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這是孟子…在《孟子》一書當中所說的第一段話,相信也是最重要、最經典、最為傳統中國人熟知之語。
這是孟子…在三代中國的時代背景下艱難出口的一段話,也是傳統帝制時代的中國儒者難以入耳之語。
為說明其內在的矛盾、衝突,與孟子的委婉用心所在,我們試將原文切成三段,以方便討論。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王」…
這是第一段、極端重要與艱難的焦點,今天暫不討論。
「何必曰」…
這是隱晦的第二段焦點,本身似無任何意義,只是一種口語句型的起始而己,重點在於其語法之特殊。
這語法總歸不夠正面、坦蕩、積極,多少帶一點質疑、否定,所以在正式的三代文獻裡很少見。
若非梁惠王一開始就言必稱「利」,它不會因緣際會被孟子引薦到中國歷史上的經典舞台。
但我們也勿輕忽這語法的草根性、親和力:令市井庶民一經聽聞便朗朗上口,從而造就了誦傳千古的輝煌!
「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這是第三段沒有爭議的焦點,是傳統中國人兩千年來認知的《孟子》精義,也是我們今天討論的焦點。
我們所執著的焦點究竟在那兒?
《孟子》全書難道不全都是在用心詮釋:「利?亦有仁義而已矣」…這段開場白嗎?
是的、當然是的、的確如此,《孟子》全書的精義,就是一以貫之去利就義、宏揚「亦有仁義而已矣」。
在孟子的口中:利與義是矛盾的、是衝突的、是昂揚對峙誓不兩立的…
為此,
孟子用上了「何必曰」…的特殊語法,特別用來介紹、突出、強調:利與義的矛盾;
孟子還用上了一整本書的篇幅,反覆從各各角度詮釋「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的利、義衝突。
既然如此,我們何需在此添足書咄、何不直接去讀《孟子》的原書、原文、原句,豈非更能掌握焦點原義?
關鍵在於我們想另闢蹊徑、要從另外一種角度來觀察:「利?亦有仁義而已矣」這句話的背景,
那是孟子所深知,卻是孟子不便於明說、不適合指出的角度…否則他將陷入治絲益棼、徒滋紛擾的困境。
而我們所切入的角度就在於:「義即是利、利即是義」!
◆《孔叢子》‧雜訓
孟軻問牧民何先?
子思曰:「先利之。」(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民,亦有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子思曰:
「仁義、固所以利之也。
上不仁,則下不得其所;上不義,則下樂為亂也。此為不利大矣。
故《易》曰:『利者、義之和也』,又曰:『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此皆利之大者也。」
《孔叢子》應該原本是出於三代戰國的篇章,歷經秦火後重新剪輯、編纂於漢人之手。
這段對話或許應屬於一種超越現實的想像,
因孔子的孫子子思(孔伋‧約前483-402)…生前並未親炙孟子(孟軻‧約前372-289)。
但那並未減損這段虛擬對話的價值意思,
因這段對話依稀沁潤出:孟子…仰慕於儒、學承於子思、一以貫之傳襲孔門仁義的脈絡。
因孟子學承於子思,是子思的心傳弟子,所以一開始文中就直稱孟子之名:軻,而敬稱孔伋為子思。
第二段子思與孟子的對話很有趣,請讓我們列出梁惠王孟子的對話來做對比:
◆《孟子》‧梁惠王上
(梁惠)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梁惠)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在《孔叢子》中的子思開門見山即言「利」:「先『利』之。」
比起在《孟子》中的梁惠王還要先客套兩句:「叟(梁惠王當時年紀比孟子大),不遠千里而來(稍誇張)」,
最後才委婉言「利」:「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兩者相比,
子思言「利」:更乾脆、更直接了當的多,只因子思是師長(想像、心傳的),故醍醐灌頂、不用廢話!
而孟子對子思之答,與對梁惠王之答…用的字句雖然是大體相同,但次序卻前後顛倒。
對子思是:「亦有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先陳述己見,再表示疑問,要請師長(子思)開釋解惑。
對梁惠王是:「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先否定對方所引用之利,再作結論;後續有一大篇開釋。
《孔叢子》的作者,籍著雜訓中子思對孟子的一番開釋解惑,表現出他對《孟子》思想更深一層的體驗。
而子思開釋的話分為三段,我們最好倒過來看,先討論最後的第三段:
「《易(經)》曰:『利者、義之和也』,又曰:『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此皆利之大者也。」
子思在第三段引述《易經》的話:「利者、義之和也」…表示「利即是義、義即是利。」
只不過:「利」是調和之義,只有經過調和之後的義才能夠成為「利」…表示「利」是有條件限制的。
為此子思特別強調他所說的「利」,非為市井庶民在意之小利而是領導在意之大利;
同樣的道理,子思特別強調的調和之「義」,亦非市井庶民在意之個人小義而是關照全局的公義、大義。
換句話說:
「大利」是調和之義,而經調和之後的公義才是「大利」…子思只討論牧民「大利」、不討論市井「小利」。
接下來,我們往前討論第二段:
「上不仁,則下不得其所;上不義,則下樂為亂也。此為不利大矣。」
子思在第二段裡的「上」指領導,「下」指臣子、官僚、士人、市井庶民…
子思完全是以負面、否定的方式來描述:
「上」不仁,則「下」不得其所,得到「國大不利」的推理…負面敘述的推理、相當合理,
「上」不義,則「下」樂為亂也,同樣「國大不利」的結果…否定敘述的結果、十分自然。
最後,我們回到子思開釋孟子的第一段:
「仁義、固所以利之也。」
子思開宗明義的這句話,正是:「利即是義、義即是利」。
但這句話的「仁義」…是專對「上」而言,是要求牧民的領導必需有仁、有義,
而這句話的「利」…則是專指「大利」,是要求領導需先存仁義,才能調和公義、才能為民得「大利」!
《孔叢子》作者藉子思開釋孟子:「先利之」的「利」…非小利、乃大利,是國家民族的「大利」。
《孔叢子》作者藉子思開釋孟子:固利之「仁義」…非小我之仁義、非私我之仁義,而是「上」之仁義、是身為領導為了公眾大利、調和各方之公義所需堅守的個人之仁義。
領導個人之仁義…屬私德、屬小仁小義、屬一己安身的私仁私義,然而這是子思開釋第二段所提的仁義。
領導牧民的仁義…屬公德、屬大仁大義、屬調和鼎鼐大利百姓的公義,這才是子思開釋第三段所提的義。
子思開釋孟子之際,他們兩人心中有一個先決的共識:仁義。
子思與孟子都是孔門弟子,都認同孔子之仁、也認同孔子之義…這是三代君子立身處世的基本價值。
但孟子請問子思的…非為一己個人的仁義道德,而是問:「牧民何先。」
因為孟子問「牧民」,非問自省、自治、自勵、自惕…所以子思不必再強調個人修身的仁義。
因為孟子問「何先」,非問本、非問基…所以子思不必再強調教民以仁義的根本基石,而答以「利先」。
孟子問「牧民何先」,
子思答以「先利之」…
簡潔扼要僅3字,比起孟子所問的4個字還要短,頗具《論語》之風、可謂深得乃祖(孔子)之真傳!
然而孟子具有獨特的、一以貫之的、堅定理念絕不退縮的個性,
不像《論語》中大多數的孔門弟子,問完孔子後往往就默而退思、慢慢地消化…,
孟子據理陳述:「君子之所以教民,亦有仁義而已矣」,堂堂正正、不改其一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勢,
最後再以:「何必曰利」…請教子思。
子思其實沒有徹底反駁孟子,子思基本同意:「君子之所以教民,亦有仁義而已矣。」
他只是針對「領導牧民之『先』」提醒孟子:「先」要為民謀利、謀大多數人之利、謀大多數人可大之利。
他開釋孟子…在君子修身「亦有仁義而已矣」的共識基礎上,牧民當以「調和公義」之「大利」為「先」!
這是我們另闢蹊徑、從《孔叢子》作者的角度來觀察:「利?亦有仁義而已矣」這句話的背景,
焦點在於:「義即是利、利即是義。」
這…不是小弟坐井觀天的野人獻曝之言,
這…不是綴補三代《孔叢子》的漢代作者,向壁虛構的子思開釋孟子之論,
這…是志續春秋的宋朝大儒司馬光,在他傾盡畢生心血的《資治通鑑》裡所闡述的肺腑衷誠。
司馬光在《資治通鑑》‧(周)顯王三十三年,
先大體復述
◆《孟子》‧梁惠王上…「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再照本宣科
◆《孔叢子》‧雜訓…「亦仁義而已矣,何必利!」
最後司馬光做出結論:
臣(司馬)光曰:「子思、孟子之言,一也。夫唯仁者為知仁義之為利,不仁者不知也…」
孟子明明在《孟子》說:「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強調「利」與「仁義」的矛盾
孟子明明在《孔叢子》說:「亦仁義而已矣,何必利!」…彰顯「利」與「仁義」的衝突
而在《孔叢子》說:「義即是利、利即是義」的…明明是子思並非孟子。
可是司馬光卻一以貫之、一意孤行,斬釘截鐵地聲稱:「子思、孟子之言,一也…」,
這裡的「一」,意即孟子心服於子思之言:「義即是利、利即是義。」
這是司馬光對《孟子》:「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的詮釋:「義即是利、利即是義」…然而這說的通嗎?
這實在是《孟子》極為有趣、頗耐人尋味的地方了。
相信司馬光以…「義即是利、利即是義」來詮釋《孟子》自必有其道理,
只不過他在《資治通鑑》裡篇幅有限、不方便多做解釋,我們下次有機會將再做進一步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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