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拉薩觀賞的第一個景點，非巍峨壯麗一路蜿蜒而上的布達拉宮，而是表面看似平凡的大招寺。
大招寺有個持殊景觀…
許多虔誠的信徒以：雙手、雙腳、額頭及全身，五體投地的頂禮膜拜。
這是非常具有西藏特色的高度…以身體最低的水平，昇華內心最高的敬意。

西藏實為高原…高原除了西藏本身，還有青海、西康、川南、滇西，在此亦統稱為西藏。
西藏既位居世界屋脊，平均四千公尺的高度不適農作物生長，所以一直被認為是游牧文明世界。
其實在藏南狹小的河谷平原區種有青稞。

青稞…屬大麥、是青藏高原特有的大麥、與中原華夏的大麥有類似基因。
然而在今天所有中原的大麥難以存活於4000公尺以上的高度 。
在中原…不曾見過青稞，沒花過心思把青稞的農業和西藏聯想在一起。
一般中國人的印象，西藏就成一個單純的游牧世界。
當然，這只是錯覺。

若認為西藏只有牧業…算是迷失於地理造成的錯覺，
那認為中國只有農業…則或是沈溺於歷史引發的錯覺。
傳統帝制時代的中國人歷史…一直認為中國人是以農立國，生活在單純的農業世界。
這帝制中國的歷史錯覺，還可上溯到三代中國…起源於三代東周的四民：「士、農、工、商」。

《國語‧齊語》
桓公曰：「成民之事若何？」
管子對曰：「四民者，勿使雜處，雜處則其言哤，其事易。」
（齊桓）公曰：「處『士、農、工、商』若何？」
管子對曰：「昔聖王之處士也，使就閑燕；處工，就官府；處商，就市井；處農，就田野。

這是小白返齊即位齊桓公，並自魯國迎回管仲，向管仲問治民之策的對話。
管仲建議：要把「四民」分開治理，不可使他們混居雜處。

這是三代中國，在時間上僅次於《尚書‧周書‧周官》提出「四民」之典籍。
不過《尚書‧周書‧周官》雖提「四民」，卻未指出是那些類別？
而在《國語‧齊語》則明確指出「四民」：就是「士、農、工、商」四種不同行業。
這次對話，還可參考同是三代典籍的《管子》。

《管子‧乘馬》
右「士、農、工、商」

《管子‧小匡》
桓公曰：「定民之居，成民之事，奈何？」
管子對曰：「『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柱）石民也。不可使雜處…」

《管子‧治國》
故先王使「農、士、商、工」四民交能易作，終歲之利，無道相過也。

《管子》書中一再提到「四民」…大多是「士、農、工、商」，也有「農、士、商、工」。
然而：不論是「士、農、工、商」或「農、士、商、工」；
四民的次序不重要，重要的是四種職業別完全相同，而我們關心的只在農與牧。
結果「四民」中只有農、完全沒提牧…似乎說明三代東周己是農業社會？
其實不然，這是錯覺，我們可回頭從三代的夏朝開始分折。

中國文明和世上許多文明一樣，應從漁獵文明、農牧並營，最終演化成以農業為主的文明。
雖夏朝的始祖大禹以治水興農聞名，但不表示三代中國的夏朝己進入農業社會。

《左傳‧襄公四年》
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遷于窮石，因夏民以代夏政。

有窮部落領導后羿自「鉏」遷於「窮石」，收夏朝之民代替了夏朝。

在這裡有窮部落領導后羿自「鉏」遷於「窮石」，顯現當時部落仍處於遷徒中。
其實不止有窮部落，即使整個夏朝也幾乎一直在遷徒，
而遷徒…應非成熟的農業文明之徵。

《竹書紀年》
帝（啟）即位于「夏邑」。
帝（太康）即位，居「斟鄩」。
帝（相）即位，居「商」。九年，相居于「斟灌」。十五年，遷于「商丘」。
少康自「綸」歸于「夏邑」。
帝（杼）即位，居「原」。五年，自「原」遷于「老丘」。
帝（廑）即位，居「西河」。
帝（癸）即位，居「斟鄩。十三年，遷于「河南」。

《竹書紀年》屬斷簡殘篇，僅就現有殘存的資料，己足以看出夏朝的都城遷徒相當頻繁。
這可算是夏朝文明仍屬農牧兼蓄的一條線索。

《左傳‧哀公元年》
后緡方娠，逃出自竇，歸于有仍，生少康焉，為仍「牧正」。

寒浞追殺夏帝相，相妻緡自小洞逃回娘家部落有仍，其遺腹子為少康，少康長大後任職有仍之「牧正」。

「牧正」…從名稱可知是管牧業之官。
少康既身為夏朝領導後人，他雖匿居母舅部落：有仍，但應受到尊重，由此可見牧業頗為重要。

從上面的兩則事例：夏與后羿之都城頻遷、少康為有仍之「牧正」，可以推想：
三代夏朝並其實尚未進入真正的農業文明，而是農牧兼蓄。
那接下來三代中國的商朝呢？

《竹書紀年》
（夏朝帝芒）三十三年，商侯遷于「殷」。
（夏朝帝孔甲）九年，殷侯復歸于「商丘」。
（夏朝帝癸）十五年，商侯履（湯）遷于「亳」。
王（仲丁）即位，自亳遷于「囂」，于河上。
王（河亶甲）即位，自「囂」遷于「相」。
王（祖乙）即位，自相遷于「耿」。二年，圮于「耿」。自耿遷于「庇」。
（南庚）三年，遷于「奄」。
（盤庚）十四年，自奄遷于北蒙，曰「殷」。

參考《竹書紀年》可以發現：
遠自夏朝，商部落的祖先就曾自「商」遷至：「殷」、「商丘」、「亳」。
這和《史記‧殷本紀》「自契至湯八遷，湯始居亳」的記載相互對照，足以顯現其部落的游牧性質。

而自商湯遷「亳」建商後，商部落仍不斷遷都：「囂」、「相」、「耿」、「庇」、「奄」、「殷」，
這和《史記‧殷本紀》「帝盤庚之時…乃五遷」的記載相互對照，亦足以顯現其仍有部落的游牧性質。

而《史記‧殷本紀》還清楚提到商朝建立後，其領導之位往往採取兄終弟及的倫序，
如：
帝外丙傳弟中壬。
帝沃丁傳弟太庚。
帝小甲傳弟雍己、再傳弟太戊。
帝中丁傳弟外壬、再傳弟河亶甲。
帝祖辛傳弟沃甲。
帝祖丁傳弟沃甲之子南庚，帝南庚傳帝祖丁之子陽甲。
帝陽甲傳弟盤庚、再傳弟小辛、再傳弟小乙；
帝祖庚傳弟祖甲。
帝廩辛傳弟庚丁。

領導兄終弟及的倫序是游牧文明的重要特徵，這是商朝文明仍未脫游牧的另一條線索。
由上面的兩則事例：商朝都城之頻遷、商朝領導之兄終弟及，可推想：
三代商朝並其實也尚未完全進入農業文明，在盤庚遷殷之前仍有農牧兼蓄的氣息。

最後請讓我們來看三代周朝，這是三代中國經夏、商兩代錘煉後：漸趨成熟的終極王朝。
周朝立國的重要特徵、也就是三代中國最終結晶的文化特徵…「農」。

《史記‧周本紀》
棄為兒時…其游戲，好種樹麻、菽，麻、菽美。
及為成人，遂好耕農，相地之宜，宜穀者稼穡焉，民皆法則之。帝堯聞之，舉棄為農師…號曰后稷。
…
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修后稷之業，務耕種，行地宜…
古公亶父復修后稷、公劉之業，積德行義…
古公卒，季歷立，是為公季。公季修古公遺道，篤於行義…
西伯曰文王，遵后稷、公劉之業，則古公、公季之法，篤仁，敬老，慈少。禮下賢者…

太史公在《史記‧周本紀》中特別標明周朝的始祖「棄」：
自幼喜好農事、長大喜好務農，被帝堯封為農師，號曰「后稷」。

這是一篇非常特別的記載；
因為太史公記載了周始祖「棄」的傳說，自幼好農…這在中國歷代史書中絕無僅有。

實際上「鯀」或「禹」、「契」、「棄」…依太史公所述，他們是屬同一時代、曾同朝共處的傳說人物；
相對於三代夏朝的始祖「鯀」或「禹」：長於工程、能治水，有功於民…「棄」則平淡，所以夏先建朝。
相對於三代商朝的始祖「契」：佐禹治水有功，長於管理，能治民…「棄」亦顯平凡，所以商其次建朝。
只有三代周朝的始祖「棄」：遺傳子孫好農、務農之風…上天不棄，以農平和處鄰，最終仍建三代王朝。

務農為主的部落在牧、農並行的初民社會，不易展現力量、易遭欺凌；周之祖先為此倍嘗艱辛。
公劉在游牧的「戎狄之間」發展農業，
最後到古公亶父竟被逼走、離開自己辛苦開發的根據地，移歧山下一切重頭開始。
然而周朝終究還是以農興國、以農建立起三代文明圓滿結晶的王朝。
在周這樣一個務農、重農、興農的社會裡，管仲會在「四民」中只提農、未提牧…說明三代東周己屬農業社會，應是順理成章之事。

然而，這只是一種概略性的說法。
管仲會在士、農、工、商的「四民」中：只提農、未提牧，
這只說明了周朝確實重農、興農，但這並不表示周朝就沒有游牧的部落、沒有游牧的王國。
我們可舉兩個簡單的事例來略作說明。

一、游牧伐京師

《左傳‧僖公11年》（周襄王17年、前636）
揚、拒、泉、皋、伊、雒之戎，同伐京師，入（周）王城，焚東門。

這裡所說的伐京師，是伐周天子洛邑京師，而且是許多游牧部落一起進攻京師、焚毀王城東門。
落邑京師是三代中國華夏核心，就在這核心區存在揚、拒、泉、皋、伊、雒的游牧部落，且有能力毀王城東門…，
可見當時游牧部落應是游遍中國，換句話說：三代東周當時的中國，實仍處於農牧雜處交融的狀態。

二、娶游牧狄后

《左傳‧僖公24年》（周襄王4年、前649）
（周襄）王德狄人，將以其女為后。

周襄王因感激游牧部落之狄幫他打敗了鄭王，於是娶狄王女兒為后。

依周禮，娶后是國之大事，農業文明的周天子娶游牧文明的狄女為后…說明當時的中國，不僅有游牧，而且相當尊重游牧。

當然，
管子在「四民」中只提到農、完全不提牧…那只是說明三代周朝重農的主觀心願而己。
既然周朝以農立國，尚德崇仁、運禮行王，其尊重游牧部落、與游牧部落和平共融當屬自然之事。
這應是游牧文明…自西周建國起至東周春秋時代止，依然消遙徜徉於中原華夏的根本原因。

如果以農立國的周朝不弱、不亡，而能繁榮、壯大，中國最終何時才會變成一個真正名符其實的農業國家，將會是一個有趣的歷史謎題。

但以農立國、實為農牧兼蓄的周朝…最終還是快速弱化、滅亡，退出中國的歷史舞台。
不過非常關鍵的是：秦漢以降的帝國中國，繼承並強化了三代周朝之農。
帝制中國：仍遙尊周朝的始祖稷（「棄」之別稱）為神、成為國家砥柱之神，
帝制中國：也仍然依管子「四民」之序，概分國民為士、農、工、商，代代自詡以「農」立國。

這種堅決強化以農立國的精神，到了帝制中國未季的明、清時代更達到顛峰。
明、清每年農曆的二月二日，也是驚蟄節氣的春耕開始之期，皇帝會帶領百官親自扶犁、耕田、鬆土，以示親農、興農之意。
世上大概沒有一個國家這麼具體表現出深厚的重農思想，足以充份表達帝制中國逾兩千年的文化特色。

如果我們真的相信四民只有士、農、工、商沒有牧，
如果我們真的相信中國是以農立國、只重農業，
那麼長城就是一堵牆，堵住大漠飛沙、切割兩個世界：農與牧；只有長城以內的農業世界才得稱中國。
長城…就成為秦始皇：切割三代中國自居帝制中國農業文明的有形界限與無形象徵！

這是「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的《正氣歌》…之所以會噲炙中國人口、震憾中國人心的原因；
因為長城…竟不再是堵住大漠飛沙的一堵牆、長城己無能為力再切割開農牧。
長江以北的長城內外己成農牧交錯的世界，那是帝制時代自認為純屬農業世界的中國人所難以接受的；
是嗎？

這是帝制時代的中國人…曾長期困惑、思索的一道難題。

因為從西晉、南北朝以來：長城己非一堵封閉的牆，幾成可以穿越、溝通、交融的一道陸橋；
長城內的五胡在唐堯虞舜的故土，先後建立逾16個國家…有廟號、謚號、年號，幾無異於農業中國。
最終
這也卻給了帝制時代：囿於長城、執迷於農的中國人…一個自我慰藉的變通想法：
長城以內：凡有廟號、謚號、年號的王統，皆可視為農業中國的王統…可稱其為中國。

因此，
長城…依舊是帝制中國人心靈上的堅強堡壘、一條區隔農牧的永恆象徵。
長城內逾16個中國，是在游牧文明的領導下重鑄著農業文明…為唐堯虞舜的後人交融了五胡的基因，流漾在今天所有中國人的血脈裡。
最後，這逾16個的中國化育出北魏中國、再化育出輝煌隋唐的農業中國。

「中國」…隨著時代的轉變，有了兩種不太一樣的定義：
一是三代中國農牧交融的定義：指文化上領導能親親興仁以德治國，是稱「中國」…道統中國。
一是帝制中國秦漢尊農的定義：指地理上長城內能建年號尊農立國，即為「中國」…農業中國。

這兩種定義究竟孰輕孰重、究竟什麼才是「中國」？
也許這應該是屬於一個思想高度的問題。
在平均高度達4000公尺上統一西藏、沒有長城藩籬的吐蕃…為「中國」作出一次高度突破的有力激蕩。

西元763年…統一西藏的吐蕃自高而下、攻入帝制中國唐朝的農業首都長安。

就像宇宙中的雙星：一顆明、一顆暗，他們圍繞著質心…穩定而均衡地旋轉；
而這件事，就指出了帝制的中國…實為雙星。
那顆明星是中國在長城以內的農業文明，就是帝制時代中國人所自認的秦、漢、晉、隋、唐…的政統。
那顆暗星則是在長城外的游牧文明，是帝制時代中國人自外的匈奴、突厥、回鶻、契丹、吐蕃…等等。
只是這顆暗星一直被輕忽、被視而不見，
直到西元763年…西藏吐蕃進入長安，始而發現：游牧政統在長城內穩定而均衡地存在，得稱「中國」。

◆西藏之所以能被我們稱為「中國」…源之於大招寺。
大招寺是由吐蕃的領導松贊干布（617-650，在位629-650）於647（唐貞觀21年）所建，
松贊干布統一西藏，迎娶了唐太宗的宗室女文成公主，宏揚佛法、建大招寺、供奉釋迦牟尼12歲等身佛像，
然而那些都不是使西藏…變化成為「中國」的真正原因。
松贊干布建大招寺：取佛法之意立16條「善法」…以親親睦倫、興德教化，這才得以升之為「中國」。

中國與世上所有的農業文明一樣皆言親親，但中國有一點不同…三代訂禮法以正親親人倫，是稱中國。
這具體而微地表現於宗廟、祖廟、家廟、宗祠的親親禮法細節中。
西藏與世上其他的游牧文明亦同稱親親，但西藏也有一點不同…吐蕃訂善法以正親親人倫，亦得稱中國。
松贊干布16條「善法」所列的：孝敬父母、尊崇有德、敬事長上、幫助鄰里、敦睦宗親…雖然細密不如周公禮法，但其理念、精神則一。

在此，
我們引的是三代親親的「道統中國」定義…這只是其中一種定義，或未盡合當時帝制農業中國唐朝之意。

松贊干布立16條親親「善法」…雖合於三代親親道統，使西藏自此漸而得稱中國，
但松贊干布自始並非有慕於三代親親道統，而特立此親親「善法」；
松贊干布亦非有羨於中國之名，故特立此親親「善法」以自稱中國。
那只是一種歷史的偶然，
松贊干布頗有慧根、得緣佛法自然而然立16條親親「善法」…他卻從來不曾想到要自稱中國。
實際上當時帝制中國農業文明的唐朝…並不曾有意要稱松贊干布治下游牧文明的西藏為中國。

就如同松贊干布之娶文成公主，或是另一種機緣偶然，
貞觀8年（634），松贊干布遣使大唐求娶唐朝公主，遭到了唐太宗的拒絕。
只因貞觀13年（639）唐太宗以宗室女弘化公主（即西平公主）和親吐穀渾諾曷缽。
這才引發唐朝吐蕃間的另一段波折，結果好事多磨…
貞觀14年（640），唐太宗李世民封宗室女為文成公主，終於貞觀15年（641）嫁松贊干布為后。

當松贊干布娶文成公主的時候，雖然松贊干布信佛法、統一西藏、國勢強大。
但游牧文明的西藏與農業文明的唐朝並非立足於平等的地位。
不過松贊干布娶文成公主後建大招寺，
一方面因尺尊公主而通尼伯爾、通印度、大力引入印度文化，
一方面尊文成公主而通唐朝、大力引入中國文化。
西藏就此自立自強、成長茁壯，終而蘊育出雍容大度、可長可久的親親價值體系。

這與三代中國的周朝非常類似；
三代中國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止，以農牧交融，建親親人倫禮法、立農業文明的道統核心。
松贊干布建大招寺，宏16條親親人倫善法，淹貫印、藏、中，同樣以農牧交融，立游牧文明的道統核心。
兩者雖農牧有別，但親親道統則一；而在西藏，這一切…就始於大招寺。

吐蕃自大招寺始立、宏揚親親，
從而統一西藏、鞏固王統、壯盛國力、結親於唐；與農業文明的唐朝…從不平等、終而平等共立於中國。
當然，
那需要一段時間的努力，才可能嬴得農業文明的唐朝認同、願把游牧文明的西藏擺在中國的同一水平。
為說明這一點，請讓我們再次把目光投注於大昭寺。

大昭寺…前面廣場峙立一座公元823年所設的「唐蕃會盟碑」，它就是唐朝承認西藏為「中國」的見証；
見証唐朝與吐蕃終於是親親平等的。

「唐蕃會盟碑」共有三塊：
一塊在吐蕃拉薩的大招寺、一塊在唐蕃交界青海日月山（殘碑）、一塊在唐朝都城長安（己無）…平等
大昭寺碑：一面陽刻漢文與藏文對照（平等）、一面陰刻敘事藏文；
長安之碑：可猜想一面陽刻碑文亦為漢文與藏文對照（平等）、另一面則陰刻敘事漢文…平等

這種平等僅是形式上的平等，我們還需要進一步分析。

〈首先〉，請讓我們來稍稍介紹一下正面的陽刻碑文：
「大唐文武孝德皇帝與大蕃聖神贊普舅甥二主商議社稷如一，結立大和盟約，永無淪替……」

「大唐」與「大蕃」…平等、「文武孝德」與「聖神」…平等，
至於「舅甥」：表面上看似不平等，但這表示雙方是一家人，親親序倫其實沒什麼不平等。
也因為「舅甥」的人倫關係，所以大唐之舅在先、大蕃之甥在後…這屬三代中國宗法人倫的親親平等。

唐朝與吐蕃的親親平等…意味著唐朝承認西藏為「中國」。
這是雙星中國當中的明星…農業文明首次立碑公告：長期以來一直被輕忽的暗星…游牧文明亦是「中國」；
這在帝制中國的歷史中，
西藏…是首次也是唯一曾與中國農業文明王朝平等締盟的游牧文明。

這個平等當然非一蹴而就，
是西藏…自705年第一次與唐朝不平等的會盟、歷經多次會盟的努力，
如要求唐朝用詞應該修改：「貢獻」改為「進」，「賜」改為「寄」…
最終在823年唐蕃第八次的長慶會盟石碑上，才真正顯現出農牧文明實質意義的平等。

〈其次〉，也請讓我們來稍稍討論紹一下背面的陰刻碑文，來引申平等的意義：
「大蕃聖神贊普可黎可足與大唐文武孝德皇帝和葉社稷如一統，立大和盟約，茲述舅甥二主結約始末及此盟約節目，勒石以銘…」

在此變為先介紹吐蕃領導、再介紹唐朝領導…因為這塊碑在823年立於西藏大招寺，故以西藏為主。
我們相信：
同一盟文之碑亦樹于唐之京師，則應是先介紹唐朝領導，再介紹吐蕃領導…這才是真正實質的平等。

請將此對比於767年，唐蕃第5次會盟，雙方刻立石碑于唐朝長安的興唐寺前，但西藏並未載有立碑…那就缺乏實質意義的平等。

而西藏與唐朝的平等，還顯現在陰刻碑文最後的部份，那就是西藏吐蕃的年號：「彝泰」。
「大蕃彝泰七年，大唐長慶元年（821）…雙方登壇（唐朝長安興唐寺），唐廷主盟」
「大蕃彝泰八年，大唐長慶二年（822）…雙方登壇（吐蕃邏些東哲堆園），吐蕃主盟」
「其立石鐫碑於此（大招寺），為大蕃彝泰九年，大唐長慶三年（823）…同一盟文之碑亦樹于唐之京師」

年號在中國初見於漢武帝，從此帝制中國農業文明的歷代政統…皆有年號；變為農業文明的一種特徵。
但年號並非中國必要的特徵，因為自三代中國起至帝制中國漢文帝止…皆無年號。
年號可說是帝制中國的特徵（除了秦朝至漢文帝），也可說是帝制中國農業文明的特徵。
從這個觀點來看：
五胡十六國的：南涼、北涼、西涼、後涼、後秦…，及北朝的：北魏、北齊…都有年號；這表示其政統實屬農業文明，或為農牧的過渡漸趨農業的文明。

而游牧文明的政統本無年號，
在西藏之前，所有游牧文明的政統，如匈奴、突厥、回鶻…皆無年號。
在西藏之後，遼（契丹）、金（女真）、西夏、元、清…所有以游牧文明建國的政統，入長城都有年號。
元朝一旦離開長城內、回到大漠上、重歸游牧文明，也就不再有年號。
西藏吐蕃是帝制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也是唯一的游牧文明…立有年號的政統：有一個為平等而設的年號。

西藏明明無年號、可以不必用年號，但西藏吐蕃為與唐朝第八次的會盟立碑，特別專設「彝泰」的年號。
這終極表現出西藏農業文明與唐朝農業文明的「平等」。

這平等是松贊干布（629-650在位）…647建大招寺、立十六善法以行親親之倫所蘊育而得的「平等」。
這平等是赤松德贊（755-797在位）…763兵陷長安、責唐背信、修文訂盟以正親親爭取來的「平等」。
這平等是在赤祖德贊（816-838在位）…823第八次會盟立碑之後：
開啟了遼（有年號）、宋澶淵之盟以齒論兄弟的平等；
但爾後金（有年號）、宋之盟，或為君臣等級的叔侄、伯侄關係，就己不再是實質平等了。
這平等是在此之前：匈奴單于和漢元帝遣王昭君之和親、吐谷渾王和唐太宗弘化公主之和親…未有之平等。

◆西藏之所以能被我們稱為「中國」…証之於大招寺。
西藏吐蕃王統，以游牧文明之質而被唐朝的農業文明「平等」親親會盟，這實緣起於大招寺的親親立法、亦証之於大招寺的長慶立碑。
然而，
公元842年西藏吐蕃第42任領導達瑪本，滅佛以廢親親，吐蕃王統乃絕，正猶如907年唐朝的王統亦絕。

可是公元907年唐朝的國祚雖終、王統雖絕，但唐朝的道統未息、三代中國的道統不亡…
在華夏中原的農業文明另有政統，以繼唐朝未息的道統、用續三代中國宗法人倫的親親道統。
這裡的政統，指的是唐朝以後：五代、宋、元、明、清的帝制中國政統，及2012年以後的民主中國政統。
而在傳統帝制中國下：那是指兩千年來言必稱三代、自居為長城以內緊守農業文明的小我中國。

那麼在小我中國之外…七世紀松贊干布頒行「善法」、以立親親道統的游牧西藏呢？
松贊干布之「善法」，有別西方、東方個人權利義務之法，實同三代中國宗法親親之道統「禮法」。
西元842年吐蕃的國祚既終、吐蕃的王統既亡，西藏確實從此就未再另立王統，
難道西藏游牧文明的璀燦光華，在823年立唐蕃會盟碑於大招寺達於頂點之後，終將如慧星般倏逝？

不然
中原自秦有人工修築的萬里長城…鞏衛農業文明的親親道統，
西藏則別有自然聳峙的巍巍高原…保護游牧文明的親親道統。
西藏的吐蕃王統既亡、西藏的王統從此亦亡，但西藏的親親道統未亡、三代中國在西藏的道統不亡…
在西藏境內另有教統，以繼吐蕃十六善法的道統、用續三代中國宗法親親的道統。
這裡的教統…指的是1260由八思巴所傳，或1409由宗喀巴於大昭寺所立，傳於達賴、班禪的密宗教統。

世上所有正信的宗教，皆有道德的內涵、順乎親親人倫；佛教亦然。
而在農業文明的中原，對於佛法與儒家的禮法…則有更多一點的論述。

隋、唐創三論宗的吉藏（549～623）法師在《仁王般若經疏》卷一，把佛教的五戒與儒教的五常對應：
「不殺生為仁，不盜竊為智，不淫為義，不飲酒為禮，不說謊為信。」

南宋孝宗所著的《原道論》亦然：
「夫不殺，仁也。不淫，禮也。不盜，義也。不妄語，信也。不飲酒，智也。此與仲尼又何遠乎？」

清世宗雍正十一年《佛說十善業道經》上諭亦然：
「夫佛氏之五戒十善，導人於善也。吾儒之五常百行，誘掖獎勸，有一不引人為善者哉！」

至於在游牧文明的西藏，松贊幹布（629-650在位，娶文成公主）引入佛法後，立16善法以正親親之倫；
「此與仲尼又何遠乎？」
「誘掖獎勸，有一不引人為善者哉！」
這可說是西藏游牧文明對佛法…獨特的詮釋，直指三代中國的親親道統。
只要西藏的佛法不絕、西藏的佛教教統復興…游牧西藏的道統就不會亡、西藏的親親道統就會跟隨著教統而興。
實際上西藏的教統與道統…彼此相輔相成，在吐蕃王統結束後更發揚光大傳播到西藏以外的地區。

1253（宋理宗寶祐元年）忽必烈猶為薛禪汗，忽必烈夫婦及其子女…全體家族25人接受八思巴「灌頂」。
1260（元世祖中統元年）元世祖忽必烈封西藏高僧八思巴為國師。

這裡所謂的「灌頂」…原指宗教的灌頂、是指西藏密教的灌頂，
亦即灌佛陀的「十善戒」入頂…也可視為灌入松贊干布「16善法」的親親人倫入頂。
「全家灌頂」，就是西藏高僧對「華夏」的游牧民族領導開示親親…在王統家族中具體實踐親親。

八思巴（1235-1280）是西藏在842年吐蕃滅佛、王統既亡後，復興西藏佛教的重要法王，
當八思巴成為元朝農牧文明的國師後，西藏游牧文明的教統開始向高原外延伸。
而在八思巴之後，西藏更有宗喀巴宏揚西藏游牧文明的教統。

1408（明成祖永樂6年）明成祖派大臣四人迎宗喀巴，宗喀巴後派弟子釋迦智赴南京…被封為國師。
1578（明神宗萬曆6年）蒙古俺答汗贈西藏高僧索南嘉措：「達賴喇嘛」的稱號…是為達賴3世
1645（清世祖順治2年）蒙古固始汗贈西藏高僧羅桑確吉堅贊：「班禪喇嘛」的稱號…是為班禪4世

宗喀巴（1357-1419）…是西藏佛教的改革者、復興者，而大招寺再次扮演重要的歷史性角色。
1409（明成祖永樂7年）藏曆正月初一，宗喀巴在明朝所封之政統支持下，於拉薩大招寺發起全藏不分教派、上萬人參加、盛況空前的傳昭大法會。
1414（明成祖永樂12年）弟子釋迦智受師命朝明成祖，受封「西天佛子大國師」，宗喀巴成國師之師。
1416（明成祖永樂14年）弟子札西貝丹在明都指揮簽事支持下建哲蚌寺，宗喀巴親自在拉薩開光。
1418（明成祖永樂16年）弟子釋迦智用明朝所賜資財，在拉薩建色拉寺；1421赴京朝宣德帝，封大慈法王。
弟子克主傑後被追認為一代班禪。
弟子根敦珠巴被追認為一世達賴。

西藏高僧尊貴的封號達賴、班禪是1578、1645由蒙古之汗所賜，而達賴、班禪崇高的地位是由蒙古所鞏固；
這代表蒙族對藏族的親親交融。
而西藏高僧：八思巴為蒙族忽必烈灌頂、受封國師，使藏傳佛教終能遍傳於蒙族，這代表藏族對蒙族的親親交融。

◆西藏之所以能被我們稱為「中國」…興之於大招寺。
宗喀巴（1357-1419）1409在大招寺所辦的傳昭大法會，建立起西藏游牧文明的教統，
而在中原農業文明的支持下，更進而成為中國西部蒙藏整個游牧文明的教統。
使西藏…自吐蕃王統終結後，能以教統傳播親親道統、遍及西部蒙藏游牧區，超越長城融鑄農牧中國。

宗喀巴一生沒離開游牧文明的地域，當中原農業文明的明朝邀他，他遣弟子釋迦智赴中原，
當釋迦智被明朝封為「西天佛子大國師」，宗喀巴自然也就成了國師之師…這是農牧文明的再續「平等」。
而宗喀巴的弟子，分別轉世成為達賴、班禪，到了清朝，與中原農業文明的政統結合，牢牢掌了中國游牧文明的教統。

1653（清世祖順治9年）順治帝與後妃、太子、諸親王…全體家族共同接受達賴5世「灌頂」。
1653（清世祖順治9年）順治帝封達賴5世：西天大善自在佛掌領天下釋教菩提瓦赤拉拉旦達賴喇嘛。
1785-1791西藏佛教派系內鬥、尼伯爾入侵西藏、洗劫札什倫布寺，清乾隆帝派福安康入藏平亂。
1792（清高宗乾隆57年）乾隆帝設「金瓶掣簽」…藉定前藏達賴、後藏班禪、外蒙呼圖克圖之轉世靈童。

達賴5世對順治家族的「灌頂」，一是藏傳佛法教統的傳播意義、一是農牧親親道統的融合意義。
而「金瓶掣簽」的地點就在西藏拉薩的大招寺，正是松贊干布所建、藉以宏揚親親善法的基點；
從此，
在中原滿族領導的國師禮贊下，西藏成為青藏、內外蒙以及中原地區滿、蒙、藏、漢農牧親親的穩定核心。

什麼是「中國」？

自三代起即有「中國」之名、即自稱為「中國」。
三代中國…是由部落漁獵、部落游牧，逐漸走向農牧並重的王統、趨向於以農業文明為核心的道統中國。
三代中國文明的顛峰在周，周之始祖樂農，其宗法親親道統實奠基於農，故有士、農、工、商之說。
但實際上一直到了孔子春秋之周…仍為農牧共處的時代。
三代中國…可說是理想的、傳說的、農牧交融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親親一以貫之的道統中國。

帝制中國…自秦起即築長城以隔雖游牧文明、自居農業文明，繼承著士、農、工、商的觀念。
實際上長城…只有在帝制中國開始的秦漢與晚期的明朝，才真正發揮了隔離、維護農業文明的效果。
其他如五胡十六國、北魏周齊、隋唐、遼金、元清…長城幾乎成了聯絡農牧的交通孔道。
帝制中國…實為農牧交融，而以農業為主、為趨向，刻意忽略長城外游牧文明、自居農業文明的中國。
帝制中國…可說是囿於長城：不出長城、自限長城之內的小我農業中國。

然而
763年西藏吐蕃攻入唐朝首都長安，提醒了帝制中國：游牧文明的西藏實為雙星中國不可缺少的一部份。

而那一切，自始至終皆與大昭寺息息相關：
647西藏吐蕃建大招寺：行「十六善法」…在長城內戛戛獨造游牧文明的親親道統、義同三代中國。
823西藏吐蕃大招寺：立「唐蕃會盟碑」…實証長城之內雙星中國的農業文明與游牧文明為親親平等。
1409西藏在大招寺：開「傳昭大法會」…終而穿越長城親親教化藏蒙游牧文明與中原農業文明和平共融！

帝制中國得緣於西藏：提升了視野、開拓了胸襟、澄清了錯覺…無聲無息超越了長城、融鑄了農牧。
不再單憑地域來定義「中國」…不必一定是要在長城護衛下才屬「中國」，
不再獨由農業文明的特徵定義「中國」…王統不必一定非得要有年號方可稱為「中國」，
只要育德興仁、親親敦倫…一如那拉薩大招寺：輝煌的訴說、溫馨的展示，即蘊有永恆三代的大我中國。

大招寺…懷著西藏特色的高度：
始西藏漸趨中國、証西藏有若中國、興西藏得融中國…
讓我們不禁在此去天最近的邊陲、沈吟低迴：如何將是未來的「中國」？
這是大招寺的不凡之處，這或許是大招寺…自然而然成為西藏之旅第一個被介紹並投以期待的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