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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德
2016/03/20 0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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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尚德」?
「德」…中國人對其滋味體驗頗深,而世上其他文明未必專立:「德」這種意涵的單字。
「尚德」…因「德」而上、崇尚道「德」,這是三代中國的文化特徵;起源於五千年前傳說中的堯、舜。

《尚書‧虞書‧大禹謨》
皋陶曰:“帝「德」罔愆,臨下以簡,御眾以寬;…好生之「德」,洽于民心。”

《尚書》的核心在「德」,可解為崇尚道「德」之書。
由上述《尚書》描述的堯舜廟堂…短短幾句話,溫柔蘊藉、兩次皆以「德」提綱,適足以管窺一斑。

《尚書》可算得上是言必稱「德」,玆略舉數例如下:
「克明俊德」、「玄德升聞」、「舜讓于德」、「惇德允元」、「黎民敏德」、「帝德廣運」、「德惟善政」…等等。
實際上全書總共有224次提到「德」,用示尚德;《尚書》…「尚德」之頻堪稱中國典籍之冠。
(本文內之《尚書》概指:源於東晉‧梅頤輯《古文尚書》、唐朝‧孔穎達疏《尚書正義》之清朝《武英殿十三經注疏》本)

尚…亦可解為上古,《尚書》則解為上古之「書」,上至堯、舜傳說的遠古時代。
其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等聖人賢哲之言,多上古傳說;原典本無名稱、各自散立成篇,不知何時由何人蒐輯而成,三代中國或簡稱為《書》。
我們可以猜想:
《書》…非一時所輯、非一人所輯、亦非只有一個版本,應該是歷經一段漫漫無考的過程,漸凝為若干流行於三代中國的版本。

就因《書》是中國史上最古之書,而《書》中之旨一以尚德,適足以說明中國自古以來即為尚德;
所以想要討論中國人的「尚德」,就得要先討論《書》。
但《書》…實在太古老了,古老的虛無縹緲、起伏跌宕…甚至帝制時代的中國人都不免產生疑惑。
故帝制中國自漢興以後,士人君子集秦火餘篇之《書》,百感交集…權且名為《尚書》,
而今中國人對《尚書》疑慮尚存,這是我們不便直接以《尚書》來簡單闡釋中國人自古「尚德」的根由。

因此,請暫藉《論語》為引,俾便在草蛇灰線中探微抉隱…逐步開始討論「尚德」之《書》。

◆《論語‧為政》
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

孔子在此所提的《書》有幾個特點:
首先、孔子所言之義在「德」。
其次、孔子並未明確指出《虞書》、《夏書》、《商書》或《周書》。
最後、《論語》所載,看不出《書》中所引的範圍,若推其內容實亦略有別於今日的《尚書》版本。
這幾項平凡的特點,在平淡中各有曲折,請讓我們一一分別討論。


一、孔子所引:「《書》云」…其意在「德」。

「《書》云」的結語為:施於有「政」…家族兄弟孝友之「政」,即國家具體而微之「政」,何必一定要在廟堂才算為「政」?

這施於「有政」的概念轉換,可用三代中國宗法價值體系的特徵名詞「國家」…再做說明。
家族兄弟孝友之「政」…僅為家政,而國家具體之「政」…實為國政;兩者似不相干。
但「國家」:國即是家、家即是國,國政即家政、家政即國政…友孝於家之「有政」,實即盡忠於國之「為政」。
孔子引述「《書》云」…藉以轉化家國一體之「有政」與「為政」。

然而,我們也要注意到孔子將「書云」的「有政」,曲折轉化做「為政」…其內在深層之義在「德」;
對此,我們可參考同樣是在《論語‧為政》篇中,孔子對於「為政」的闡述:

《論語‧為政》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星共之。”
《論語‧為政》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第一段,孔子直接說明:「為政」的核心在「德」…就像群星中的北極星。
第二段,孔子間接說明:為政之道的核心在「德」…無德則無法以禮齊民。
孔子既在《論語‧為政》中自己闡述之「為政」…義在國政尚「德」;
故孔子在《論語‧為政》中引:「書云」之「有政」…實籍《尚書》家政核心之「德」、用申國政核心之「德」;因為國、家兩者價值的核心完全相通,皆在「德」。

在結束這段討論前,我們還可思考一個「有趣」的「問題」:
既然孔子的回答中兩次提及:「為政」…其意在「德」,那為何又一定非要特別去引「《書》云」?

試看《論語‧為政》中孔子自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直指問題核心,是多麼地簡捷明快。
那正是《論語》能夠深入中國人心的風格:御繁入簡、化虛為實,且淺顯流暢,讓人一看就知。
但孔子在此處回答特引「書云」的內容,不免就顯得有些抽象、拗囗,
而為了要把「有政」轉化繞回「為政」,結果又變得更為混沌、拗囗。
孔子為何一定要如此地拐彎抹角?
同時《論語》的作者又為何情有獨鍾,一定要記載這段風格晦澀的孔子之言?

關鍵…在於我們漏掉了全文的前言: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
就因為別人:看得起孔子、愛惜孔子、尊敬孔子…才會好心地詢問孔子為何不「為政」?
反而,這…卻令孔子處於一個尷尬的局面,很難直接回答這樣一個出於好心的問題。

這…應該是孔子授徒設教、聲譽鵲起的時候;或許己是魯昭公24年(孔子34歲)以後的事。
這一年魯國重臣孟僖子過世,遺命二子(孟懿子、南宮敬叔)師事孔子…因此才有魯人看好孔子的仕途。
老實說,打從一開始,孔子一心就想從政,只可惜一直沒有機緣。
孔子家族自宋避禍遷魯不過三代,他既非姬姓後裔、在朝中實缺乏援引,這是孔子遲遲未仕的主因、也是溫良恭讓的孔子難以直接說出口的原因。

孔子50歲之前未仕的原因很多,但絕非孔子不想「為政」。
魯人大多看好孔子之必將「為政」,但孔子就是遲遲不曾「為政」。
《論語》中就述有陽貨勸誡孔子,孔子當面不好意思把場面弄僵,姑且回答:「諾,吾將仕矣」…卻仍然未仕「為政」。

當其他的魯人也善勸孔子「為政」時,孔子就變得十分尷尬:
他既不能違心講自己無意「為政」,也不能實心說自己無路「為政」;
他既不能再打馬虎:「諾,吾將仕矣」;也不方便逕答:目前待業授徒,「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這話說的似乎有點硬、有點孤芳自喜;
所以孔子才轉彎抹角別引「《書》云」…以避免直接回答的尷尬。

孔子面臨無可如之的境遇,在當時其實並非他一人的境遇,
想來有意「為政」、而未能「為政」的士人君子…包括孔門弟子等,應該是在所多有。
孔子當時的回答,是一個「持其志、無暴其氣」的經典回答,足為所有長期待仕的士君子們借鑑;
所以,《論語》作者才情有獨鍾…一定要記載下這段風格晦澀的孔子之言,以激勵後進。

老實說,這些只能算是背景說明而己,我們才正要點出這「問題」真正「有趣」之處。

孔子當時的尷尬,在於他不方便直接回答「問題」,必須拐彎抹角別引權威:《書》之所云,來間接回答。
只因為當時之人「尚德」,而《書》…是「尚德」之權威。
「有趣」者…我們今天也有類似的尷尬,在於不方便直接引《尚書》,而須拐彎抹角別引權威:《論語》之所云,來間接闡述「尚德」。
因為當今之人有疑於《尚書》,而《論語》…或是今天中國所熟知的「尚德」權威。

古今同慨…「有趣」曲折其中。


二、孔子只言:「《書》云」…但未明確指出《虞書》、《夏書》、《商書》或《周書》。

孔子不但沒指出這是虞、夏、商、周那個朝代之《書》,也未指出這是何人所說之話。
所以我們並不知道,此《書》…究竟是那個版本的彙集專《書》,或是三代聖哲散立篇章之某《書》。

其實這種:「《書》云」的表達方式,並不止在《論語‧為政》篇中的孔子如此,在《論語‧憲問》篇中的子張亦復如此。
而這可算是《論語》中僅有兩次「直接」提及「《書》云」的表達方式。

老實說,這在三代東周的典籍中絕非孤例或特例,而是一種頗為普遍的通例。
例如整部《孟子》共7次提及《尚書》,都是以「《書》云」的方式表達…未指出《尚書》所屬的朝代。
再如整部《荀子》共11次提及《尚書》,都是以「《書》云」的方式表達…未指出《尚書》所屬的朝代。

為什麼會如此?
主要的原因可能在於:三代中國並沒有《尚書》之書名,甚至連《尚書》的獨立各篇都也都無篇名。
既然如此,
所以,《論語》、《孟子》、《荀子》…等書提及《尚書》,也就只能泛稱為《書》;
至於提及書中內容,亦不得不皆泛以「《書》云」的方式表達…不指書名、不指篇名,亦不指朝代名。

那…是否三代東周的典籍中在提及《尚書》時,全都未明確指出《夏書》、《商書》或《周書》?
未必…請參考《左傳》。

《左傳‧莊公八年》
八年,春,(魯)治兵于廟,禮也。
夏,(魯)師及齊師圍郕,郕降于齊師,(魯)仲慶父請伐齊師。
(魯莊)公曰:“不可。我實不德,齊師何罪?罪我之由,《夏書》曰:「皋陶邁種德,德乃降。」姑務脩德以待時乎”
秋,(魯)師還。君子是以善魯莊公。

魯莊公八年,魯軍與齊軍共同圍攻郕國。
郕國(姬姓)不支,最後郕國向齊(姜姓)軍投降。
魯國(姬姓)的大臣慶父認為:齊軍怎能單方面接受(魯國同宗)郕國的投降?太沒面子,勸魯君伐齊。
魯莊公並未接受慶父的意見。
理由是:「我實不德,齊師何罪?罪我之由」…「尚德」,故能自省謙稱「不德」
引《夏書》:「皋陶邁種德,德乃降。」…「尚德」,始源於夏,禹之皋陶「種德」,能以德降人。
結果是:姑務脩德以待時乎…「尚德」,故自惕以「修德」,等待未來能像皋陶一樣:能以德降服遠人。

《左傳‧莊公八年》明確提及了《夏書》之名。
實際上,整部《左傳》…共提及《夏書》13次(引述《夏書》的內容共14次);
另外還提及《商書》共5次,提及《周書》共9次(引述《周書》的內容則有11次);
總計《左傳》引述《尚書》的內容共30次;其中有27次明確提及了《夏書》、《商書》或《周書》。

為什麼《左傳》會而且能…明確提及《夏書》、《商書》或《周書》?
主要的原因可能在於:
《左傳》的作者為史官、前任史官,或與史官有密切關係,能直接參訪官方史料,得見《尚書》原典。
雖然《尚書》無書名、《尚書》各篇無篇名,而且可能亦無《夏書》、《商書》或《周書》之名;
但《左傳》作者…既見《尚書》原典,自依全文意旨推知其朝代,又因其具史官的專業素養,在引用《書》之內容時,為便長官諮詢或自己追查,乃主動別註為:《夏書》、《商書》或《周書》。

而類似的情形,也出現在《國語》,
《國語》「記言」和《左傳》「記事」相類似,性質皆屬史,其作者與史官相關,或得見《尚書》原典。
所以,《國語‧楚語上》才會出現「《周書》曰」,以及白公大段引述《商書》的場景。

在此特別分析三代典藉之提及《書》時,明確指出《夏書》、《商書》或《周書》之可能原委;
實因其有助說明三代中國的文明特徵「尚德」:是「一以貫之」…貫穿了堯、舜、夏、商、周三代。

在「尚德」的主題下,我們之所以會引《論語》,實因《論語》乃是我中國人最熟悉之三代經典。
當然,《論語》可算得上是言必稱「德」,全書共有40次提及「德」。例如孔子所說的:
「為政以德」、「道之以德」、「君子懷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等等。
所以,《論語》之「尚德」,實為中國人眾所周知。
但《論語》之「尚德」,只能說明孔子「尚德」、孔門「尚德」,並不足以概括整個三代中國「尚德」。
而《尚書》之「尚德」概括了整個三代中國;故特引《論語》之「《書》云」以闡釋中國人之「尚德」。

很可惜,若不算在《論語‧堯曰》篇內間接、並未直指《書》名之內容的話;
實際上《論語》直接提及《書》的地方,就僅有《論語‧為政》篇內兩處而己。
而這兩處所引之《書》,皆未指出夏、商、周之朝代名,亦未指出是何人所說;或無助於用來概述整個三代中國:「一以貫之」的「尚德」。

類似的情形,不只發生在《論語》,其他如:《孟子》、《荀子》…亦復如此;
其所引述的「《書》云」…雖然能理解其意在「德」,但亦未指出《夏書》、《商書》或《周書》。

還好,三代典籍的《左傳》、《國語》、《墨子》…等等,在引述《書》時,多明確指出《夏書》、《商書》或《周書》。

這其中最特別的就是《左傳》。
當然,《左傳》也可算得上是言必稱「德」,全書共有334次提及「德」,不但遠比《論語》的40次多,甚至比起《尚書》的224次還要多;
但這些並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在於…《左傳》引《夏書》13次、《商書》5次或《周書》9次以稱「德」,例如:

《左傳‧莊公八年》:《夏書》曰:「皋陶邁種德,德乃降」…說明「夏朝」廟堂之尚德。
《左傳‧襄公三年》:《商書》曰:「無偏無黨,王道蕩蕩」…說明「商朝」以王道尚德。
《左傳‧僖公五年》:《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緊物」…再三說明「周朝」廟堂以王道尚德。

《左傳》引《夏書》、《商書》、《周書》以稱「德」…乃得充份展現「三代」中國「一以貫之」的尚德。

可能大家會懷疑,何必如此麻煩,既然《尚書》最古老、最「尚德」、最能涵蓋夏商周三代,逕引《尚書》豈非直接了當?
說來說去,問題在於中國人…到了帝制中國時代後期,大舉公開質疑《尚書》;今天的《尚書》,幾乎己被疑稱為《偽古文尚書》,真偽難辨,所以不宜直接引用。
這才從《論語》之引「《書》曰」,從而延伸討論到《左傳》引「夏、商、周之《書》曰」,這是說明「三代」中國「一以貫之」尚德的可靠方式。

古今存疑…「真偽」曲折其中。


三、孔子只言:「書云」…並未指出《書》中所言的範圍,且推其內容實亦略有別於今日的《尚書》。

孔子所引:「《書》云」…其實並未指出其真正的內容,讀者很難理解要到那裡才結束。
這主要是因中國古書並無句讀、沒有標點符號;讀者根本無法從《論語》書中看出「書云」的明確範圍。
假如我們把「孝乎惟孝」或「孝乎惟孝友于兄弟」…等等內容,拿去和今天的《尚書》版本直接對比,恐怕會沒有結果。

不過略作推敲,我們還是可以猜出孔子所引:「書云」…的真正來源與內容;
實出於《尚書‧周書‧君陳》:「王若曰君陳惟爾令德孝恭惟孝友于兄弟克施有政」。

這是周天子勛勉君陳的話;原典並沒有標點符號。對此,我們至少可以有兩種斷句法:
王若曰:“君陳,惟爾令德孝恭。惟孝友于兄弟,克施有政。”
王若曰:“君陳,惟爾令德,孝恭惟孝,友于兄弟,克施有政。”

但不論如何斷句,基本上其意思都差不多。

由此,我們很幸運地:
可以得知《論語‧為政》篇中孔子所引之《書》是《周書》,實為周朝天子之言。
也可推知《論語‧為政》篇中孔子所引之《書》的明確範圍,應止在「施於有政」。
從而,我們也可看出:
《論語‧為政》篇中孔子所引之《書》的內容:「孝乎」,實略有別於今日《尚書》的內容:「孝恭」。

這種現象,在三代東周的典籍中也許並非通例、但絕非孤例。
我們還可用《論語‧憲問》的另外一則事例說明之。

◆《論語‧憲問》
子張曰:“《書》云:「(商)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
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冢宰,三年。”

子張問孔子,《書》裡記載:商朝的高宗‧武丁在接位居喪期間,三年不掌政;請問其政務如何運行?
孔子回答子張:不止商朝的高宗、所有古代聖王皆如此。前王過世,由宰相掌政、新王依禮守喪三年。

在此子張所引:「書云」…意在商高宗‧武丁之依禮守喪三年,孔子解其義在親親之「德」。
同時子張只引:「書云」…並未指出是夏、商、周那個朝代之《書》,也沒有指出這是那個人所說之話。
另外子張所引:「書云」的內容,若與其他三代典籍所引「書云」的內容相比較…多有參差。
例如:

《禮記‧檀弓下》
子張問曰:“《書》云:「(商)高宗三年不言,言乃歡。」有諸?”
仲尼曰:“胡為其不然也?古者天子崩,王世子聽於冢宰三年。”

《禮記‧喪服四則》
《書》曰:“(商)高宗諒闇,三年不言”,善之也;王者莫不行此禮。何以獨善之也?

《孔子家語‧正解》
子張問曰:“《書》云:「(商)高宗三年不言,言乃雍。」有諸?”
孔子曰:“胡為其不然也!古者天子崩,則世子委政於冢宰三年。成湯既歿,太甲聽於伊尹。武王既喪,成王聽於周公。其義一也。”

綜合上述三代典籍:《論語‧憲問》、《禮記‧檀弓下》、《禮記‧喪服四則》、《孔子家語‧正解》;
其引「書云」的內容分別為:
「高宗諒陰,三年不言」、「高宗諒闇,三年不言」、「高宗三年不言,言乃歡」、「高宗三年不言,言乃雍」;
四者內容無一相同,而我們若依其內容拿去和今天的《尚書》版本直接對比,恐怕同樣會沒有結果。

《尚書‧周書‧無逸》
周公曰:
“嗚呼!我聞曰:…其在高宗…作其即位,乃或亮陰,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

實際上《論語‧憲問》、《禮記‧檀弓下》、《禮記‧喪服四則》、《孔子家語‧正解》…四處所引「書云」的內容皆類似,應該都是出於上述的《尚書‧周書‧無逸》,那是由周公所說的一段話。
但四處內容,沒有一處是完完整整地引用《尚書》裡的周公所言。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現象?
原因可能是:魯魚亥豕的筆誤、傳聞之誤。
另外就是以詞意記載、而非以文字記載所造成的失誤;
這…正如《尚書》裡的周公:「我聞曰」的內容,與其原始之文,可能就己有些許的不同了。

表面看來,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
的確,在一般的情況下,這應該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是對《書》…至上、「尚德」的三代中國之《書》而言,就不能算小事了;
特別是當秦始皇26年(前221)一統天下之後,廢德以尚法…盡焚三代中國之《書》,那就成了大事。
因為從此中國的《書》…失去了標準版本,逐漸引發秦漢以降帝制時代中國人的懷疑,
最終到了帝制中國末季的清朝,把歷經秦火劫難而遺留下來的《書》、或《尚書》…稱《偽古文尚書》。
原本三代中國一以貫之:至上、「尚德」之《書》,在帝制中國一以疑之:終而名為偽造的上古之書。

古今有憾…「帝制」曲折其中。

討論至此,我們可以做出一個初步的結論:
中國文化的特徵在:「尚德」,這可由三代中國之《書》看出端倪。
我們初由三代典籍《論語》之引《書》,擴而再由《左傳》之引《夏書》、《商書》、《周書》;適足以証明三代中國的「尚德」。
問題是接下來秦漢以後的帝制中國,是否其文化持徵仍然可稱:「尚德」?
關於這問題,請讓我們還是引《書》…在帝制中國的曲折命運,來略作討論。

三代尚德之《書》,到了帝制中國的秦朝:因秦始皇廢德焚《書》:天下之《書》…幾乎盡毀於秦火;
即使尚有餘《書》,猶館藏於巍巍壯麗的阿房宮內,也因項羽之焚秦宮,再化作灰燼…曲折毀於火。
幸好,
三代中國的士人君子…為尚親親道統之德,或將《書》藏於牆壁中、或將《書》記在腦海裡;
到了帝制漢朝廢挾書令之後,乃得以掘壁、記誦…略復三代之《書》,專而名之為《尚書》。
自漢朝開始,世傳於帝制中國的《尚書》主要似有三個版本:

一、伏勝《今文尚書》…秦朝博士伏生,九十餘歲在漢文帝時囗授、由晁錯以漢隸今文筆錄,傳世28篇。
二、孔安國《古文尚書》…漢武帝時魯恭王拆殿壁中發現古榴文《尚書》,交孔安國整理、意將呈朝廷。
三、梅頤《輯古文尚書》…晉元帝時梅頤輯校永嘉亂後的《尚書》進獻朝廷;為唐朝《五經正義》所本。

站在親親人倫的價值立場,漢朝與唐朝是帝制中國史上兩個非常重要的朝代:
漢朝繼絕存亡,自秦火中,廣蒐三代之《書》,綜錯紛陳…延續三代中國親親「尚德」之道。
唐朝允執厥中,承離亂後,明經科舉《尚書》,惟精惟一…始建帝制中國親親「尚德」之統。

漢朝的重要,在於把己經滅絕失傳的三代之《書》,重新挖掘出來,以不廢「尚德」。
雖然當時的《尚書》,有《今文尚書》、《古文尚書》以及許許多多其地版本的《尚書》,頗為紛歧;
但究其本衷不外乎皆為「尚德」,這影響了整個漢代的社會風氣,指引了兩漢廟堂的為政之道。

當然,漢朝再續《尚書》、唐朝統一《尚書》…的確對帝制中國的廟堂為政,引發「尚德」的正面效果。
但自唐後的宋明各朝,卻對漢唐一統的《尚書》產生了疑慮…不論其疑為何,那終究是一種負面的效應。
到了帝制中國末季的清朝,這種質疑來到了最高點,我們可舉一件小小事例說明,'
那是由官方之臣:翰林院檢討‧毛奇齡,載於官方重典:《欽定四庫全書》裡的《古文尚書冤詞》。

◆《欽定四庫全書‧古文尚書冤詞‧卷一》
客曰:
…東晉之初,有豫章內史梅蹟(頤)忽奏上《古文尚書》,此何來者、非偽書乎?
…而元‧吳澄、明‧郝敬、歸有光輩俱競起攻辨,迄無遺力;
…予(毛奇齡)聞言:惡之歸而不食者累日。

歐陽修作日本刀歌,其末有云:「徐福行時書未焚,尚書百篇今尚存;令嚴不許通中國,舉世無人識古文。」謂海外當有真古文也。
夫謂海外有真古文,則中國古文偽矣。
海外真古文當求,則中國偽古文當廢矣!

《古文尚書冤詞》全書共八卷很長,在此,我們僅取《卷一》當中開始的兩段略述其旨。

一、毛奇齡借客人之口,說明東晉梅蹟(頤)的《古文尚書》是「偽書」,包括元朝吳澄,明朝郝敬、歸有光皆有疑;另外,還包括了南宋大儒朱熹。
二、毛奇齡更假借北宋歐陽修之詩,強調秦朝時徐福可能將《古文尚書》帶到日本,帝制中國自秦至清己無真本的《尚書》。

《古文尚書》有什麼重要? 為什麼毛奇齡獨為《古文尚書》訴冤?
就算《古文尚書》為偽,帝制中國的清朝,豈非仍有《尚書》,或今文、古文混合版的《尚書》?

請讓我們回顧一下,前文討論《論語》中:孔子所提之《書》的第三個特點:
孔子只言:「書云」,並未指出《書》中所言的範圍;推其內容實亦略有別於今日的《尚書》版本。

我們曾討論《論語‧憲問》、《禮記‧檀弓下》、《禮記‧喪服四則》、《孔子家語‧正解》;
其引「書云」的內容皆不太一樣,而和《尚書‧周書‧無逸》之所述亦略有不同。
若對照毛奇齡之語,則:

「高宗諒陰,三年不言」、「高宗諒闇,三年不言」、「高宗三年不言,言乃歡」、「高宗三年不言,言乃雍」…其中或有其一,相當於伏生《今文尚書》之版、亦即所謂的「真本《尚書》」。
至於「乃或亮陰,三年不言」…就變成為所謂的《偽古文尚書》了。
這…或許就是毛奇齡為「真本《尚書》」抱冤的原因之一,是嗎?

這…當然應該不是。
不過即使真正的細節並非如此、實際上其間曲折也大體差堪類比。
問題就來了,這樣的真、偽有什麼重要?有什麼必要專文為《古文尚書》訴冤、要求廢《偽古文尚書》?

其實道理很簡單,人人皆知,那己清楚載明於《欽定四庫全書‧古文尚書冤詞‧提要》:
「梅賾之書行世已久,其文本采掇逸經排比聯貫,故其防不悖於聖人,斷無可廢之理。」

這裡的「梅賾之書」…是唐朝所本、東晉所傳的《古文尚書》,就是清朝毛奇齡所稱的《偽古文尚書》。
《尚書》真、偽之重要,在正經「尚德」…這是毛奇齡為「真本《尚書》」抱冤的原因。
《古文尚書》真、偽的不重要,在其「不悖於聖人」…可同視為三代「尚德」之《書》。

然而,這冤真正「有趣」之處,
不在:毛奇齡小題大作…為真《古文尚書》抱冤、要廢《偽古文尚書》。
而在:堂堂帝制中國《四庫全書》的總纂官紀昀…等,竟然仍錄《古文尚書冤詞》,並為其撰文《提要》。

這顯現出,《古文尚書冤詞》…必有義在言外的重要性。
那是毛奇齡在《冤詞》中不便說出,也是南宋朱熹、元朝吳澄、明朝郝敬、歸有光不想說出,更是清朝《四庫全書》紀昀…等不能說出來的尷尬主題。
三代中國「尚德」之《尚書》,己成為帝制中國「尚古」之《尚書》…實因帝制中國自秦至清:沒有一位領導嘗有「尚德」之言以增益《尚書》。
這…是毛奇齡的《古文尚書冤詞》:善舒千載帝制中國、士人君子的繾綣鬱結之情衷。

站在親親人倫的價值立場,秦朝與清朝也可稱為帝制中國史上兩個非常重要的朝代:
秦朝焚《書》以斷三代中國道統,從此帝制中國領導再無一人、再無一詞,能再益德《尚書》。
清朝冤《書》以訴三代中國道統,可惜帝制中國士人無人敢解,中國乃積弱沈淪終而在劫在逃。

是的,
中國宗法親親價值體系的文化特徵在:「尚德」…可由三代之《書》看出端倪;可惜《書》毀於秦火。
我們若由《論語》引「《書》曰」…只能說明三代東周的孔子「尚德」,
若續由《孟子》、《荀子》引「《書》曰」…或能說明三代東周時代的庶民「尚德」,
若由《左傳》引《夏書》、《商書》、《周書》…則可說明三代中國的廟堂領導:「一以貫之」「尚德」。
因三代中國領導的「尚德」,使中國在三代能凝鍊出宗法親親的價值體系,使三代中國奠基終成其大。

然而,
《書》中所述,三代中國的廟堂領導:「一以貫之」的「尚德」…多限於三代開國或中興的領導,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至於末季領導則概無述焉,
這…應該是周赧王,不免於追隨著夏桀、商紂的遺跡,以亡東周、終絕三代的根本原因。

《書》雖然毀於秦火,《尚書》卻在帝制中國能歷劫重生於灰燼、汲冢之中。
自漢至晉:經《今文尚書》、《古文尚書》,終以《揖古文尚書》面目出現,再由唐朝一統曲折傳至清朝。
這一方面表示帝制中國重《尚書》、猶「尚德」,使三代中國宗法親親的價值體系凝聚不散、續成其大,
另一方面由《尚書》命途之坎坷、《偽古文尚書》之遭疑,表示帝制中國多虛飾「尚德」,使三代中國宗法親親的價值體系大而無當、終難補漏…
實際上,
帝制中國歷代開國領導,無一曾再述德於《尚書》,使帝制中國之《書》:尚古之情深、尚德之義薄,
這…應是《古文尚書冤詞》得起、《偽古文尚書》得興,末季清朝迭遭外侮、終絕帝制的根本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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