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標題裡的第一個字：「秦」…指秦國。
看到標題…中國人腦海首先會浮起的鮮明印象，應該是由秦始皇所建、如今應己絕滅的大秦帝國之秦。

其實中國史上之秦…並非僅此一端。
依太史公的史記所載：從秦之始祖大費「與禹平水土」有功、受帝舜「賜姓嬴氏」開始，
秦…便由周朝所賜三代中國的宗法分封之秦、化為秦始皇（前221）所蛻帝制中國的一裔獨統之秦。
這是婉蜒迤邐、瓜瓞綿綿之秦；
這逐漸蛻變之秦…自中國初萌、即參與三代親親文明的肇造，最終突變了三代宗法中國的原始內涵。

而帝制獨統中國之秦，自秦、漢之後並未真正滅絕、後世仍有前仆後繼的不絕之秦。
例如東晉時期（317-420）北方十六國的諸秦：
十六國之氐族苻洪據關中稱三秦王、國號秦（350），符健都長安稱帝（352），史稱前秦（350-394）。
十六國之羌族姚萇都北地稱萬年秦王，國號秦（384），後都長安稱帝（386），史稱後秦（384-417）。
十六國之鮮卑族乞伏乾歸據隴西稱秦王，國號秦（394），史稱西秦（394-400,409--431）。
這是兔起鶻落、紛至沓來的秦；
這沿襲自立之秦…在中國北方、緣故秦舊地，為帝制中國的文化注入新血，融出傳統中國的新生內涵。

然而，中國縱有這麼多秦，
西元前221年由秦始皇所建之秦，才是今之中國人及世人…唯一耳熟能詳、共同認知的昔日之秦。
也許因其…是中國史上第一個以「始」為號的帝王，才令中國人印象深刻。
不過因其…亦為中國史上最後一位以「始」為號的帝王，後世幾無以「始」為號的帝王，同樣令中國人印象深刻！

萬歲
標題裡的第二組字：「萬歲」…指思想、價值。
看到這組標題…在中國人心中立刻會浮起的刻板印象，必然是那秦始皇改造、今已革命銷亡的傳統帝制。
因秦始皇既以「始」為號…就顯現出他內心：難以抑制、溢於言表的「萬歲」思想。
而秦始皇還算比較含蓄，並未直接公開張揚「萬歲」的名份，
但那跟隨著秦始皇、效法著秦始皇、宏揚著秦始皇之風的帝制中國領導姚萇…則公開自稱「萬年秦王」，
揭開了秦始皇一以貫之掌控帝制中國的主流「萬歲」思想。

「萬歲」是一種期許、一種幻想，可看作一種積極進取的承擔、也算是一種消極防禦的墮落…
世間之人可能多少會偶有「萬歲」的念頭，包括所有三代中國的領導，
只是他們…看穿這思想的陰影、掙脫這思想的誘惑、未曾具體流露出這思想的些微痕跡。
一直要等到了秦始皇，才終而漸次公開表露出潛藏在人性深處的「萬歲」想法。

我們說：中國的三代…基本上是屬於沒有「萬歲」的時代。
站在價值的立場而言，的確如此…大體上三代領導重德，不突出、不崇拜個人，故不言「萬歲」；
表現在三代典籍的史實而言，亦復如此…大體上三代典籍：無「萬歲」之名詞、無「萬歲」的紀錄。

但微觀而言，到三代末期的東周戰國時代，己慢慢出現了「萬歲」的形跡。
那些若隱若現的「萬歲」，可概分兩類：
一類：表示大自然的年歲久遠、代言生命的結束，或形容內心的歡悅…這非屬我們討論的範疇；
另一類：專門對國家領導表示：尊敬、服從、祝禱…這是一種價值觀的轉變，屬於我們討論的範疇。
而三代典籍當中，這種傾向盲目個人崇拜、未順親親價值倫常的「萬歲」記載很少，在此僅篩選出兩例：
 
◆呂氏春秋‧貴直論‧過理
宋王大說，飲酒。室中有呼「萬歲」者，堂上盡應，堂上已應，堂下盡應，門外庭中聞之，莫敢不應。
◆燕丹子‧卷下
（荊）軻奉（樊）於期首，武陽奉地圖。鐘聲並發，（秦王‧前227）群臣皆呼「萬歲」。

這兩例中第一例明指宋王、第二例暗指秦王。

宋王指三代戰國的宋王偃（宋康王‧前328-286）…
他曾「以木櫱为天帝之形」，藉以顯示自己的偉大猶如天帝。
他也用革囊盛血高掛起來，以箭射穿、血流墜地。左右之臣立刻腴賀：
「（宋）王之賢過（商）湯、（周）武矣。湯、武勝人，今（宋）王勝天，賢不可以加矣！」
聽到左右這樣的誇讚，宋王偃「大說（悅），飲酒」，接下來宋宮由內而外…如海濤般傳出「萬歲」！
這是三代中國典藉中，第一個記載被臣下盲目效忠、祝禱「萬歲」的領導。

秦王指三代戰國的秦王政…
秦王嬴政就是後來的秦始皇，這時還處於三代東周末期的戰國時代，他尚未自稱「始」皇帝。
秦王政當時雄霸天下，燕國太子恐懼國亡；
於是派荊軻為主使、武陽為副使，帶秦王懸賞千金的樊於期首級及燕國膏腴督亢之地圖，向秦王進貢以便刺殺秦王。
在（前227）荊軻、武陽獻禮的大典上，秦王宮內鐘聲齊鳴…群臣一體、齊聲恭頌「萬歲」！
這是三代中國典藉中，繼自比天帝的宋王之後，第二個記載被臣下盲目效忠、祝禱「萬歲」的領導。

三代中國實屬宗法親親的價值體系，
領導自謙為小子，故領導絕不可能自大而擬於天帝，亦不可能要求臣子左右祝禱「萬歲」、紊亂家族人倫。
三代中國在宗法親親價值體系的薰染下，幾乎不曾記載任何一個中原諸侯、王國曾有「萬歲」之呼，
自擬於天帝、無視宗法親親人倫的宋康王是唯一的例外，
而後來自稱「始」皇帝、輕侮宗法親親人倫的秦王政…地處中原邊陲，不知是否應歸類為例外？

無論如何，
我們相信…宋王偃、秦王政的「萬歲」事蹟應不止一端，只是三代典籍的呂氏春秋、燕丹子卻不願多言，
僅選擇：宋王偃的無狀之舉、秦王政的遭刺之境…才略以「萬歲」反諷，
後世中國人當可理解作者所持的價值立場、及其用心之所在！

漢朝以後所載有關三代「萬歲」的史事，很可能是沿襲秦漢「萬歲」的積習而潤飾的；故不列入參考。
至於兩漢記載有關三代領導個人崇拜的「萬歲」史事，因時代較近、較為可信，篩選出3例，略供參考：

◆吳越春秋‧句踐（前496-464）入臣外傳‧越王句踐5年（前492）（東漢‧趙曄）
越王仰天太息，舉杯垂涕，默無所言。
（文）種復前祝曰：「大王…去彼吳庭，來歸越國。觴酒既升，請稱『萬歲』。」
◆吳越春秋‧句踐陰謀外傳‧越王句踐13年（前484）（東漢‧趙曄）
大夫種歸越，越國群臣皆稱「萬歲」。即以粟賞賜群臣及於萬民。
◆史紀‧廉頗藺相如列傳（西漢‧太史公）
秦王（前283）坐章臺見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

這三例中的前兩例都是越王句踐同一個人、第二例則又屬秦王（秦昭襄王‧前283）。

越王句踐若依太史公‧史記所載為三代夏朝少康庶子之後，但久疏中原宗法、世代不明，
而越王句踐滅吳而霸後，三代典籍也很少記載越國之事，未視其為中原親親價值體系的成員國，
所以一直到東漢‧趙曄搜集三代秦火之餘的資料撰寫《吳越春秋》，其文內的「萬歲」，
或可視為趙曄依當時情境、酌而自撰之詞，
或可略視為三代原始文稿…其實有違當時中原的主體宗法價值。

秦王（秦昭襄王‧前283）願以15座城池換趙惠文王所擁的和氏璧，故司馬相如奉趙國和氏璧入秦，
在咸陽秦宮獻璧時，「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顯然無意交換15座城池。
在這個激情、背信的正式外交場合，太史公使用略帶嘲諷的筆觸：「左右皆呼『萬歲』！」
或可視為太史公依當時情境、善運其神來之筆，
或可略視為三代原始文稿…其實有悖於當時中原的主體人倫價值。

上述的5則相關於三代中國的「萬歲」記載，涉及3個國家：越國、宋國、秦國，其中
越國有一位「萬歲」領導：句踐（前492、前484），
宋國有一位「萬歲」領導：宋王偃（前328-286），
秦國則有兩位「萬歲」領導：秦昭襄王（前283）、秦王政（前227）。

由此時序我們可以看出，
三代中國末期，有悖於當時主體親親人倫價值的「萬歲」領導…偶現於越、偶見於宋，終則歸諸於秦。
當三代結束，雖然中國的領導人不變，但站在價值的立場而言：
卻由原先三代親親為主體價值的秦王政（前247-222），改為帝制獨統為主體價值的秦始皇（前221-210），
請試觀帝制秦朝的「萬歲」記載：

◆史記‧滑稽列傳
優旃者，秦倡侏儒也。善為笑言，然合於大道。
秦始皇時，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
優旃見而哀之，謂之曰：「汝欲休乎？」陛楯者皆曰：「幸甚。」優旃曰：「我即呼汝，汝疾應曰諾。」居有頃，殿上上壽呼「萬歲」。
優旃臨檻大呼曰：「陛楯（闌檻橫木，指闌杆）郎！」郎曰：「諾。」
優旃曰：「汝雖長，何益，幸雨立。我雖短也，幸休居。」於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

秦朝無史官，也許曾有史官…但不名於世、無述於職，縱有記載、其典籍亦未傳於後代，
所以在今天我們所能見到秦始皇之後的秦史，只能求諸於漢朝太史公的史記、及其他的漢代典籍。
然而有關秦始皇後的秦朝「萬歲」史實，史記中就只有如上區區一則。

這是列於史記‧滑稽列傳的記載。
藉著一名善為笑言的侏儒，憐惜那在秦宮外冒雨忍寒堅守崗位的衛士，於是用反諷的方式聲言：
「你們雖身高體健又有何用？只能淋雨受凍，我雖身材短小，卻能安逸地居於室內。」
這引發秦始皇的惻隱之心，令站崗的武士交互輪班、減少一半的工時。

從正面的角度來看：
秦宮的侏儒展現出：「合於大道」的智慧；
而秦始皇也如孟子所贊之齊王、展現了：「仁之端也」的惻隱之心。
這可稱得上是一則溫馨的短篇故事。

從負面的角度來看：
秦皇未令在外值勤的警衛披戴雨具，頗為嚴苛不仁。
對照於宮內，
群臣異口同聲、矢忠祝禱秦皇無疆「萬歲」的場景，一介侏儒獨自臨檻高呼、藉玆興仁，殊為突兀！

我們相信
秦始皇宮內群臣齊呼「萬歲」的場景絕非偶現，
然而在太史公筆下秦皇歷史內的「萬歲」記載，就僅此一端…而且是對映於一位侏儒的可笑嘲諷，
正如秦王政其在三代中國的「萬歲」記載，亦僅一端…藉而隱隱揭示出一名刺客的兇險殺機，
而太史公另記秦昭襄王的「萬歲」記載，也是僅有一端…實沈溺於珠圍翠繞、軟玉溫香的美人陣裡，
這就是中國史上所載三則：秦之「萬歲」的尷尬場景！

「萬歲」…指思想、價值，在中國實「始」之於秦。
這可由帝制中國之姚萇（西元384年）…據秦故地、以秦為國、自稱「萬年秦王」，
清楚說明由秦所「始」之「萬歲」思想，實未絕於漢、猶難絕於中國人心中、仍不絕於中國的歷史…

是的，
於今大秦帝國似滅、傳統帝制若息，然而自秦尹「始」的「萬歲」思潮…卻恐蛻化變形並未絕跡。
1949-1979毛匪領導以馬列共產為「始」，踵武秦皇、搗逆宗法、獨統大陸，繼稱異名思想的「萬歲」；
1997-2007小島領導以小島民主為「始」，跂踵秦皇、揚棄親親、獨統海瀛，其續別名價值之「萬歲」。
然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