場雙人對話的戲,改由孟子擔綱、一人分飾兩角,專為「望之不似人君」的梁襄王發聲。
這表示:梁襄王本人雖不上相、不入戲、不穩當,不需出場亮相,但他說的話很重要、不可省、非記不可!
而梁襄王說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有原創意義的話就是:「天下惡乎定」?
「天下惡乎定」…中國的天下該怎麼搞定?
孟子就為了這句話,專門發表了一番洋洋灑灑的長篇議論,「天下惡乎定」這句話是個引子、變得很重要。
「天下惡乎定」…是句疑問、是大哉問的疑問、也是身為三代領導不該問的疑問。
實際上,
梁襄王可能相貌堂堂、非不上相,梁襄王可能唱作具佳、非不入戲,梁襄王可能風度翩翩、非不穩當,
問題在於梁襄王身為三代領導、卻一開口就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表現他缺領導之德!
什麼是領導之德?
德是道德…非常抽象、很難解釋;
德很重要…重要的就像空氣,看不見、摸不著、無臭無味彷彿根本不存在,但生活缺它不可!
領導之德是身為領導應有的道德…一樣的抽象、一樣難以解釋;
領導之德一樣的重要…重要的就像領導在生活中一刻離不開空氣,三代論語就具體說明了它的重要性。
(孔)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這裡的「為政」、專指總攬政局的領導,這裡的「為政以德」、專指領導總攬政局所需之德。
領導有德,就能位居北辰、眾星拱衛、天地運轉;領導乏德,就不能位居北辰、眾星離散、天地崩解。
孔子這句話具體說出領導之德的重要性,不但孔子知道、所有三代的領導也全都知道,
對此,我們可以試舉一個最簡單、最直接、最具體的例証,那就是三代東周領導自稱的:「寡人」。
◆禮記‧坊記
(子曰:)詩云:「先君之思,以畜『寡人』。」
在這段三代禮記的記載中,其所引述的是詩經邶風‧燕燕裡的話: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
終溫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勗「寡人」。
這是全詩的最後一段,描寫一位兄長(自稱「寡人」),送二妹(仲是排行第二)出嫁的情景;
讚美二妹:心地誠實有遠見、既溫和又恭順、做事勤快謹慎,而且她常引述、追思先父的遺訓來勉勵我。
這裡的「先君」指先父。
如三代禮記‧檀弓:子上之母死而不喪。門人問諸子思曰:「昔者子之『先君』子喪出母乎?」
這裡的「寡人」指自己。
同在三代禮記‧坊記裡,(孔)子云:「君子貴人而賤己,先人而後己…」,君子自己謙稱為「寡人」。
邶是三代周朝的諸侯國,後來并入衛國,邶風可說是衛國風行的民歌。
既是民歌,表示衛國的人民流行吟唱這首歌,也表示歌詞中的「寡人」…可指三代衛國的人民、君子之民。
三代衛國的君子之民既在民歌中以「寡人」自稱,
三代禮記‧坊記中孔子又引述了詩經中這段衛國的民歌,
表示孔子認同詩中的「寡人」、可為三代君子之民通汎的自稱;
而這也闡明了孔子在三代禮記‧坊記中開宗明義所強調的:「君子禮以坊德」。
「寡人」之本意是寡德之人,
由這段討論我們可以結論:「寡人」是三代中國、君子「賤己」的自我謙稱。
◆禮記‧曲禮下
「諸侯見天子曰臣某、侯某;其與民言,自稱曰『寡人』。」
◆禮記‧玉藻
「諸侯…其於敵(相稱之鄰國)以下(下屬)曰『寡人』,小國之君曰孤。」
這兩段三代禮記的記載,充份說明三代領導在對人民、對平等之領導、對所有之官僚下屬皆自稱「寡人」。
這不是傲岸自高的驕詞,而是謙遜自卑的敬詞,正是上段討論中所結論:三代中國君子「賤己」的謙稱。
這是三代領導自居君子,「賤己」而自謙為寡德之人。
三代領導的「賤己」謙稱「寡人」,就在《孟子》書中出現的領導、幾乎全都親口說過;例如
梁惠王曰:「『寡人』願安承教。」
(齊宣)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魯平公)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後喪踰前喪』,是以不往見也。」
《孟子》書中出現的領導如梁惠王、齊宣王、魯平公確實都「賤己」自謙為「寡人」,
他們並非偶而如此自謙、而是常常自謙「寡人」、時時不忘謙稱為寡德之人,以示自己重視德、不忘德。
不過這份名單中漏掉了梁襄王、鄒穆公、滕文公。
請讓我們先從鄒穆公、滕文公談起,
實際上鄒國與滕國是小國。
依上面禮記‧玉藻所述:「小國之君曰孤」,鄒穆公、滕文公若真要自稱的話、應自稱為孤而非「寡人」。
但梁襄王則不同,
梁襄王繼梁惠王之後任(魏)梁國領導,而(魏)梁是泱泱大國。
故梁惠王以大國諸侯的地位謙稱「寡人」、而梁襄王亦理當自謙為「寡人」。
但《孟子》作者讓梁惠王與齊宣王、魯平公一樣出場,一樣自謙「寡人」,一樣表達自己重視領導之德;
卻讓梁襄王驚鴻一瞥、不曾有機會出場,未曾得緣自謙「寡人」,根本沒機會表達其重視領導之德!
為什麼?
「寡人」是寡德之人、是三代中國君子的自謙之詞,
這在三代西周諸侯邶國的邶風‧燕燕…「先君之思、以勗『寡人』」中可見其端倪。
等到三代東周孔子在禮記‧坊記中重新引述詩經的邶風‧燕燕…「先君之思,以畜『寡人』」,當時「寡人」習慣上幾乎己限於領導專用了。
所以禮記才有「諸侯…與民言,自稱曰『寡人』」、「諸侯…其於敵以下曰『寡人」這樣的專文。
這是三代中國領導的自謙之詞,原先是為了向君子學習、向人民表示謙卑而稱「寡人」…以示領導之德,
這是三代東周的領導知德、重德、有德…一個最簡單、最直接、最具體的例証!
只不過當「寡人」變為領導口口聲聲不絕於耳之詞後,漸漸民間君子反而不好意思再公開稱「寡人」,在今天的文獻裡己難見蹤跡,所以我們才會誤解「寡人」是領導專用之詞,其實這是很有疑問的。
當「寡人」真的變為三代周領導的專用語後,其實三代周領導未必真的那麼有領導之德,例如《孟子》中
(齊宣)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齊宣)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
(齊宣)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這位齊宣王既好勇、又好貨、又好色,凡人有的毛病他一樣不缺,實在是少了一些君子之德,所以他若自稱「寡人」那可真是實至名歸了。
不過這也是齊宣王可愛而可貴的的地方,可愛的是他誠實、誠懇,可貴的是他虛心、虛懷,所以《孟子》作者讓他以及魯文公、梁惠王都有機會懺悔自省以謙稱「寡人」,
只因為他們還把持一份道德的底限,知道領導之德在於口稱寡德,藉以勵德、進德。
但梁襄王:「天下惡乎定」,
劈頭一句就露出了欲定天下的霸氣,若非無知於三代領導之德、那就是無視於三代領導之德!
站在孟子的立場:
梁襄王一開口就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意在挑戰三代道德的價值體系、表現出梁襄王根本欠缺領導之德;
自然會對梁襄王心存鴻講難有好評,因其確為「寡(德之)人」。
難道《孟子》作者因此而令梁襄王噤聲、消音、隱身,不讓其有任何機會來裝模作樣自稱「寡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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