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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譏之
2015/12/29 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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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詞彙在不同情境有不同蘊義,頗耐人尋味;「君子譏之」…或屬一例。

「君子譏之」…簡單,只要是中國人都懂;但真要體會其中三昧並不簡單。
「君子譏之」…四字,字字歷史久遠,遠自三代就己出現;四字核心的「君子」一詞亦然。
「君子」…在三代中國的《尚書》即有,同時在三代典籍出現極頻,今以《論語》為例說明。

《論語‧學而》
(孔)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論語‧學而》是《論語》開篇首章,「君子」就出現在第一段結尾,可見孔門儒家對「君子」的重視。
《論語》全書共108次提及「君子」,次數算相當多。
由此足以想像:在三代春秋之際,「君子」應備受推崇,所以才被廣泛使用。
我們還可更進一步推想:「君子譏之」…應該也會很自然地出現在三代典籍,是嗎?

不然,
翻遍三代中國典籍,「君子譏之」:這四字詞彙…杳如黃鶴、根本不見蹤影!

那要到什麼時候才出現?
「君子譏之」始現中國典籍是在漢代,最具代表性的是在太史公皇皇巨著《史記》。
《史記》共九處「君子譏之」,分載於《十二諸侯年表》、《魯周公世家》、《萬石張叔列傳》;
今略述如下: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共六則「君子譏之」。
(西元前802年‧晉穆侯10年)以千畝戰,生仇弟成師,二子名反,「君子譏之」;後亂。
(西元前718年‧魯隱公5年)公觀魚於棠,「君子譏之」。
(西元前715年‧魯隱公8年)易許田,「君子譏之」。
(西元前710年‧魯桓公2年)宋賂以鼎,入於太廟,「君子譏之」。
(西元前709年‧魯桓公3年)翬迎女,齊侯送女,「君子譏之」。
(西元前621年‧秦穆公39年)繆公薨。葬殉以人,從死者百七十人,「君子譏之」,故不言卒。

《史記‧魯周公世家》:有兩則「君子譏之」。
(魯)隱公五年,觀漁於棠;(魯穩公)八年,與鄭易天子之太山之邑祊及許田,「君子譏之」。

(魯)桓西元年,鄭以璧易天子之許田;(魯桓公)二年,以宋之賂鼎入於太廟,「君子譏之」。

《史記‧萬石張叔列傳》:僅一則「君子譏之」。
太史公曰:
〝仲尼有言曰:〝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其萬石、建陵、張叔之謂邪?是以其教不肅而成,不嚴而治。
塞侯微巧,而周文處讇:「君子譏之」…為其近於佞也。然斯可謂篤行君子矣!〞

依上述《史記》中「君子譏之」的全部內容,可概括出二個重點:

一、
只有一則「君子譏之」是發生於帝制中國的漢代,似譏非譏;其他八則皆譏三代中國的東周春秋時代。

二、
《史記》八則三代中國的「君子譏之」,分譏東周春秋的晉、魯、秦三國,這極具象徵性的意義。

晉、魯、秦三國,是自三代中國至帝制中國的時間軸上…分屬價值演變三個不同的階段性代表「國家」。

晉國:
是三代春秋最具代表性的國家,三代中國宗法親親…國即是家、家即是國,諸侯之國稱國家。
晉文公接替齊桓公「尊王攘夷」之後,晉國成為貫穿整個三代春秋…親親但逾禮的諸侯霸國。
晉國…既帶領春秋諸侯維護親親,又漸次沈淪引領春秋諸侯銷磨親親。
終而三家分晉,晉國…首先滅亡,也就在價值的時間軸上標記了三代春秋:親親「尊王攘夷」的結束。

魯國:
是三代東周最具代表性的國家,「周禮盡在魯矣」…這是三代春秋‧魯昭公二年‧晉國韓宣子說的。
當西周‧周公圓滿成就了三代中國宗法親親的人倫道統,魯國即成為盡備周禮的首席諸侯國家。
魯國…在東周王室闇弱,五霸以力假仁漸疏周禮之際,是仍為略盡周禮的重要諸侯國家。
即使春秋結束、晉國滅亡、戰國興起,魯國…依舊是傳承三代中國親親道統、遙領帝制漢朝的諸侯國家。

秦國:
是三代戰國最具代表性的國家,這起源起於三代春秋的秦穆公…繼晉文公成為諸侯霸國。
秦國能貫徹變法以及最終淩駕天下六國,當歸功於秦穆公…因他為秦國奠基三代宗法親親道統。
但當秦朝了背離王道親親以霸統一,禹甸神州隨即鼎沸瓦解,留給後代中國人可貴的史鑑:霸不假年。
因此,
秦朝傳世的帝制,其親親宗法雖猶沁庶黎、但廟堂君臣之倫實背親親…而此價值的扭曲亦始徵於秦穆公。

太史公…掌握住三代中國與帝制中國的親親價值演變,欲言又止、欲顯又隱;乃略述以「君子譏之」。
太史公的《史記》…在價值的時間軸上:藉紀傳體的形式,彰顯並潛隱為:通代史與斷代史的組合。

通代史:指整個遠古三代中國…親親價值遙歷數千載、幽渺一脈與漢初之魯相通的歷史;
斷代史:指秦、漢代帝制中國…親親價值橫遭阻斷、憂疑如三代秦、晉若斷若通的歷史。


通代史…「通」指親親價值超越時代之共通;此通、特通之於魯。
這是起自傳說時代的三皇、五帝、堯、舜,一直延續到夏、商、周的歷史;
雖然經歷許多不同朝代,不論那是部落共主或諸侯共主的朝代,各朝代皆有共通的價值:親親。
這歷經千載的共通價值先非一蹴而就…是委蜿曲折,經禪讓、革命,始終朝向親親興仁一以貫之乃得成。
這歷經千載的共通價值後非一眼洞穿…緣親親價值體系未臻圓滿、終而敗亡後,太史公探幽抉隱而面世。

什麼是親親?
親親…仁也,指親人相親的人性。

中西方皆通親親…為何獨稱三代中國之親親?
是的,中西方皆通「親親」人性;
惟西方的親親…略尊個人、略疏家族;而三代中國的親親…則略疏個人、略束人倫禮制以凝宗法家族。

親親…既為中西人性所通,然而其無質無形,那三代中國的親親究竟有何具體事證、足可辨別中西?
宗法宗廟…巍巍鬱鬱、具體承載數以千年的三代中國「親親」道統,或可用以實質區別中西之不同。

玆以三代價值結晶的西周時代為例:
周朝既有周天子與宗周諸侯,分別祭祀周代祖先、文武昭穆之宗廟,
同時亦有:宋國(祀商湯)、杞國(祀夏禹)、陳國(祀虞舜)…以及天下萬國皆能各祀其祖之宗廟。
這是西方價值體系中未嘗得見之盛景。
此為中國所有、且歸三代中國特有…象徵三代中國育德興仁、天下萬國一體共沐宗法親親的價值體系。

三代中國宗法親親的價值體系,歷數以千載的沈澱積蘊,由周公制禮作樂乃得初成;再由孔子集大成。
孔子居魯、離魯、最終仍歸魯;孔子以商帝胄裔一生繾綣於周魯…實或夤緣:「周禮盡在魯矣」!

周禮…可略盡於魯之宗廟。
魯:在東周春秋,實為三代中國親親之禮的集大成;
魯:歷東周戰國、秦朝末紀、至楚懷王特封項羽為魯公、劉邦乃葬項羽以魯公…此默默表示三代中國親親之禮超越時代、超越東周與秦朝猶徵於漢初之魯。

太史公在《史記》特別編寫《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傳》,實為三代中國的親親之通立碑;其徵在魯。
老實說,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史記‧魯周公世家》所列魯國的「君子譏之」…
都屬芥子之微的逾禮小事,《史記》卻一譏再譏、譏若須彌。
其義實不在譏;實為太史公探微抉隱,藉「君子譏之」以諄諄彰顯魯國:高標準的、三代凝蓄的親親之禮。


斷代史…「斷」指親親價值被時代、被朝代所阻斷,此斷、乃斷之於秦。
三代親親的價值相通…具體表現在宗廟祭祀一以貫之的相通。(周朝萬國續祀其宗廟)
秦代親親的價值阻斷…也就表現在宗廟之祀戛然而止的不通。(秦朝滅國斷祀其宗廟)

秦朝…實為中國親親宗法價值體系的歷史轉折點;其具體而微的表徵即在各國宗廟的斷絕其祀。
對此,太史公運其如椽巨筆:隱晦而明確、委婉而清晰地作出記載。

首先,
太史公在三代中國的《史記‧秦本紀》中隱晦而明確地記載:秦莊襄王不絕周祀…緣三代親親價值相通。

《史記‧秦本紀》
莊襄王元年(前249年),大赦,修先王功臣,施德厚骨肉,布惠於民。
東周與諸侯謀秦,秦使相國不韋誅之,盡入其國。秦不絕其祀,以陽人地賜周君,奉其祭祀。

這裡的「東周」並非是指東周的最後一位天子周赧王,因為周赧王早在7年前己逝(前256年)。
實際上東周末期,小小的周朝因內訌又再分裂為「東周」、「西周」兩部份。
「西周」基於周赧王之逝、己先亡(前256年),
「東周」則續祀周之宗廟、待7年後(前249年)才亡於秦國的莊襄王。

在莊襄王元年(前249年)之際,仍屬三代中國、仍襲三代道統;太史公乃「明確」地記載:
秦國「盡入其(周)國」…秦莊襄王接收了周朝所有的土地,雖然背禮;
「以陽人地賜周君,奉其祭祀」…但秦莊襄王繼絕存亡,終究仍然依禮延續著三代中國親親道統。
同時太史公也技巧而「明確」地引人聯想:
「莊襄王元年(前249年)…施德…布惠」…秦莊襄王不僅厚骨肉、惠於民,也德惠周室宗廟。

至於說到太史公記載:秦莊襄王不絕周祀…很「隱晦」。
那是因為「秦莊襄王」之事本應放在《秦列傳》內,但太史公卻把《秦列傳》併入《秦本紀》,這容易使讀者誤覺秦朝…若依三代道統:不絕他國宗廟之祀。
其實「秦莊襄王」是三代中國的東周諸侯、依三代之禮續周廟之祀,與秦朝無關…故為「隱晦」。

其次,
太史公在三代中國的《史記‧李斯列傳》中委婉而清晰地表示:秦朝的秦始皇…斷絕各國的宗廟之祀。

《史記‧李斯列傳》
秦無尺土之封,不立子弟為王…

此時「竟並天下,尊主為皇帝」,己是秦始皇‧嬴政在秦國即位的26年(前221年)後、實秦朝之始。
太史公「清晰」地記載:
「秦無尺土之封」…這表示秦始皇收回陽地,斷絕了周廟之祀,也斷絕所有其他被滅諸侯的宗廟之祀;
天下就只剩下一個孤伶伶的秦朝宗廟,別無任何一國的宗廟。
這是大異於三代中國:繼絕存亡的宗法親親人倫道統。

同時太史公也「委婉」地:
把這具有重大價值意義、原本應載於《始皇本紀》的訊息…悄悄轉移到《李斯列傳》,記在李斯名下。
為何要如此「委婉」?

因為太史公在這裡,把自己放在一個三代「君子」的立場,就不免就有些約東。
《論語‧季氏》孔子說過:〝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
既然太史公自居三代君子,就當「畏大人」…領導就是大人;
不但漢武帝是太史公的當今領導大人,秦始皇亦為帝制中國價值體系的開山領導大人。
所以太史公謹小慎微,未直接評論秦始皇…而小心翼翼地把「秦無尺土之封」移出《始皇本紀》之外。
這是三代君子受禮法約東的「委婉」。

然而,也正如《論語‧子路》孔子所說的:〝君子和而不同。〞
太史公既自居三代君子,固然應畏帝制中國的始皇大人、應「和」而不評帝制中國的始皇大人;
但就事論事、和而可有「不同」,
太史公不能不對秦朝:盡廢三代宗廟、阻斷親親道統這件事…和順「委婉」地表達君子「不同」的看法,
這就是太史公在《史記》中…會出現中「君子譏之」的緣由。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
(秦)繆公薨。葬殉以人,從死者百七十人,「君子譏之」,故不言卒。

秦穆公是秦國霸業的奠基者,太史公不方便直接評秦始皇,只有藉評秦穆公來「委婉」間接評秦始皇。
西元前621年,也就是秦穆公39年,秦穆公過世…有170人為秦穆公殉葬,悖親親之仁,故「君子譏之」。

表面上太史公批評的焦點在「薨」…因秦穆公的殉葬逆親親之倫,「君子譏之」:「故不言卒」而稱「薨」;
其實那只能算是較小的批評。
太史公真正的斧鉞在「繆」…秦穆公的謚號應為「穆」而非「繆」,但太史公於此刻意稱「繆公」;
「繆公」的「繆」,在此非為「綢繆」的「繆」字解、而為「荒繆」的「繆」字解。
這是對於秦穆公:「葬殉以人」,一針見血的價值批判。

關於這斧鉞之「繆」…幽微玄妙的地方在於,它會給人一種錯覺,
那就是「繆」、「穆」兩個謚法,曾經在三代中國的典藉中似若相通,不是嗎?
然而,三代中國「繆」、「穆」是否相通非重點,重點在於:帝制中國的太史公是否也認為兩者相通?

《史記正義謚法解》
布德執義曰「穆」,故穆穆。
名與實爽曰「繆」,言名美而實傷。

依照帝制中國時代《史記正義》的說法:
「穆」是「布德執義」的美謚,而「繆」則是名實相背、名美實傷的惡謚…這才是太史公通幽入神的斧鉞。

也許我們猜想:有無可能太史公一時筆誤,把「穆公」誤寫為「繆公」,可能嗎?

《史記‧蒙恬列傳》
蒙毅:〝昔者「秦穆公」殺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號曰「繆」。〞

這是出自秦朝大將蒙恬的弟弟蒙毅,在臨死之前傾吐的肺腑之言。
蒙毅一開始稱「秦穆公」…這當然應為三代秦國的正式謚號。
蒙毅最後稱:〝立號曰「繆」〞…這個號,當然非秦國正式謚號;而為三代君子內心的臧否私號。

太史公在《史記》同一段中,對同一人:既稱「秦穆公」,亦稱「繆」;
所以太史公絕不可能是因一時筆誤,而把「穆公」誤寫為「繆公」。
特別是關於其人之死訊,太史公總會依情境之不同,而分別使用兩種不同的稱號;請見下例。

《史記‧周本紀》三十一年,「秦穆公」卒。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秦)「繆公」薨,葬殉以人。

太史公是站在客觀的立場,就「事」論「事」;
《史記‧周本紀》既然未提及秦朝領導「葬殉以人」之「事」,太史公稱「秦穆公」。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專提秦朝領導「葬殉以人」之「事」,太史公譏稱「繆公」。

宏觀而言,
這種藉改變「謚號」…影射對於忤德逆倫「葬殉以人」之「事」的批評,實太史公的大義微言。
其運筆的真正用心,即在「君子譏之」:君子譏「秦」之忤德逆倫,違背了三代中國親親道統;
而君子譏「秦」…非譏秦「繆公」之人、非僅譏秦「繆公」之「事」,實藉譏秦「朝」之阻斷三代道統。
這是太史公在《史記》中,為中國歷史典籍苦心引入「君子譏之」的微言大義。
從宗法親親的價值立場來看:《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對秦國的「君子譏之」…實具象徵性的重大意義。


通代史、斷代史…「通」與「斷」既指親親價值是超越時代而共通、或被朝代所阻斷,晉國或可為先鑑。
那站在宗法親親的價值立場,漢朝:既恍若繼承秦朝、又似回歸三代周朝;
該如何如何來評價漢朝的定位、如何來描述漢朝的歷史…此為太史公執筆躊躇之所在。

太史公以「君子」立場面對漢朝的第一個困難,即漢朝的開國領導:劉邦。
請讓我們先來看看《史記‧項羽本紀》當中的漢王、漢高祖、劉邦。

《史記‧項羽本紀》
(漢高祖)入彭城,收其貨寶美人,日置酒高會。
…劉邦率五諸侯、逾五十萬人入彭城,只為「貨寶美人」、日日「置酒高會」;豈不為「君子譏之」?

《史記‧項羽本紀》
(漢高祖)道逢得孝惠、魯元,乃載行。楚騎追漢王,漢王急,推墮孝惠、魯元車下,滕公常下收載之。如是者三。曰:〝雖急不可以驅,柰何棄之?〞於是遂得脫。
…劉邦在彭城大敗,逃亡路上遇兒(惠帝)、女(魯元),拉上車一起逃。但楚軍緊追;劉邦急把兒、女推下車;滕公夏侯嬰乃停車、三救劉邦的子女;豈不亦為「君子譏之」?

《史記‧項羽本紀》
(項羽)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
漢王曰:〝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桮羹。〞
…項羽把劉邦父放大鍋內,威脅劉邦投降,否則烹其父。劉邦說:〝真要烹,請分我一碗〞;豈不更為「君子譏之」?

《史記‧項羽本紀》
(項羽)〝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
王翳取其頭,餘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後,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五人共會其體,皆是。故分其地為五:封呂馬童為中水侯,封王翳為杜衍侯,封楊喜為赤泉侯,封楊武為吳防侯,封呂勝為涅陽侯。
…豈不當為「君子譏之」?

上面舉出漢朝開國領導的四件事,都違背了三代中國之禮、皆屬「君子譏之」卻又不能明譏之事;
太史公「畏大人」…難以將其寫在《史記‧高祖本紀》,故改寫於劉邦對手的《史記‧項羽本紀》。
而其中最後一件事…最重要、最隱晦、最奇怪,故在此略做進一步的討論。

一、這件事很「重要」。
雖然單從表面上看來,似乎並沒什麼重要。
因為出場的人物皆不甚重要:王翳、楊喜、呂馬童、呂勝、楊武…五人在別處從未出現過,以後就只出現在《高祖功臣諸侯表》。
但在此處,
太史公不厭其煩:介紹五人先前之職、及事後之封(侯);而五人僅此一「功」…顯然此事非常「重要」。

二、這件事極「隱晦」。
雖然從表面上看來,似乎寫的非常清楚、細膩:
「王翳取其(項羽)頭」、「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後,各得其(項羽)一體」、「五人共會其體」,以及相關五人的姓名、職位等等。

但開始項羽之言:〝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實為隱晦;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知語從何來?

三、這件事非常「奇怪」。
整件事起於:〝漢(劉邦)購我(項羽)頭千金,邑萬戶〞…由此引出「相殺者數十人」、項羽屍解五塊、五人封侯,可見此事千真萬確,絕非項羽道聽途說。
太史公寫來鉅細靡遺,卻獨獨漏了劉邦…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以什麼樣的方式發布這樣的懸賞?
很奇怪,太史應該知道、必然知道,知道了應該要寫、該寫而偏偏不寫,這的確很「奇怪」。

而這件事奇怪的還在於:〝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結果實非王翳殺了項羽取其頭,而是項羽自刎自獻其頭。
實際上王翳若單憑他一己之力…即使項羽窮途末路,恐亦難取項羽的人頭。
尷尬的是項羽是因故交之情而「為若德」…成其德獻其頭。
更尷尬的是劉邦…「購」的究竟是只有一顆「頭」,或是還包括那項羽被支解割裂的殘屍?
太史公運筆營造的氣氛很詭異、很尷尬、很奇怪…難道是為了減卻尷尬,才略掉劉邦當初懸賞的細節?

這件事真正重要、隱晦、奇怪的關鍵,在於漢高祖的「懸賞」…叛經離道,大背三代中國親親道統價值。
回顧三代青史:
湯、武…未嘗對被伐者「購頭以千金、萬戶」、更無被伐者留言:〝為若「德」〞。
因為商湯伐桀、周武伐紂…他們親親興仁、弔民伐罪,率皆耿耿誓師以「德」!
漢高祖…實為中國歷史上首開風氣之先、亦為中國正史上唯一留下這等殘跡的開國領導。

太史公…站在三代君子的立場,應實有愧於描寫劉邦懸賞的情景,所以才會留白。
而為了留給後世君子一點春秋線索,才又把項羽的死…寫的是那麼清楚、細膩,那麼隱晦、粗疏。
這是太史公:在《史記‧項羽本紀》中對漢朝的開國領導…最終、最關鍵、最沈重無聲的「君子譏之」!

接下來,再請讓我們來看看《史記‧高祖本紀》中漢朝開國領導的另一面,
那當然是屬於太史公:對漢高祖…正式的、光明的、合乎三代中國親親道統的記載。

《史記‧高祖本紀》
(漢高祖5年)魯為楚(項羽)堅守不下。漢王(劉邦)引諸侯兵北,示魯父老項羽頭,魯乃降。遂以魯公號葬項羽穀城。
…楚懷王初封項羽為魯公,所以當項羽兵敗自刎,魯地仍尊項羽,直到見項羽之頭才降。劉邦不攻魯地、仁也,以「魯公號葬項羽」;若續三代中國親親道統矣。

《史記‧高祖本紀》
皇帝曰義帝無後。齊王韓信習楚風俗,徙為楚王,都下邳。
…楚懷王被項羽尊為義帝、又殺之而無後,劉邦乃徙韓信為楚王,繼絕存亡;略承三代中國親親道統矣。

《史記‧高祖本紀》
(漢高祖12年)高祖曰:〝秦始皇帝、楚隱王陳涉、魏安釐王、齊緡王、趙悼襄王皆絕無後,予守塚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無忌五家。〞
…漢高祖在統一天下7年後,終於想通了,幾乎完整地為前朝無後的諸王公:立塚、守塚;宏光三代中國親親道統矣。

所以最終,太史公才能在《史記‧高祖本紀》做出結論:
〝夏之政忠〞、〝殷人承之以敬〞、〝周人承之以文〞…三代之政各有其敝、彼此互補,〝三王之道若循環,終而復始〞,而〝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矣〞。

只不過太史公的結論有點抽象,特別是:「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矣」…似乎有點不知所云。
但若回首《史記‧項羽本紀》中「漢王」的諸多「君子當譏」卻又不能譏的言行,就能體會他的難處;
難就難在:
漢高祖並不像三代中國的領導自謙孤寡、而是逕學秦始皇獨尊皇帝…該如何為漢高祖在價值的天平定位?

若太史的《史記》就結束在《史記‧高祖本紀》的時間點上,「得天統矣」…一切或可暫封於朦朧完美。
而《史記》中的「君子譏之」,大概只需保留一項:《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對秦國的「君子譏之」。
因為漢朝史:可假想…實遙遙繼承了三代中國親親道統的通代史;
只有秦朝史:足譏之…是中國歷史上唯一阻斷親親道統的斷代史。

但問題是太史公的《史記》又續寫到《史記‧孝武本紀》的時間點上,就無法再用那朦朧的完美來掩翳。
對漢朝史上的價值上混亂,太史公站在君子的立場實在難以…視而不見、坦然運筆;
於是《史記》中的「君子譏之」,就不得不又多一項:《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對晉國的「君子譏之」。
為什麼?

因為這相當於是把昔日的晉國…當做漢朝再重建親親價值體系的一種象徵。
晉國…曾力佐三代中國的親親價值體系,使其曾在東周搖落之際逐漸中興。
漢朝…今力佐三代中國的親親價值體系,似亦能在秦朝中輟之後再度復興。
這是在漢朝:既己效顰秦朝霸冠「皇帝」之名的疑慮下…一種附帶「君子譏之」的親親期許。

從親親人倫的價值立場來看,帝制漢朝的歷史有兩件大事…頗類三代晉國的歷史,足為君子所憂、所譏:
一、漢景帝的七王之亂…亂親親同宗之倫。
二、漢武帝的巫蠱之亂…亂親親父子之倫。

七王之亂發生在漢景帝,漢景帝‧劉啟是劉邦的孫子。
叛亂的吳王‧劉濞是劉邦二哥的兒子,也是漢景帝的同宗叔伯,
叛亂的楚王‧劉戊是劉邦四弟的孫子,也是漢景帝的同宗兄弟,
其他叛亂諸王,亦皆劉氏同宗。
所以七王之亂…是帝制漢朝:亂親親同宗之倫;而同樣的亂倫之事也曾發生在三代晉國。

三代中國的晉昭侯於其元年(前745年)把曲沃,封給他的叔叔(小宗)姬成師,稱曲沃桓叔;
由此後來演變出晉國:(小宗)曲沃與(大宗)翼(又稱絳)的長期對立。
結果小宗曲沃兼併了大宗之翼(魯莊公16年‧前678年)…這是同姓相伐、拂逆親親宗法之亂。
所以,從親親人倫的價值立場來看:
晉國是一種象徵…足為君子懷憂於帝制中國漢朝的七王之亂。

巫蠱之亂則發生在漢武帝,漢武帝之子劉據,當時被立為太子;而漢帝受群小包圍,誤解寬仁溫厚的太子、逼太子造反,使長安戰死者數以萬計,最終:太子自盡、太子一家包括三子一女全數遇害。
所以巫蠱之亂…是帝制漢朝:亂親親父子之倫;而同樣的亂倫之事亦曾發生在三代晉國。

三代中國的晉國…雖由小宗曲沃嬴得政權,更繼承了齊桓公「尊王攘夷」之策以宏親親宗法;
但晉國出身不正、終而自敗,使諸大夫內鬥,於周威烈王23年(前403)由韓、趙、魏三家分晉。
所以,從親親人倫的價值立場來看:晉國是一種象徵…
當漢朝由七王同宗之亂演變為巫蠱父子之亂,
代表漢朝親親價值的傾頹更為嚴重、更趨尖銳,彷彿正在追隨著晉國亂倫內鬥的覆滅過程;
這怎能不令君子懷憂、怎能不令「君子譏之」?

然而,帝制漢朝的太史公…雖然懷抱著有如三代晉國叔向的憂慮,卻不能如叔向般對來訪的齊國賢臣晏嬰盡舒鬱壘:〝雖吾公室,今亦季世也〞。
因為太史公曾替李陵說句公道話、就身遭腐刑…太史公還能對漢朝亂倫的時政:「君子譏之」嗎?

不能,
就如太史公不能直接譏諷秦朝一樣,他也不能直接去譏諷那親親人倫價值傾頹的漢朝。
太史公只能幽微地在《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轉移到遙遠過去的晉國,間接隱晦地「君子譏之」。

如果我們站在太史公的立場,想要藉晉以譏漢的話,第一人選自然應選晉文公。
一方面因晉文公是春秋五霸之一,與《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中「君子譏之」的秦穆公地位相當。
另一方面因晉文公與秦穆公類似,一生享有極高評價、只是亦留下若干堪為「君子譏之」的瑕疵。
例如:
三代孔子在《春秋‧魯僖公28年》天王(周襄王)狩於河陽…譏晉文公失禮。
宋代司馬光在《資治通鑑》開篇:昔晉文公有大功於王室,請隧於襄王,襄王不許…譏晉文公失禮。

然而,
太史公藉晉以諷漢的人物,並未選擇晉文公,仔細想來其實也有道理。
就以晉文公上述的兩件事來說好了,晉文公失禮的對像是周天子、周襄王…晉文公的身份是臣、非君。
對照於秦穆公殉葬之事,下令而失禮的是秦穆公自己…秦穆公的身份就是君。
以秦穆公為君之事譏秦,身份相當;而以晉文公為臣之事譏漢,身份實不相稱;故最後太史公改選晉穆侯。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以千畝戰,生仇弟成師,二子名反,「君子譏之」;後亂。

這件事是指晉穆侯…把嫡長子命名為「仇」,庶次子命名「成師」;
這是晉國領導:晉穆侯…以君的身份失禮,正如秦穆公以君的身份失禮。
晉國賢者「師服」憂慮:嫡長子命名不正;晉國終有大亂。
果然,晉穆侯逝後、其弟殤叔自立,(大宗)太子「仇」出奔,後再返國奪位;這是叔侄人倫之亂;
後來,(小宗)次子「成師」受封曲沃,經數代爭鬥終滅晉國冀邑大宗;這是同宗人倫之亂。

三代晉國的君子「師服」:所譏者…晉穆侯失禮於名,實憂者…晉國君臣人倫之亂。
這遙遠過去的晉國故事,太史公藉而投射到漢朝當時的《漢武故事》:
漢景帝夢見漢高祖說:〝王美人得子可名為彘。〞…於是漢武帝出生後就命名為「彘」。
帝制漢朝的君子太史公:藉晉所譏…漢景帝失禮於名,實憂…漢武帝父子反目、悖逆親親人倫之亂。

但太史公雖然懷憂藉晉譏漢,但由於下列事蹟使漢朝並不等於晉國,故太史公仍然衷心有期於漢。

漢武帝在七歲時,更名為徹…終而正名;漢景帝能改正過失,這使漢朝有別於晉國。
漢武帝在親政後,接受董仲舒之議:用尊儒術…庶幾近乎正道;這是漢朝有別於晉國。
漢武帝在巫蠱之亂屠太子一家後,設「思子宮」、下《輪臺罪己詔》…漢武帝能自省、自責,這亦使漢朝有別於晉國。
這…應該就是太史公對於漢朝的末來,在憂心遙譏的同時,更寄以深深期許的根由。

三代多「君子」,故中國親親蘊仁成其大;帝制漢朝因襲三代道統仍多「君子」,故「得天統矣」。
三代無「君子譏之」,故中國君臣拂親、天下萬國終失宗廟;太史公「承敝易變」故「君子譏之」。
太史公在《史記》的「君子譏之」,主要是在藉古諷今…分譏三代中國的秦、晉、魯三國。

秦國…是三代戰國最具代表性的國家,貫穿整個戰國、倏啟倏止於秦朝。君子之譏秦:
似譏秦穆、實譏秦繆,似譏秦國、實譏秦朝;
似譏秦繆公不仁之殉葬,實譏秦始皇斷絕了三代中國宗廟之祀的親親道統。

晉國…是三代春秋最具代表性的國家,貫穿整個春秋、驟興終止於春秋。君子之譏晉:
似譏晉穆、實譏晉亂,似譏晉國、實憂漢朝;
似譏晉穆反名之亂,實憂漢高祖繼皇帝不遜之名、憂漢武帝啓釁父子反目之亂,實期漢朝能續親親道統。

魯國…是三代東周最具代表性的國家,貫穿整個東周、其義綿延至西楚。君子之譏魯:
似譏隱桓、實彰周禮,似譏魯國、實期漢朝;
似譏魯國隱桓之失禮,實期許漢朝能像三代魯國:即使歷春秋三桓、終而能在戰國回歸中央一統,即使經晉國三分、秦朝崩潰,猶能在西楚守其親親道統不墮!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史記》九處的「君子譏之」:
其中八處皆發生於三代中國的春秋時代:或在秦、或在晉、或在魯…或譏、或憂、或期,其義不一。
只有一處的「君子譏之」是真正發生於帝制中國的漢代…其實那不算譏,其義彷若褒漢之「篤行君子」。
而那也是《漢書》書中重復敘述、獨一無二的「君子譏之」…若譏、若褒、若期,其義混沌。
從此以後,
《後漢書》、《三國誌》諸史書中,概無「君子譏之」矣,時之君子…當譏、當憂、當期?

太史公在《史記》的「君子譏之」:似譏非譏、其義或幸漢代實多「篤行君子」…能善繼三代親親;
這應該是一位「身殘處穢,動而見尤」的落難君子,衷心有期於帝制中國的漢朝,能圓滿成就、真正宏揚三代中國宗法親親的未竟道統吧,今之士君子…共惕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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