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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帥
2014/10/24 1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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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耳問帥」…問的是什麼「帥」?

對一位現代中國的帥哥來說,心中所想:可能是在問「帥或不帥」?
對一位三代魯國的君子而言,他的回答:應該是在問「帥師之帥」!
「帥」…是有生命、有歷史的,在不同的時空、對不同的人物會擁不同的價值意義。

為什麼三代魯國的君子對「帥」的印象,好像是在執著於「帥師之帥」?
這可以從孔子手著的《春秋》看出端倪。

《孔子‧春秋》全書逾一萬六千字,文中有120個「帥」字,同時也有120個「帥師」之詞;
換句話說,在《孔子‧春秋》裡所有的「帥」字,全都用在「帥師」的名詞上了。
而《孔子‧春秋》自魯隱公元年(前722 ) 至魯哀公16年(前479 ) ,
前後244年間共發生120件「帥師」之事,平均每兩年就有一次的「帥師」,誠可謂戎務頻仍…
這對魯國的君子而言必然印象深刻,所以推想他…或許會執著於「帥師之帥」。

然而,「重耳問帥」…他所問的其實並非是「帥師之帥」,而是「元帥」。
只不過現代的中國人不免會心生疑竇:「帥師之帥」…是率領戎師之「帥」,難道不就是「元帥」嗎?

「重耳問帥」:
對中國人而言…是一個很有趣、頗有創意,也是一個蘊有相當深度的大哉問!


探討「帥」…在「帥師之帥」與「元帥之帥」間的幽微差異,實在是一個很有趣的課題。
現代中國與三代中國有兩千多年的時間差距,今天我們所認知的字詞概念未必仍如兩千年前…一成不變;
對此,我們可以嚐試分從兩種不同的角度,漸次來探討這個問題。

一、首先,從「詞性」上來分折。
對一位現代的中國人…「嚴格」而言:
「『帥』師」之「帥」…在「詞性」上是動詞,相當於「率領」;
「元『帥』」之「帥」…在「詞性」上是名詞,相當於「將軍」。
雖然「帥師」、「元帥」兩者之「帥」是同一個字,但詞性不同,字義稍有不同,只是我們平常不太在意而己。

這…是源之於中國象形文字的特點。
中國的象形字不能如西方的拼音字…改變贅附字尾的字母,以明白標示其詞性的變化。

從消極面來看,中國的字形既不能改,只能自動變化詞性,這使得詞性不夠明確、不夠嚴謹…是其缺點。
例如:
「帥或不帥」的「帥」…是形容詞,「帥師之帥」的「帥」…則是動詞,「元帥之帥」的「帥」…又變成為名詞;三者的詞性不相統屬。

但從積極面來看,中國的字形既不方便改,卻可任意添增、改變詞性,詞性彈性而多元…或可稱為優點。
無論如何,中國人為適應象形文字的特點,充份發揮其優點,故而包容兼蓄、不太重視單字的詞性。

因此,對三代魯國的君子而言:
「帥師之帥」的「帥」…既不覺其為動詞,「元帥之帥」的「帥」…亦未感其為名詞,
兩者的字形皆為「帥」…所以也可馬虎虎會認為彼此相通。
基於此,身為中國人…有關於詞性的分析,僅供我們略作參考而己,實在不必要太過於認真計較。

二、其次,從「爵位」上來分折。
對一位現代的中國人…若忽略詞性上的差異,則「馬虎」而言:
「『帥』師」之「帥」…意指率領軍隊的「元帥」。
「元『帥』」之「帥」…意指將軍、直指「元帥」,近乎於「『帥』師」之「帥」;兩者是相通的。

但對於三代春秋的君子而言:
他或未聞「元帥」、或避稱「元帥」;至於「『帥』師」之「帥」…則在「爵位」上顯然存在某種的侷限。

講到:「『帥』師」之「帥」…在「爵位」上的侷限,還是請讓我們回到孔子所著的《春秋》來找答案。
因《孔子‧春秋》的120個「帥」字,皆屬「『帥』師」之「帥」;而其「帥」之「爵位」確有侷限。
玆舉《春秋》一開始的五則事例來說明:

魯隱公2年(前721 )  無駭「帥師」入極。…魯卿展無駭「帥師」
魯隱公4年(前719 )  翬「帥師」會宋公、陳侯、蔡人、衛人伐鄭。…魯卿公子翬「帥師」
魯隱公10年(前713 ) 翬「帥師」會齊人、鄭人伐宋。…魯卿公子翬「帥師」
魯莊公2年(前692 ) 公子慶父「帥師」伐於餘丘。…魯卿公子慶父「帥師」
魯僖公1年(前659 ) 公子友「帥師」敗莒于酈。…魯卿公子友「帥師」

我們發現:五起「帥師」事件,很巧合都是由「爵位」居「卿」者為帥,率領魯軍出征。

這是巧合嗎?
三代春秋:「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故「帥師」出征實屬國之大事;
既為國之大事,依天子、諸侯、卿、大夫、士之制,爵位至少要居「卿」…方得奉君命而領軍出征。
換句話說:天子以下,諸侯、卿的爵位都有資格「帥師」出征,並不一定非要侷限為「卿」。
可是…為什麼在這段期間,《孔子‧春秋》並未記載任何爵位在「卿」以上的領導率軍出征?

有的…《孔子‧春秋》一開始,似乎就有諸侯領軍出征的事例,只是孔子並未引用「帥師」之詞。
《春秋‧魯隱公元年》(前722 ) :鄭伯克段于鄢。…這豈非就是鄭莊公「帥師」嗎?

「鄭伯克段于鄢」…講的是鄭莊公攻打據守「鄢」邑的弟弟「段」。
這是三代中國非常有名的故事,發生在魯隱公元年,記載於《孔子‧春秋》的開篇。
不但《孔子‧春秋》載有此事,《左傳》、《公羊傳》、《穀梁傳》也都有載、並都討論了這件事;
不但三代中國最初的一部史書《孔子‧春秋》載有此事,而且帝制中國最後一個王朝‧清朝的《古文觀止》亦於開篇即轉載了《左傳》之文…它著實具有貫穿三代中國與帝制中國的價值意義。

「鄭伯克段于鄢」…我們對這句話的疑惑在於:
為什麼《孔子‧春秋》不依其他120則「帥師」之例,援筆寫道:「鄭伯『帥師』克段于鄢」?
難道說…鄭莊公並未親自領軍出征嗎?

《左傳‧魯隱公元年》(前722 )
大叔(段)…將襲鄭。…
(鄭莊)公…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大叔)段入于鄢,(鄭莊)公伐諸鄢。
五月辛丑,大叔(段)出奔共。

上面是《左傳》所述「鄭伯克段于鄢」這件事的大體細節。
鄭莊公的弟弟大叔(段)…受寵於母親,因此準備據「京」邑叛亂,奪兄長的君位。
鄭莊公於是命子封(公子呂、鄭莊公之叔)「帥」領二百輛戎車去討伐「京」邑,「京」邑民眾不服大叔(段),大叔(段)只好逃到「鄢」邑。
鄭莊公再次討伐「鄢」邑…最後大叔(段)逃離鄭國至「共」國。

《左傳》的這段敘述,有兩處與「帥師」相關:

一、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子封是鄭國之卿,他「帥車」的意思就是「帥師」。
《左傳》在此與《孔子‧春秋》的筆法類同,對爵位為卿的領軍者皆可用「帥」。
而《孔子‧春秋》並未記載子封的「帥師」,一方面因為這是鄭國而非魯國之事,更重要的是孔子在這件事情上把焦點放在了鄭莊公身上。

二、(鄭莊)公伐諸鄢…鄭莊公討伐「鄢」邑,頗有親自「帥師」討伐的意思。
《左傳》在此可能與《孔子‧春秋》的筆法類似:對爵位高於卿(如鄭莊公)之領軍者皆不用「帥」。

我們之所以猜想:
《左傳》在此「可能」與《孔子‧春秋》的筆法類似:爵位高於卿(如鄭莊公)之領軍者皆不用「帥」…是顧慮到真相可能會有如下的變化,我們無法肯定詮釋《左傳》之「伐」。

1. 可能鄭莊公確實是親自領軍,「伐」即親自討伐…因兄弟鬩牆實為鄭國家醜,為避諱故不用「帥師」。
2. 可能鄭莊公其實未親自領軍,所謂「(鄭莊)公伐諸鄢」…僅指鄭莊公下令討伐、而非親自「帥師」。

關於「伐」的語意詮釋,會造成:親自領軍、非親自領軍,兩種截然不同的解讀…事出有因;
我們可參考《春秋》三傳…對「鄭伯克段于鄢」事件中:「段」的結局、也就是有關「克」的語意詮釋,三傳之間會有多麼大的差異,就能夠理解。

《公羊傳》
鄭伯「克」段于鄢。「克」之者何?「殺」之也。…「殺」之則曷為謂之「克」?大鄭伯之惡也。

《穀梁傳》
鄭伯「克」段於鄢。「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殺」也。何以不言殺?見段之有徒眾也。
何甚乎鄭伯?甚鄭伯之「處心積慮成於殺」也。

《左傳》
(鄭莊)公伐諸鄢。五月辛丑,大叔(段)出奔共。…
「鄭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

很有趣,對於《孔子‧春秋》「鄭伯『克』段於鄢」的同一句話裡的同一個字:「克」,
《公羊傳》詮釋:鄭莊公殺了弟弟段;既然是「殺」為什麼稱克?是為了要放大鄭莊公不能親親之惡。
《穀梁傳》詮釋:鄭莊公處心積慮想殺弟弟段;只因人多不好殺。那為什麼稱克?指鄭莊公能殺、想殺。
《左傳》詮釋:鄭莊公討伐「鄢」邑,把弟弟段趕到「共」國。不稱「(鄭莊)公」而稱「鄭伯」是諷刺他身為兄長沒親親教好弟弟。

對同一件事…「鄭伯克段於鄢」:《公羊傳》說鄭莊公殺了弟弟段,《穀梁傳》說想殺,《左傳》說沒殺;
三種說法都對、都有理,只因各有關注的焦點:
《公羊傳》關注親親從價值的立場批判,《穀梁傳》關注發心從心理層面分析,《左傳》則陳述事實。

由此可見,詮釋三代中國典籍,我們需要謹慎解析價值、心理與事實…如:「鄭伯克段於鄢」之「克」。
同樣的道理,
《左傳》(鄭莊)公伐諸鄢…稱「伐」,不稱「『帥師』以伐」
很可能顧慮:為保留鄭國的顏面、或因鄭莊公實際並未親自領軍…故不稱「帥師」。

為揭開上述顧慮的謎底,我們試找一件:魯國光榮抵禦外侮、並且確定是由魯君親自領軍之事例;
看看《孔子‧春秋》是否不再有任何顧慮,而能坦然記載魯君之「帥師」。

《春秋‧魯莊公10年》(前684 ) :十年春王正月,(魯莊)公敗齊師于長勺。

「曹劌論戰」…講的是魯莊公抵擋齊師,在曹劌指引下所打的一場勝仗。
這是非常有名的故事,發生在魯莊公十年。《古文觀止》中亦轉載《左傳》之文;中學課本也有選錄。
《孔子‧春秋》不書魯莊公「帥師」,難道是魯莊公下令派人出師嗎?

請讓我們來簡單看看:《左傳》是如何以「曹劌論戰」,來忠實陳述《春秋‧魯莊公10年》的長勺之戰。

《左傳‧魯莊公10年》(前684 ) :
齊師伐我(魯),(魯莊)公將戰,曹劌請見…《左傳》明白指出齊國入侵魯國,長勺之戰是衛國聖戰。
(魯莊)公與之乘,戰于長勺,公將鼓之…《左傳》明白指出:長勺之戰,魯莊公親自領軍並擊鼓勵戰。

長勺之戰:魯國光榮抵禦外侮、事在魯國、並且由魯君親自領軍擊鼓。
然而《春秋‧魯莊公10年》(魯莊)公敗齊師于長勺…《孔子‧春秋》卻不言魯莊公「帥師」。

同樣的情形發生在第二年:
《春秋‧魯莊公11年》(前683 ) :夏五月,戊寅,(魯莊)公敗宋師于鄑。

魯莊公在「鄑」親自領軍打敗入侵的宋國軍隊…《孔子‧春秋》仍不言魯莊公「帥師」。

這是《孔子‧春秋》自魯隱公元年(前722 )開始,經魯桓公、魯莊公,至魯僖公元年(前659)為止,62年間的兩起魯國之君親自領軍的光榮衛國之戰,但《孔子‧春秋》皆不言魯莊公「帥師」。
實際上在這62年間的窗口,《孔子‧春秋》沒有記載過任何爵位為天子、諸候的「帥師」;
就只記載了五起由爵位居「卿」者的「帥師」事件。

我們可以由此推論,這應該是屬於孔子的《春秋》筆法:
只用「帥師」的動詞之「帥」,避用名詞之「帥」,且「帥師」之「帥」在爵位上也僅侷限於「卿」。
至於「元『帥』」之「帥」…根本談不上,因孔子在《春秋》既然有心要避名詞之「帥」,當然更不會採用「元帥」的名詞。

「帥師之帥」與「元帥之帥」
對現代「馬虎」的中國人而言:兩者沒什麼差別。
但對三代君子的中國人而言:「帥師之帥」…在爵位上侷限於「卿」,這是孔子在《春秋》為「帥」套上了枷鎖;故而君子或未聞「元帥」、或避稱「元帥」!

三代孔子為什麼在《春秋》要為「帥」套上了枷鎖…這實在是一個有趣而難解的謎題。


「元帥」…對三代中國人而言,算是一個頗富創意的名詞;也應該算是一個頗有爭議的名詞。

「重耳問帥」…問的是「元帥」,這是由重耳創造的新名詞。
三代中國典籍所載之「帥」:可概分為名詞與動詞兩種,
其中名詞之「帥」,在重耳之前…大多是光桿之「帥」,即或偶有組合之名詞,但未見「元帥」。例如:

《左傳‧桓公六年》
「鄭大子忽『帥師』救齊。六月,大敗戎師,獲其二『帥』:大良,少良」…「帥師」之帥為動詞,二「帥」之「帥」才是名詞,而且是光桿之名詞。

《國語‧齊語》
「萬人為一軍,五鄉之『帥』、帥之」…「帥」、帥,前「帥」為光桿之名詞,後帥則為動詞。
「十邑為卒,卒有『卒帥』;十卒為鄉,鄉有『鄉帥』;三鄉為縣,縣有『縣帥』」…「卒帥」、「鄉帥」、「縣帥」皆為名詞,雖非光桿之名詞、但皆非「元帥」。

「元帥」可說是三代中國由重耳首創的名詞;而且僅除了晉國以外,沒有任何一個國家用過「元帥」之詞。
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現象(其中必有緣由)。
有關於「帥」的這種類似的、特殊的現象,我們還可舉出兩項:
一、
《孔子‧春秋》全書有120個「帥」字,全都不屬於名詞,而且都僅用於動詞的「帥師」之帥。
二、
《孔子‧春秋》全書的「帥師」之「帥」,其爵位幾乎都是「卿」,僅少數為大夫。例如:
《春秋‧魯文公3年》(前624 ) 晉陽處父「帥師」伐楚以救江…晉國的陽處父爵位實為大夫。
至於爵位在「卿」以上的帥師者,《孔子‧春秋》絕不用「帥」的名詞稱之,亦不用「帥師」述之。

但實際上,在三代中國的典籍當中,卻仍然還有極少數爵位在「卿」以上的帥師者:

《國語‧晉語六》
楚恭王「帥」東夷救鄭…「帥」東夷,就是「帥」東夷之師,而以楚恭王為「帥」。

《國語‧吳語》
句踐用「帥」二三之老,親委重罪…「帥」二三之老,意涵「帥」師,而以越王句踐為「帥」
寡人(吳王夫差)「帥」不腆吳國之役…「帥」,意涵「帥」師,而以吳王夫差為「帥」

《國語‧越語上》
寡君「帥」越國之眾,以從君(夫差)之師徒…「帥」越國之眾,意涵「帥」師,而以越王句踐為「帥」

有趣的是,上述所有「爵位」在「卿」以上的帥師者:楚恭王、越王句踐、吳王夫差…皆非三代中原的諸侯領導,而是當時地處邊陲、自稱為「王」、非屬中原的異類領導;
因此,從三代中國宗法人倫的價值立場而言,這些「王」不屬於親親道統、姑可不予討論。

綜合上面所述,我們可以漸漸感受到一股無名的氛圍氳氤於「帥」,
那就是現有既存的三代中國典籍:
1. 其最嚴謹於禮法者,如《孔子‧春秋》:
絕不用「帥」作名詞,至於動詞僅用「帥師」、而率領戎師者之爵位略限於「卿」、絕無諸侯。
2. 其他一般之史料所載:
則大多以光桿之「帥」作名詞,組合名詞如「卒帥」、「鄉帥」、「縣帥」、「輿帥」皆若雪泥留爪、驚鴻一瞥而己,「元帥」則僅三現,全出之於晉;
不論「帥」之名詞如何,「帥」之爵位多不高於「卿」,幾幾乎沒有諸侯。

這股天子、諸侯不言「帥」、不稱其「帥師」的氛圍,
對三代中國的仁人志士而言,應該是由於心有靈犀,在不知不覺中自然渲染出來的。
可是對後世的中國人而言,或許就會覺得有點莫明所以,不知道為何要如此刻意斧鑿?

然而,正如同前面所提:一般之史料所載:…「帥」之爵位多不高於「卿」,幾幾乎沒有諸侯。
所謂「幾幾乎沒有」…只是接近沒有、並不表示真的沒有,實際上的確有「諸侯」率領戎師的記載說明:

《國語‧魯語下》
季武子為三軍。叔孫穆子曰:
「不可。天子作師,公「帥」之,以征不德。
元侯作師,卿「帥」之,以承天子。
諸侯有卿無軍,帥教衛以贊元侯。
自伯、子、男有大夫無卿,「帥」賦以從諸侯。是以上能征下,下無奸慝。
今我小侯也,處大國之間,繕貢賦以共從者,猶懼有討。若為元侯之所,以怒大國,無乃不可乎?」
弗從。遂作中軍。

季武子是魯國三桓的季孫氏,他為魯國掌政之卿…在公元前562年將魯國的軍隊擴大為三軍。
叔孫穆子是魯國三桓的叔孫氏,他也是魯國之卿…勸季武子不要「為」三軍。

叔孫穆子第一句話就是「不可」,為什麼不可?
因為依周禮,只有天子才可「作」戎師,再由天子命諸侯之公「帥」之…換句話說,諸侯不可「作」師。
還有一種情況,是天子命諸侯之長(元侯)「作」戎師,再由天子所命諸侯之卿「帥」之…換句話說,諸侯不承天子之命,則不可「帥」師。

諸侯平常只有天子所命之卿輔佐政事,但沒有軍隊,除非天子命諸侯之長(元侯)「作」戎師,諸候才臨時編組軍隊以贊隨諸侯之長(元侯)。
至於侯以下的諸侯爵位(伯、子、男),只有大夫、沒有天子所命之卿佐政,連軍隊也組不起來,只能貢獻糧賦以追隨諸侯。

叔孫穆子講的是周公之禮,講的很有道理;季武子無言以對,但最後季武子…仍然堅持,遂「作」中軍。

在這裡,《國語》的作者很小心地稱:「季武子『為』三軍」,而不稱:「季武子『作』三軍」,
很顯然,那是因為季武子並非魯君;季武子…他根本沒有資格「作」師,更沒有資格「作」三軍之師。
就算是魯君,位為公爵諸侯,若未承天子之命,魯君…也沒有理由「作」師。
《國語》「季武子『為』三軍」之「為」…很顯然是在強調季武子的非禮。

《國語》「天子作師,公『帥』之,以征不德」,叔孫穆子闡述的三代中國之「帥」有三個重點:
要天子有命、要爵位為公或諸侯、要以征不德。

叔孫穆子的說明:清清楚楚、堂堂正正;季武子知之、三代君子知之、孔子知之…孟子亦知之;
所以孟子才會說:「《春秋》無義戰。」(《孟子‧盡心》)
那是因為《孔子‧春秋》所記載的征戰:或無天子之命、或非由公爵諸侯帥師、或非以征不德。
孔子並非刻意要在《春秋》裡專門記載不義之戰,而是三代春秋期間禮崩樂壞,根本沒有一場正義之戰;
所以《孔子‧春秋》才會對征戰相關之「帥」…做出特別的處理:

1. 不以「帥」為名詞…這可避免任何一位參與戰爭的諸侯尷尬,至少在形式上似乎諸侯皆未為帥與戰。
2. 只以「帥師」之「帥」為動詞…統一只用「帥師」一詞,不在此名詞上作臧否,這是敘述事實的最低限,己經無法再簡潔了。

《國語‧魯語下》叔孫穆子對季武子的一段話,解開了《孔子‧春秋》當中有關「帥」字的筆法之謎;
依此,《公羊傳》、《穀梁傳》、《左傳》…以及其他三代中國的「帥」字筆法亦可同理類推。
這是在三代中國家族宗法親親人倫的價值體系下,一種非常特殊、卻又非常自然的結果。

所有三代中國的君子,皆如叔孫穆子、孔子…理解「帥」的禮法約束,
而重耳身為君子當然也對「帥」的禮法約束了然於胸,所以在面臨即將到來的晉楚之戰前,重耳才會戒慎恐懼,不得不曲折委婉地含蓄「問帥」。

「重耳問帥」…問的是「元帥」,這是重耳在親親人倫的價值體系下自行創造的新名詞。
在重耳之前,三代中國有「帥」、但沒有「元帥」這個名詞。
重耳的父親晉獻公、重耳的弟弟晉惠公,包括重耳(晉文公)自己,每場戰爭幾乎都是親自「帥師」上陣,
按照現代中國人的理解,親自「帥師」的晉獻公、晉惠公與重耳(晉文公)…應該都是戎師之「帥」;
但重耳心裡頭明白,按照三代中國的周禮…自己不可稱「帥」,故他只能暫時創造一個新名詞:「元帥」。

宋‧趙與時《賓退錄‧卷二》
「元帥」之名肇見於左氏(左傳),「晉 謀元帥」是也。
然是時所謂元帥者,中軍之將爾,未以官名也。至隋始有行軍元帥,唐初有左右元帥…自此寖多。

重耳創造的新名詞:「元帥」,在他之前沒有出現過,在他之後的三代中國只出現過一次(晉國的韓厥稱中軍將‧荀林父為「元帥」),終三代中國之世,就只有晉國的重耳、韓厥各稱過一次「元帥」。
因「元帥」不是官名…在三代中國的春秋戰國不是、在帝制中國的秦漢魏晉乃至於南北朝也不是。
因「元帥」只是虛銜…為避免三代中國親親價值體系的束縛而權宜暫用,終三代之世都飽受壓抑。
韓厥之稱荀林父為「元帥」,並非有敬於貴為中軍將的荀林父,而是為了警告晉軍有失,而提醒當負全責的荀林父為「元帥」,最終荀林父兵敗於邲;
此後,三代典籍中再也沒有出現「元帥」,而受到親親價值體系的影響,帝制中國一直到隋唐之前都未制定「元帥」的官銜。

上面提到重耳創造出新名詞:「元帥」,是為了要來應對魯僖公27年(前633 ) 晉國所面臨的時代挑戰。
是什麼樣的挑戰?

《左傳‧僖公27年》(前633‧晉文公4年‧重耳65歲)
冬,楚(成王)子及諸侯圍宋,宋公孫固如晉告急。
先軫曰:「報施救患,取威定霸,於是乎在矣。」
狐偃曰:「楚始得曹,而新昏(婚)於衛,若伐曹衛,楚必救之,則齊宋免矣。」
於是乎蒐于被廬,作三軍,謀「元帥」。

魯僖公27年(前633 ) 冬天,楚成王率陳、蔡、鄭、許等國之師圍攻宋國,宋國派公孫固向晉國重耳求救;
這是晉國第一次面臨劃時代的挑戰。

宋國是子姓、爵位為公…周朝是姬姓,與宋國非同姓、非同宗,但有相同的宗法價值觀,所以宋國居賓位、受公爵,親親而擁周天子為廣義的中國家族宗長。
晉國是姬姓、爵位是侯…爵位比宋國低一階,宋國遭遇了國難,依周禮當向姬姓的宗長周天子求救,但史料未載,我們並不清楚其中的細節,至今唯一能知的是:宋國派了公孫固向姬姓小宗的晉國重耳求救。
重耳該怎麼辦…這是他在顛沛流亡19年後最終面臨的宿命挑戰!

《左傳》記載了先軫與狐偃對宋國求救這件事的意見,那應該是重耳召開會議中最具代表性的意見。
先軫的意見是要救宋國,一錘定音…可惜並未真正道出維護宗法親親的價值意義。
狐偃站在「軍事是政治的延長」立場,提出救宋的宏觀戰略步驟…論點有預示《戰國策》的徵兆,無怪乎《左傳》亦被視為經典兵書。
而最終的結論是:救宋…為此在被廬這個地方舉行大閱兵,擴大軍制為三軍,並且謀求三軍的「元帥」。

這是《左傳》做為記事史…忠實呈現歷史的真相,讓「元帥」這個名詞第一次出現在三代中國的典籍。

《國語‧晉語四》
(晉)文公問「元帥」于趙衰。對曰:…

「元帥」:既出現在《左傳》,也出現於《國語》…皆為了魯僖公27年(前633 ) 宋國向晉國重耳求救之事。

《左傳》是記事史,忠實記載先軫、狐偃之言…忠實而完整地呈現出歷史的真相;
《國語》是記言史,卻未記載先軫、狐偃之言…因其所述,實非有益於三代中國宗法家族的親親人倫。

《左傳》對這件事的結論是重耳…「蒐(閱兵)于被廬,作三軍,『謀』元帥」;
《國語》不提被廬之蒐(閱兵)、不提「作三軍」,只述重耳…「『問』元帥」。

「謀」與「問」表面上看起來差不多,但與前後文銜接在一起…就能感受到其中的差異。

《左傳》之「謀」…是在決定「蒐(閱兵)于被廬,作三軍」之後,才「謀」,是重耳積極地要選擇「元帥」的適當人選;
重耳決心將親「帥」晉師以戰楚軍,自己明明就是晉「帥」,卻不言「帥」,偏偏要另造一個「元帥」的新名詞而「謀」之…這是重耳在親親體制下的創新,避免自己未奉宗長之命而僭居為「帥」。

《國語》之「問」…若不知其之所由、亦不知何物為「元帥」,似乎重耳是在毫無頭緒的情況下,消極地茫然而「問」。
與其說重耳是在問「元帥」,不如說重耳是在問「作三軍」;
與其說重耳是在問「元帥」之所宜,不如說重耳是在問「作三軍」宜其然否;
未奉親親宗長之命…宜乎「作三軍」?
這應該才是重耳所「問」於趙衰的核心,而「問」…就是《國語》有別於《左傳》、頗具創意的鍛字;正如那「元帥」實在是重耳頗具創意的造詞!

◆「重耳問帥」…是一個蘊有相當深度的大哉問!
如果超越禮教,從一個現實的角度來看「重耳問帥」…實際上確如《左傳》所述,應該是「重耳謀帥」。

為什麼?
因為重耳當時65歲,年紀己經不小。
雖然他仍然曾經親自帥師勤王,但那只是率領二軍而己,並且面對的不過是實力有限的戎狄之族。
如今面對霸楚,要率領三軍作戰,戎務倥傯將是一個很沈重的負擔,所以即使他有心繼續帥師…也必需要找一位「元帥」來分勞。

重耳謀帥…重耳並未找以「謀」見長的先軫、狐偃,而去「問」了他所「師事」的趙衰,這是重耳的智慧。
重耳問帥…趙衰不僅推薦了一位年輕的「元帥」來為重耳分勞;更重要的是趙衰薦帥的一席話,成為爾後晉國謀帥、問帥、立帥的標竿,這是趙衰的德惠。
而這…實在是一個蘊有相當深度的課題,我們需要另外為文來討論。

每一個中國字都有它的生命與歷史。
「帥」遠自三代中國起就有了字形、字義…,這些都隨著時代的推衍而產生某種變化。
例如《孔子‧春秋》就曾經給「帥」…嚴格套上三代中國親親人倫的價值枷鎖;
重耳為迎接挑戰,在這價值體系的枷鎖罅隙中,勉強創造出一個暫用名詞「元帥」…那要等上一千年後,它才能夠完全解除枷鎖、巍巍登入廟堂、成為隋朝以後中國的正式官銜。

然而,每一個階段的生命都會呈現出榮枯不同的歷史面相…「元帥」雖然黯黯飽受著壓抑,
但自重耳問帥後,城濮遇楚、一戰而霸,晉國從此以中軍將的軍政合一制度,建立起長久輝煌的霸業。
我們不必太拘泥於:《孔子‧春秋》不言名詞之「帥」,專言「帥師」一詞…孔子實有可貴的價值堅持。
我們也無需輕忽了:「重耳問帥」的「元帥」,終三代之世杳無痕跡…趙衰幸而掌握重耳的偶然之問,傾注冬陽的溫喣,讓後世晉國的中軍將得以迤邐蜿蜒亙久貫穿著《孔子‧春秋》的親親元氣;
那…才是興起並維繫晉國霸業的內在可貴堅實基礎,我們不能不對此而輕輕驚嘆:重耳的大哉問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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