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憲問》
(孔)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
孔子(前551年-前479年)說的這段話,有點像謎,這謎可以有很多種的解答…但只有中國人能解。
因為這涉及到三代中國的親親宗法價值體系,
只有氳氤在此親親宗法價值體系的氛圍裡,孔子…才可能會說出這樣的謎語,
也只有沁潤在此親親宗法價值體系的餘韻中,我們…才能輕鬆自然地解開這樣的謎。
「三代中國的親親宗法價值體系」…說起來實在是太長、太拗口、太抽象、太不著邊際了。
簡單講,精義或可蘊於「國家」二字組成的名詞中;
雖然「國家」非謎,但…這三代中國所遺留下來的名詞,仍然只有中國人才會說、也只有中國人能解。
什麼是「國」、什麼是「家」?…全世界人人皆知、皆朗朗上口,故毋庸贅釋。
什麼是「國家」?…國是國、家是家,國與家雖然關係密切,但國既不是家、家也不是國;「國家」二字、實非對等組合的語彙,全世界少有文明試圖將其勉強組合;
然而,中國人就是有念頭、有辦法、有努力…把國與家組合在了一起而稱之為「國家」;
這絕非一蹴而幾;那是遠自三代經歷數以千年的沈澱、衝突、扭曲、融合、淬瀝、昇華…才凝鍊出的結果。
《孟子‧離婁上》孟子曰:「人有恆言,皆曰『天下國家』…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三代戰國的孟子為「國家」做出歷史証言…採用了由小而大的視角,闡述國家以及國、家的根本。
實際上,從人類文明演化的過程來看,人類也的確是:先有家、再有國,先組織家、再組織國的。
中國人就是以擴大家成為家族、成為家邦,以宗法組織家族、組織家國,慎終追遠強調親親宗法之家國而成「國家」…所以追根究柢從時間軸上由遠而近來看,中國的文字應該是先有家、再有國、最後才有「國家」。
關於這點,在三代中國最古老的典籍《尚書》當中…我們可依序清楚地印証。
《虞書‧大禹謨》 克勤於邦,克儉於「家」。
《虞書‧臬陶謨》吉哉!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
《虞書‧益稷謨》朋淫於「家」,用殄厥世。
這裡所稱的「三代」,是指廣義的三代,包括了夏、商、周以及之前黃帝、唐堯、虞舜的傳說時代。
「家」是遠自三代《尚書》的虞舜時代,就出現在虞舜告誡大禹,以及臬陶、益稷所說的話當中。
當時的中國還處於漁獵、農牧並存的部落時代,實際上或無「國」之組織,當然亦無「國」的文字出現。
《商書‧伊訓》邦君有一於身,「國」必亡。
「國」這個中國字,外圍象徵四面的城牆,而在三代中國的夏朝實屬部落時代,漁獵、農牧並存猶未定居築城…所以這也是三代夏朝並無「國」字出現的原因。
「國」…四面有牆、以戈拱衛四域之民;一直要等夯土築牆建立城廓、冶鍊青銅執戈衛民的三代商朝。
《尚書‧商書》終而跚跚來遲這「國」之文字,但也僅出現一例而己。
「國」…一直要到了三代周朝的《尚書‧周書》才開始大量出現。
因為自周朝初肇,周公旦即執戈東征、以戈衛民,並戮力營建洛邑東都,巍巍偉烈立「國」之丕基;
所以自《周書‧泰誓》起,載有西周30餘例的「國」字、玆不贅述。
《周書‧金滕》惟朕小子其新逆,我「國家」「禮」亦宜之。
《周書‧立政》其惟起士,用勵相我「國家」。
《周書‧文侯之命》殄資澤於下民,侵戎我「國家」純。
「國家」在三代中國的出現最晚,伴隨著三代之「禮」而同時出現。
周朝開國,除了親親延續三代舜、夏、商後裔之國以外,
同時擷取商朝亡國的教訓,親親廣設同宗姬姓之藩國,
但即便如此境內仍有叛亂,故周公東征平亂之後,制禮作樂…以親親宗法強化家國一體、用凝「國家」。
《尚書‧周書》可稱為周朝初年的記言史,周以禮融家治國,所以自稱「『禮』亦宜之」的「國家」。
因禮樂典章初制,所以「國家」…在主要記載西周的《周書》當中,其出現的次數相當有限,僅三例而己。
對此,我們還可再舉一個例子,來說明「國家」一詞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擴張。
曾經被三代春秋的孔子所裁的《詩經》…涵蓋了東周春秋時代以前,包括商朝的詩文,其內容猶無「國家」。
而到了三代戰國未期楚國的《楚辭》…雖然地處南方極隅,其內文則有三例的「國家」出現。
由此可見「國家」自三代西周始現後,隨著時代的推移,最終到東周戰國就己散佈到整個中國的域內。
「國家」…伴隨三代親親宗法價值體系的發展,由家、國之蘊釀而成形、擴張,實可稱為中國之代言詞。
當我們嚐試用「國家」來解「三代中國的親親宗法價值體系」…這對中國人而言不難,因「國家」非謎;
但對西方人而言,就可能有些難解,假如希臘先哲蘇格拉底在世的話,他可能會以提問的方式來解謎:
先問什麼是「國」、什麼是「家」?接下來再問什麼是「國家」?…這是西方的辯証教學法。
而對孔子之所言:「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蘇格拉底應該也會同樣以辯証的提問來解謎:
什麼是「晉文公」與「齊桓公」、什麼又是「正」與「譎」?
〈壹〉、「晉文公」與「齊桓公」
對中國人而言這兩個名詞似乎不是謎,但對西方人而言就難解了;所以蘇格拉底還會進一步追問:
什麼是「晉」、「齊」,什麼是「文」、「桓」,什麼又是所謂的「公」?
(一)
「晉」、「齊」是三代中國的「國」名,就如同古典希臘的「雅典」、「斯巴達」同為「邦」名。
「國」就是「邦」、「邦」就是「國」…這很容易理解。
「晉」是三代中國的姬姓之國、有姬姓宗廟…宗廟既是家廟、也是國廟,祭姬姓家族先祖;
「齊」是三代中國的姜姓之國、有姜姓宗廟…宗廟既是國廟、也是家廟,祭姜姓家族先祖。
「晉」、「齊」同有宗廟、同祭家族先祖,同是三代中國的親親「國家」體系內的一家、一國。
雅典有廟、祭雅典娜女神,而所有希臘的城邦各有其廟、各祭其神;諸神皆屬奧林匹克家族之神…我們或可與中國的家族類比而能理解之。
(二)
「桓」是三代中國的齊國領導小白…逝世(魯僖公17年‧齊桓公43年‧前643年)後之「謚號」,
「文」是三代中國的晉國領導重耳…逝世(魯僖公32年‧晉文公9年‧前628年)後之「謚號」。
「謚號」不是任由他人隨意起的綽號、也不是當事人生前自封的別號,
而是死後由國家領導慎重衡量逝者生前的綜合表現,依三代中國宗法親親的價值標準所頒予的稱號。
一個人生前有名、死後其實亦可稱其名,那…為何死後還要多一個「謚號」?
這實源之於「禮」…這就是中國文化的特徵、這是中國人內心一種永恆無形的牽羈。
生前之名…代表當事人長輩對其未來之期許,當事人究其一生是否真的行如其名,其實尚未可知。
「謚號」…代表當世人對當事人一生之評價,當事人生前以其「名」為指標、以「禮」為規範,兢兢業業、克己復禮,希望能死後蓋棺論定:能無愧其「名」、嬴得美「謚」,以傳頌家國、流芳後世。
無禮不成「國家」、因家國之禮乃有「謚號」,因此「謚號」…是中國起自三代之禮的文化特色。
「謚號」…是三代中國:由家而國、以家為國而制禮的終極體現。
《禮記‧檀弓上》:「死諡,周道也。」
三代中國自周朝開始,因襲堯、舜、夏、商的親親道統,制禮以定「謚法」;從此流傳中國近三千之久。
因此,雖然在三代中國的周朝以前…對中國人的稱呼只有名;
但自三代中國的周朝以後…對中國人的稱呼:可稱名、也可稱「謚號」;依親親「禮」制則以稱謚號為正。
那什麼才是三代中國親親「禮」制下:「桓」、「文」…「謚號」所代表的意義呢?
《逸周書‧諡法解》
道德博厚曰「文」,勤學好問曰「文」,慈惠愛民曰「文」,湣民惠禮曰「文」,錫民爵位曰「文」。
辟土服遠曰「桓」,克敬勤民曰「桓」,辟土兼國曰「桓」。
依三代典籍《逸周書‧諡法解》的說明,一個人死後被謚為:「桓」或「文」,其生前行止應符合上述的若干標準,或至少符合其中一項標準。
因齊桓公為春秋五伯之首,玆以「桓」為例來略做說明。
齊桓公生前「辟土服遠」…開闢疆土、綏服遠人;依宗法家國親親之禮謚他為「桓」,誠可謂實至名歸。
參閱三代《論語》…可發覺書中五次提及齊「桓」公或「桓」公,皆為「謚號」,然而卻不稱其名「小白」,
這就是三代中國的親親之「禮」所發揮的功能;
而其中孔子稱:齊「桓」公(一次)、「桓」公(兩次),這應代表孔子對於「桓」…謚號的肯定。
在宗法家國的體制下,
齊國有家廟、國廟、以「禮」…謚(姜)小白為「桓」(齊桓公),
魯國亦有家廟、國廟、以「禮」…謚(姬)允為「桓」(魯桓公)、謚(姬‧季)孫斯為「桓」(季桓子);
其實不止齊國、魯國之領導、貴族…三代中國謚為「桓」的「國家」領導甚多,略依年代時序列之於下:
鄭桓公(姬) 友(西元前806年-前771年在位)
曹桓公(姬)終生(西元前756年-前702年在位)
陳桓公(媯) 鮑(西元前744年-前707年在位)
衛桓公(姬) 完(西元前734年-前719年在位)
蔡桓侯(姬)封人(西元前714年-前695年在位)
魯桓公(姬) 允(西元前711年-前694年在位)
齊桓公(姜)小白(西元前685年-前643年在位)、齊桓公(田) 午(西元前374年-前357年在位)
宋桓公(子)禦說(西元前681年-前651年在位)、宋桓公(子)辟兵(西元前362年-前356年在位)
杞桓公(姒)姑容(西元前636年-前567年在位)
燕桓公(姬) ?(西元前617年-前602年在位)、燕桓公(姬) ?(西元前372年-前362年在位)
秦桓公(嬴) 榮(西元前603年-前577年在位)
上面鄭、曹、陳、衛、蔡、魯、齊、宋、杞、燕、秦…共11國(依姓12國)、14位領導皆謚為「桓」。
而這11國(依姓12國)又可概分為4類:
1. 三代東周姬姓之國
鄭、曹、衛、蔡、魯、燕…共六國,皆為周文王之後,親親同屬一家之國。
2. 三代東周姬姓姻戚之國
齊(姜齊)…是姜太公之後,世代與姬姓親親聯姻,亦親親泛屬同一大家族之國。
3. 三代堯、夏、商後裔之國
陳(虞舜後裔)、杞(夏禹後裔)、宋(商湯後裔)、齊(田齊、虞舜後裔)…三代中國秉親親之倫繼絕存亡保留了所有前朝之宗廟,此與姬姓皆泛屬炎黃相關的家族成員之國。
4. 三代邊陲、文化後進之國
秦…雖然地處邊陲,但在接受周朝宗法家族的親親道統後,實亦視同泛屬炎黃相關的家族成員之國。
我們在這個事例中,可以感覺到
「桓」這個謚法、謚號,超越了時空、超越了姓氏…超越了家國,成為11國(依姓12國)共通的稱號,
因為這些國…認同同一套宗法親親的價值體系、遵守著同一套約定俗成的禮法,
所以這些國…自炎黃起,貫穿了三代(虞舜、夏、商、周)、屬於同一個抽象無形的「國家」:中國。
(三)
「公」…依字形:上為背、下為私,意即背私,原始之意在於公平、公正、公開,請參考三代《韓非子》。
《韓非子‧五蠹》
倉頡之作書也:自環者謂之私,背私者謂之公。自環爲厶,六書之指事也。八厶爲公,六書之會意也。
「公」…依其背私的高尚本意,引申於三代周朝的爵位中,排名最高的即為「公」。
《周禮‧春官宗伯》
上「公」九命…侯、伯七命…子、男五命…。王之三「公」八命,其卿六命,其大夫四命…。
三代周朝禮制的爵位分兩類:
一類是封國的諸侯外爵,其爵位自高而低為:「公」、候、伯、子、男,以「公」為最高爵。
一類是朝廷的廟堂內爵,其爵位自高而低為:「公」、卿、大夫,同樣以「公」為最高爵。
瞭解了「公」的原意,以及爵位的三代禮制後,
我們可以來嚐試探討孔子在《論語》中所說:齊桓「公」、晉文「公」…之「公」,究竟是什麼意思?
細審《論語》…只稱(姜)小白為齊桓「公」(或桓「公」)、只稱(姬)重耳為晉文「公」,而皆不稱其名;
我們可能直覺:齊桓「公」、晉文「公」…之「公」,是(姜)小白、(姬)重耳身為封國諸侯的外爵稱號。
但實情恐怕並非如此。
為了說明這一點,
請讓我們先討論孔子對(姜)小白的稱呼…是否如《論語》:僅止於齊桓「公」(或桓「公」)?
對此,可以參考《孔子‧春秋》…我們立刻會發現,實際上孔子對(姜)小白有四種稱呼。
「齊小白」:魯莊公9年(前685 ) …「齊小白」入於齊。
「齊侯」:自魯莊公13年(前681 ) 至魯僖公17年(前643 ) …共21次皆單獨稱「齊侯」。
「齊侯小白」:魯僖公17年(前643 ) …「齊侯小白」卒。
「齊桓公」:魯僖公18年(前642 ) …葬「齊桓公」。
而在《孔子‧春秋》當中,孔子稱(姜)小白為齊桓「公」(或桓「公」)的次數非常少,僅有一次…那是在葬「齊桓公」的時候,這和我們從《論語》得來的印象大不相同。
而孔子稱(姜)小白之名,則有兩次、比稱「齊桓公」還多一次。
一次是稱「齊小白」
為什麼故直稱其名、不稱謚號…主因(姜)小白以齊國公子的身份返回齊國,白衣無爵。
為什麼冠名以「齊」、不稱姓…主因國姓即家姓、齊國是姜姓;親親家國的三代不直稱家姓、習稱國姓。
另一次稱「齊侯小白」
為什麼又直稱其名、不稱謚號…或因(姜)小白剛剛過世,尚未取得諡號,故稱(齊)小白。
為什麼既稱「齊小白」又加稱「侯」…主因過世的「齊小白」,非褐衣庶民、實諸侯領導,故特稱「侯」。
孔子既在《論語》中概稱(姜)小白為「齊桓公」,難道(姜)小白的謚號有二:「桓」、「公」?
《逸周書‧諡法解》立制及眾曰「公」
在三代周朝:確曾有雙謚號的成例。
而「公」…又屬謚號之一;「立制及眾」 這個謚號,看來似乎也頗適合(姜)小白。
所以純就理論上推測,孔子會在《論語》中稱:「齊桓公」(一次)、「桓公」(兩次)…可能因其擁有「桓」、「公」的雙謚號。
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我們可以肯定:「齊桓公」…謚號只有一個,就是「桓」;
故《左傳》對(姜)小白最多的稱呼就是「齊桓」…並無「公」。
那孔子在《論語》中稱:「齊桓公」之「公」…既非謚號,那有可能是爵號嗎?
我們可以肯定:實情亦絕非如此。
請看《孔子‧春秋》當中,孔子稱(姜)小白為「齊侯」共21次,次數最多…非「公」、實「侯」。
除了(姜)小白出場、下場(過世、安葬)的3次(分稱:齊小白、齊侯小白、齊桓公)以外…貫(姜)小白一生孔子皆稱其為「齊侯」,
這清楚說明了一件事:齊國受封的真正爵位…實為「侯」、確非「公」。
既然(姜)小白的謚號確非「公」、齊國的爵位亦非「公」,
那為什麼《孔子‧春秋》當中,孔子仍然要稱(姜)小白為:齊桓「公」?
關於這一點,也許我們得要從孔子的祖國…魯國,開始說起。
魯國因周公戡亂扶危、功高勳偉之故,爵位雖列為「侯」,但在魯國境內卻被賜有某些地位更高的特權,
基於此,故《孔子‧春秋》當中,孔子一以貫之地專稱魯君為「公」、而非稱其爵為「侯」;
這雖然稍稍有點僭越…但孔子是魯國人、《孔子‧春秋》本乎魯史,似乎不脫這種人情之常。
東漢班固對此人情之常的三代現象,很含蓄地歸納出一種結論:
《白虎通德論‧卷一‧號》云:「伯、子、男,臣子於其國中,褒其君為公。」
事實上,《孔子‧春秋》當中,記其他國家諸侯朝會時,皆一律嚴格遵守周禮、各稱本爵…如齊「侯」。
這是《孔子‧春秋》當中,孔子稱「齊侯」共21次的主因。
但依自己對魯君通融稱「公」的特例…孔子:順乎人情、推己及人,也對其他諸侯開一個特例;
那就是當各國諸侯下葬時…不論爵位:一概稱謚、並特稱之為「公」。
這是一種小小的非禮之「禮」遇…如齊桓「公」。
這才是《孔子‧春秋》稱「齊桓公」僅1次的真正主因…「齊桓」實非爵「公」,僅特尊稱「齊桓公」。
上面的討論主要著重於齊桓「公」,至於有關晉文「公」的部份,基本類似今不贅述,有機會另文討論。
我們可以感覺到,孔子所稱的「齊桓」、「晉文」之「公」,非爵、非謚,乃是一種尊稱:
那是一種源於宗法親親的尊稱、是超越家族、國家,成為諸侯在家族「國內」共通的親親尊號,
因為這些國…認同同一套宗法親親的價值體系、遵守同一套約定俗成的禮法,卻又開始漸有一點權變,
這就是三代中國親親家國之「禮」、有異於西方之「法」…顯現特殊的彈性;對西方人而言或許有些難解。
〈貳〉、「譎而不正」與「正而不譎」
對中國人而言,這兩段敘述似乎並不是謎,但其實個中頗有些曲折,並不似表面上那麼簡單。
也許我們可以繼續仿效蘇格拉底式的追問:
什麼是「譎」、什麼是「正」,然後再進一步琢磨什麼是「譎而不正」與「正而不譎」?
(一)
「譎」…詐也、欺也、詭也。
「正」…是也,從止;一以止。凡正之屬皆從正。
這樣的詮釋,是屬於一般、正常地詮釋,一切是以無缺點的「正」為最高、惟一的標準:
「譎」必定存在著某方面的「不正」,「譎而不正」…強調「不正」,是詐也、欺也、詭也。
「正」基本上一定要在各方面「不譎」,「正而不譎」…強調「正」,止於至善為一以貫之的追求。
孔子:「溫良恭讓」,不曾指出晉文公「譎而不正」的事跡,對此…請讓我們參考司馬光的《資治通鑑》。
《資治通鑑‧周威烈王23年》(西元前403年)
昔晉文公有大功於王室,請隧於(周)襄王。
(周)襄王不許,曰:
「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惡也。不然,叔父有地而隧,又何請焉!」
(晉)文公於是懼而不敢違。
晉文公平王室內亂,輔周襄王安居王位立下大功。為此向周襄王「請隧」:請求自己死後能行「隧」禮。
「隧」禮:是天子專用的葬禮(周人一般懸柩入墓為葬,天子則掘地下隧道,運柩入穴為葬)。
周襄王沒答應。
他聲稱這是周朝的典章制度,周德未衰、不容有代、不容有二,相信(姬)重耳能理解、尊重這傳統之禮;
否則(姬)重耳自己有地、可強而行「隧」…又何必再詢?
晉文公「請隧」:依三代家族宗法親親之禮,向宗正、周襄王請求非禮之「隧」禮…程序上是以中國為家。
周襄王稱(姬)重耳為「叔父」:依三代家族宗法親親之倫,稱諸侯之君為族長…實質上是以中國為家。
周襄王舉「王章」:是舉三代中國宗法親親姬姓家族之倫禮…亦是舉三代諸侯宗法親親國內之倫禮。
在晉文公與周襄王的互動中…充份展現出三代中國:國即是家、家即是國的「國家」特色。
「禮」所以「正」人倫也,
晉文公之「請隧」:以非禮而請禮,非正也、是為「不正」…詐也、欺也、詭也,「譎而不正」。
三代中國典籍對這件事多有記載。
《左傳‧魯僖公25年》(周襄王18年‧西元前635年)
戊午,晉侯(晉文公)朝王,(周襄)王饗醴(宴甜酒),命之宥(命敬酒)。(晉文公)請隧,弗許。
(周襄王)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惡也。」
《左傳》是記事史,客觀簡潔記載晉文公「請隧」之始末,周襄王用字精鍊…18個字就把意思說足了。
《國語‧晉語四》
(周襄)王饗醴,命(晉文)公胙侑。(晉文)公請隧,弗許。
(周襄王)曰:「王章也,不可以二王,無若政何。」
《國語》是記言史,《晉語》理當由晉國的史官執筆。
因晉文公「請隧」非禮、「譎而不正」;
晉國史官站在晉國姬家的「國家」立場,欲責含羞,故對周襄王用字最省…僅用12個字,意思到了。
《國語‧周語中》
晉文公既定襄王于郟,(周襄)王勞之以地,辭,請隧焉。
(周襄)王不許,曰:
「…叔父其懋昭明德…余何敢以私勞變前之大章,以忝天下,其若先王與百姓何?何政令之為也?
若不然,叔父有地而隧焉,余安能知之?」
(晉)文公遂不敢請,受地而還。
《國語》的《周語》則當由周天子的史官執筆。
站在姬姓宗周的立場…為彰晉文公「請隧」非禮之「譎而不正」,用申三代親親宗法之倫;
故周朝史官總共用了319字,來充分闡揚周襄王的論述。
司馬光的《資治通鑑》志在承續《孔子‧春秋》…三代宗法親親「國家」之倫:善善惡惡、是是非非。
雖然自皇帝中國秦漢以降,歷代中國史書概遵漢代太史公《史記》所創之紀傳體;
但宋代司馬光《資治通鑑》卻別樹一幟、奮力上效《孔子‧春秋》所立的編年體。
而《資治通鑑》開篇於韓趙魏三家分晉的周威烈王23年(西元前403年),正是三代東周戰國時代之始,沿續《孔子‧春秋》的三代東周春秋時代之落幕…由此可見司馬光《資治通鑑》之用心所在。
就在《資治通鑑》開篇之前,
司馬光特舉晉文公之「請隧」(魯僖公25年‧周襄王18年‧西元前635年),
藉玆用申周公所訂:堯、舜、禹、湯、文、武「先王之禮」,以此用宏孔子述《春秋》親親宗法「國家」道統。
然而,
晉文公「請隧」之「非禮」…固然是當世之大事,三代典籍:《周語》、《晉語》、《左傳》皆明載之。
但《孔子‧春秋》卻闕而不載…只因孔子溫良恭讓、隱惡揚善,不忍在《春秋》刺(姬)重耳之「譎」;
這也適足以得見孔子之厭惡:晉文公「請隧」之「非禮」…雅不欲載之。
只是在平日教學,難免必需要善善惡惡、是是非非,所以才被學生載於《論語》…「晉文公譎而不正」。
司馬光的《資治通鑑》乃適以引而「正」禮、「正」親親「國家」之倫也!
剛剛我們舉例詮解釋了孔子所說:晉文公「譎而不正」的事跡,
接了來我們則要舉例詮解釋了孔子所說:齊桓公「正而不譎」的義行。
《春秋‧魯僖公元年》(前659 )
齊師、宋師、曹伯次于聶北,救邢。
夏六月,邢遷于夷儀。齊師、宋師、曹師城邢。
齊桓公召齊、宋、曹三國之師救邢國,並且還為邢國建立新都於夷儀。
關於這段史實,在《左傳》中講的比較清楚。
《左傳‧魯僖公元年》(前659 )
(齊、宋、曹)諸侯救邢,邢人潰。出奔(齊、宋、曹)師,師遂逐狄人,具邢器用而遷之,師無私焉。
夏,邢遷于夷儀。諸侯城之,救患也,凡侯伯,救患,分災,討罪,禮也。
邢國遭狄人入侵,邢人潰散,紛紛投奔齊、宋、曹三國援救之師。
三國援師趕走了狄人,幫助邢人搬遷器具、秋毫無犯。
到了夏天,邢國遷都夷儀,則是由齊桓公召集了齊、宋、曹三國之師幫忙築城。
「救(邢)患、分(邢)災,討(狄)罪」,
這是齊桓公率領姜姓之齊、子姓之宋、姬姓之曹,超越地域、姓氏、家國…以光三代中國宗法親親之「禮」;
《論語‧堯曰》「咨!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
「興滅國」…這是三代唐堯訓示虞舜的誡語。
三代東周齊桓公所領導的「救邢」,
誠為本諸:以家為國、以國為家的「國家」概念…上承堯訓,「正而不譎」的堂堂發皇。
(二)
「譎」…權詐、從權也。
「正」…一以止,從止;守一之正以止也。
這樣的詮釋,是屬於另類、非常地詮釋。
「不正」之「譎」是一種妥協,「譎而不正」…強調「權變」,是在詭詐邊緣中探尋適應的隙縫;
「不譎」之「正」是一種堅持,「正而不譎」…似若「頑固」,缺乏彈性、若有若無帶一點宿命。
對於這種詮釋的「譎而不正」,我們可舉一個上面曾經提過的事例,
那就是三代春秋晉文公的「請隧」(周襄王18年‧魯僖公25年‧西元前635年)
這件大事除了《孔子‧春秋》…因善善惡惡、是是非非,未載此「不正」之事以外;
其他如《左傳‧魯僖公25年》、《國語‧晉語四》、《國語‧周語》都載有此事,其中卻有微妙的差異。
《左傳‧魯僖公25年》
(晉文公)「請隧」,(周襄王)弗許…與之陽樊、溫、原、欑、茅之田,
《國語‧晉語四》
(晉文)公「請隧」,(周襄王)弗許…賜(晉文)公南陽陽樊、溫、原、州、陘、絺、組、攢茅之田。
《左傳‧魯僖公25年》、《國語‧晉語四》的口徑一致,
都說晉文公先「請隧」,周襄王沒答應…最後賜晉文公許多田地,以獎賞晉文公的勤王之功。
但《國語‧周語中》的說法就有了變化,實情並非盡然如此。
《國語‧周語中》
(周襄)王勞之以地。(晉文公)辭,請隧焉。(周襄)王不許…(晉)文公遂不敢請,受地而還。
《國語‧周語中》是說周襄王慰勞晉文公的勤王,於是賜地給晉文公,但晉文公推辭,而「請隧」;周襄王沒答應,還洋洋灑灑講了一番319字的大道理,晉文公恭謹領教,受地而還。
《國語‧周語中》的結果和《左傳》、《國語‧晉語四》完全一樣:晉文公「請隧」遭拒、受地而還;
但程序恰恰顛倒;而其間的差異實在是不可以道里計。
因為如果按《左傳》、《國語‧晉語四》的描述,絕大多數讀者的感覺應該是:
晉文公先「請隧」遭拒、後受地而還…這是晉文公居心叵測、「無禮」邀功,譎詭、譎詐想要僭越王章。
然而我們卻相信《國語‧周語中》的描述,才是事實真相,因周語是宗周史官所記,具有絕對的權威性。
所以事實上,是周襄王先賜地,晉文公推辭以後、才「請隧」、遭拒絕、再受地而還…過程十分曲折。
在這樣的情況下,心有靈犀的讀者可能會感覺到:
也許晉文公並非真的那麼「無禮」。
他可能當時對周襄王的厚賜:「陽樊、溫、原、州、陘、絺、組、攢茅」受之有愧,所以才會推辭;
晉文公從權「譎」請另外一種抽象的「禮」物…結果卻意外犯下「不正」的大錯!
《尚書‧虞書‧大禹謨》「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我們永遠無法探究…晉文公當時內心真正的想法。
晉文公犯了錯…他沒有表白的機會、也無必要辯白;因為錯就是錯,「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所以晉文公認錯…「受地而還」。
而《左傳》作者、晉國史官…不多言其中曲折,逕言最後結果,以彰晉文公「非禮」之過、用儆效尤。
對這種晉文公「請隧」…改採另類詮釋的「譎而不正」,涉及人心深處的幽微變化,討論起來頗為繁瑣;
對齊桓公某些個案…改採另類詮釋的「正而不譎」,同樣涉及人心的幽微變化,為節省篇幅,玆不贅述。
《論語‧憲問》
(孔)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
孔子(前551年-前479年)說的這段話,
也許是在:義正辭嚴地批判晉文公、毫無保留地褒揚齊桓公…乃是對「人」的褒貶,
也許是在:溫言慨惜晉文公之某事、揚善提拔齊桓公之某事…其為對「事」的揚抑。
實在有點像謎,這謎可以有很多種的解答。
站在三代「國家」宗法親親的中國人立場:
依三代周禮:(姜)小白實為齊侯、其謚為「桓」非「公」,(姬)重耳實為晉侯、其謚為「文」非「公」。
孔子既非依時序:先揚(姜)小白、後抑(姬)重耳;又非嚴格依禮:竟溫良概尊兩者皆為「公」;
因此孔子應該是專門針對某「事」…而揚(姜)小白、抑(姬)重耳之所為。
如今「事」己成謎,只能任後世中國人自行想像去解答了。
西方沒有「國家」這個名詞,其禮…非同於三代中國之禮、實非立足於「國家」宗法價值之禮。
西方古典希臘的價值體系實奠基於城邦之法,
而古典希臘先哲蘇格拉底的辯証法,對我們解開「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之謎,實頗有助益。
蘇格拉底為堅持自己所認知的、城邦所繫的價值…為崇法而殞身,
孔子同樣為堅持自己所認知的、家國所宗的價值…為敬禮而去國;
東西聖哲,皆擇善固執表現出高貴無悔的「正而不譎」,然城邦家國之禮法終而依舊稠濁一至於今;
「桓」、「文」之「譎」、「正」…或宜為謎之疑也,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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