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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忘煙水裡--第二部:海市(1992年~2005年) 議員之死(45-18)
2025/11/05 0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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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一個清晨。「阿度,快快快,林裕昌議員死了啦!快快過來,檢警都到場,就在我家這……」

「在你家?」

「不是啦!在我家魚塭附近,快快過來。」

警方在現場五十公尺外拉出封鎖線。封鎖線內一輛黑色賓士車四門大剌剌地敞開,鑑識組員手持棉棒在車內外擦擦抹抹。西北分局刑事組長行至封鎖線向跑西北分局的線上記者迎手招呼。

「抱歉,分局長和局長都到場。等下由長官說明……」組長雙手一攤擠眉憨笑。臉上一副「你知道嘛……」的表情。但因死者是市議員,身分特殊,晚報記者還得搶中午前發稿,雙手奉承懇求拜託。

「簡單說一下啦!要不然我們晚報混什麼?」

組長攤開雙手無奈搖頭。「真正抱歉!分局長局長都在場,我不能越權,別害我死。」

十多分鐘後,電視台SNG車趕至現場,工程人員一付懶洋洋從車上向外拉出粗黑的電線,一旁的記者前呼後擁民眾絡繹不絕,車水馬龍萬頭攢洞,將窄小的魚腸小徑塞滿人車如同絞肉灌大腸,擁擠程度甚於路旁魚塭裡的虱目魚。

靠海小漁村平日魚鱉飛鳥,寂靜數百年不曾如此轟動,如今因市議員猝死轎車內,小漁村也生出了大新聞。養殖業者除虱目魚之外,此生從未一眼瞧見如此眾多喙息蠕動之物,身穿褐色的連身工作雨衣,手中拎著防水手套,嘴裡咬的是紅檳榔,指間夾的是白長壽菸,指天指地嘴口張合,如同虱目魚在魚塭裡搶飼料。

入冬後初起的北風在海邊帶來涼意,一直以局長屁股是瞻的分局長朝SNG轉播車望去,連接攝影機的電線已經拉好,三家派駐在地方的電視台記者肩扛攝影機走到封鎖線邊,估計時分已至,卑躬屈顏從旁向局長嘀咕兩句,似乎告訴局長「可以了。」局長小點頭,分局長伸手開路,引導局長走向封鎖線外的記者堆。

「局長,是否可以和我們說一下現場狀況?」

「各位媒體好,今天清晨七點二十分,西北分局勤務中心接獲報案,在西北區北城里北城路魚塭發現一名男子獨自躺臥小客車內,疑似海市市議員林裕昌,勤務中心接獲報案後,立即連絡消防隊救護車趕赴現場,證實車內男子已無氣息,目前死者身分也已確定,證實為市議員林裕昌,初步研判死因可能和心臟症狀有關,仍需進一步釐清。」

「什麼是『和心臟症狀有關』,是心臟病嗎?」

「初步研判致死原因可能為心臟衰竭。」

「可有他殺嫌疑?」

「目前無法斷定,仍需進一步調查。」

「是否可以描述警方到場時所見狀況。」

「我們第一線同仁據報趕到現場後,發現林議員躺臥駕駛座上,駕駛座旁車門打開,附近地上有些許散亂鞋印和疑似手部身體造成的拖痕,因十分凌亂,我們懷疑可能是林議員因心臟疾病掙扎,趕忙返回車內欲打電話求救,但尚未拿到電話就已失去意識。」

「散亂鞋印是否可能是其他第二者,甚至第三者造成?」

「依現場調查,目前尚未發現其他人在場跡象。」

「議員過去可有和他人結怨?」

「這個我們還在調查。」

「停車處是議員自家魚塭?」

「是的。」

「議員平時常來這裡嗎?」

「有的。但多久來一次我們還要訪談家屬及附近魚塭業主。」

「是否和最近議員計畫興建九孔養殖場有關?」

「我們還要調查。」

「家屬有無說法?」

「我們還在了解。」

簡單命案現場,簡單幾個問題,訊息有限草草結束。電視台記者拉線收麥,報社記者放下紙筆,攝影記者也隨意胡亂按幾張根本不會用的局長照片,一給局長面子兼拍馬屁,二備照片存糧以防日後升官發財或三長兩短隨取隨用。相機在胸前肩頭背帶上搖晃,一副見怪不怪吊兒啷噹模樣。

議員驟然暴斃,記者問題多多。不能講的局長不會講,能講的沒幾句營養,兩成新聞八成廢話,記者皆知再問也是白費唇舌,鳴金收兵閃離戰場。見記者將鳥獸散,局長緊抓最後機會拉高噪子:「還請大家幫我們美言幾句。同仁接獲報案後立即趕到現場,我們很重視本案,若有新進度隨時向各位媒體報告,警方一定會給全體民市民一個交代。」

局長也知此為多餘廢話,每次記者會或新聞現場皆重覆多次;記者也知此為慣性廢話,每次記者會或新聞現場皆要聽好幾次,久而久之習以為常,話無內容無人理會;但,流程就是這麼走的,皆行禮如儀,警方媒體心知肚明不言可喻。

警方初步研判議員之死案情單純,但熊國度同事梁建隆可是從髮根頭癢到屁股頭,飢渴難耐坐立難安。

熊國度下午進報社採訪辦事處,久候八百年的梁建隆疾步衝上前去,搖晃熊國度的肩。「喂!喂!國度,林裕昌案子可有新進展?林裕昌案子可有新進展?有沒有?有沒有?」梁建隆歪頭斜眼掃瞄熊國度,要將熊國度快快擠出汁來。

熊國度面無表情。「警方說仍在調查。有進展即通知媒體。」

「警方有無說有他殺嫌疑?」

「警方說不排除,都會調查。」

熊國度回至座位,將沖洗出來的現場照片散攤桌面準備挑選,梁建隆從熊國度側肩旁追擠上前,兩隻手爪速速左推右移翻盡張張照片。「怎麼就這些?沒有其他的?怎麼沒有多拍一些?」

「現場基本就這樣。」熊國度續擺塑膠臉。

「可是議會那邊反應很激烈耶!照片這樣可能不夠用。」

「不夠用就用你拍的就好啊!」

議會為梁建隆採訪路線,議會激烈是議會他家的事,熊國度路線為西北區,事發現場是他撇不開的責任,議會再激烈殺人放火扔炸彈干卿底事。熊國度總覺得梁建隆鼻下唇上只要再多一小撮黑黑的衛生鬍,就像極了希特勒手下的希姆萊,總想將人送進毒氣室。

「可是議會沒什麼照片,所以我才想看你這裡是否可多發一些。」

「你不是說議會那裡很激烈嗎?怎麼沒有照片?」

「我想你這裡一定有很多照片就夠了,所以我就沒有拍。」

「現場我能拍的全都拍了,就這些。」

梁建隆如小強,不遇拖鞋心不死。改變戰術開始向特派員楊俊裕撒鹽。「報告特派,我看此事不單純!」

「怎樣不單純?」

梁建隆撒完胡椒鹽續加醋。「現場如此多腳印,一片凌亂,警方還說不是他殺。警方是否有所隱瞞,我看疑點重重。」

楊俊裕續躺倚牛皮椅看報點頭未吭聲。

梁建隆彎腰低頭在特派員耳旁喁喁低語。「林裕昌之前為興建九孔養殖場,和當地阿全齟齬不合時有紛爭,案發現場旁就是阿全魚塭,我看阿全難脫干係。」梁建隆憂心不死續注病毒:「警方有沒有問阿全也不知道,要不要叫國度問一下警方?」

楊俊裕抬頭。「國度,你可不可以問警方……」

「報告特派,已經問了,警方說相關人等都會問,但問了哪些人現在不能說,避免影響案情。」

梁建隆好似僵屍齧咬熊國度未成,轉向黃林山,張牙舞爪跳蹬前進。「阿全在市區開生活小百貨,是不是也請林山兄問一下他本人?」

遠在半個地球之外的黃林山,跑工商路線新聞,小百貨就成了他的責任。早知梁建隆鐵定心懷不軌打他主意,瞟眼斜視豎耳細聽梁建隆耍小人步,起先只針對熊國度,既然死不至己管它去死,如今火把扔到他頭上,黃林山頭髮已經不多,更是超級不爽,從椅上速速站起嘴噴口水直接開吼。

「警方都沒說阿全是嫌犯,我現在去問他,不被人家幹死才怪。」黃林山話了,手拿著捲成桿麵棍的綠格子稿紙直指梁建隆。「建隆,不要沒事找事,警方的事警方辦,我們不要亂寫,萬一寫錯你負責?」

「抱歉啦!林山兄。」梁建隆拉出先天擁有後天研究的慣性尖邪笑臉絮絮不休。「我是說,死了一個議員事關重大,若我們今天寫得太簡單,明天見報輸人,屆時被台北釘就不好了。所以寧可今天多問一些,明天見報免被台北打槍。」

「要問你自己問,我把阿全的大哥大給你。」黃林山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我是說你和阿全較熟,你來問啦!」梁建隆續油嘴滑舌。

「要問你自己問。我電話給你,叫恁杯問,免談。」黃林山不甩梁建隆,低頭翻找電話。

「好啦!好啦!你電話給我,我來問。」

隔天新聞見報,各報對於議員「他殺」的報導,都以警方說法為準:「初步研判並非他殺,但不排除。」唯獨《合眾報》報導中,台北總社合併了熊國度和梁建隆的文稿,導言被改成「警方懷疑可能他殺……」,當然也上了標題。

熊國度的呼叫器嗶嗶大響,顯示號碼是海市警察局公關室,熊國度找了公用電話打去,對方一接電就說:「國度,你怎這樣寫?我們從沒這樣說啊?」

一九九三年,台灣雖已開放行動電話業務,但當時行動電話仍屬新科技,費用超高,辦理一支門號費用曾經一度高達二萬元,並要繳交九千元保證金,月租費二千多元,不能抵用通話費,通話費每分鐘最高達十元,相對於可顯示號碼的第二代呼叫器,報社向當時的交通部電信局申請租用,月租只要三百元,可省去不少開支;雖然後來行動電話門號相關費用降低,開始配給各縣市採訪辦事處一支行動電話,但都由特派員使用,一般記者仍繼續使用顯示型呼叫器BBCall。

呼叫器大響,號碼顯示是市警局公關室,熊國度早已猜出對方急CALL他所為何事,果不其然,公關室主任黃順吉劈頭就暴唸。熊國度解釋:「沒辦法啊!梁建隆就硬要拗成他殺,我們兩條稿至台北總社併成一條,一條稿子總不能有兩種不同說法,總社最後就用了他的。」

「你有和總社說嗎?」

「亂寫新聞被幹譙是我,我當然會說,但台北可能覺得這樣比較聳動吧?我也無能為力。」

林裕昌新聞尚未結束。當天下午熊國度進辦公室,特派問:「梁建隆說案發當時現場附近傳出槍響,懷疑可能和命案有關,叫你查一下警方……」

「報告特派:案發現場是養殖魚塭區,養殖業者用槍打鳥或放炮嚇鳥比比皆是,魚塭地上車上和議員全身上下都未發現彈孔,怎會被槍打死?」熊國度語帶嚴肅:「若議員被槍打死而警方說謊,此事天大地大非同小可,局長不但會下台還要吃官司,沒人擔得起……」

「可是梁建隆說最近槍響較以前明顯增加。」

「報告特派:入秋以後冬候鳥陸續來到沿海地區度冬,魚塭水鳥較之前倍數成長,槍響自然增加,這是基本常識,養殖業者都知道,只有梁建隆白痴。」

當然,養殖業者不知梁建隆何許人也,不會說他是白痴。白痴兩字是熊國度說的,兩字從熊國度口中說出,心中甚爽。

梁建隆熒惑特派出奇制勝,《合眾報》隔天見報新聞再度獨家,危言聳聽揚威各報。「……議員命案現場最近槍響頻傳,警方積極展開調查,並不排除清查養殖業者土製霰彈槍……」當然,鳥還沒中槍,熊國度已先中槍,血流不止。市警局公關室一大早再 CALL他。

「國度啊,你們的新聞越來越離譜,還說要清查霰彈槍?哈哈。全世界哪有那麼厲害的槍,子彈打到人體裡但表面沒有洞,哈哈。我看是你們梁建隆頭殼有洞吧!」

「你們可以拿霰彈槍去轟他,看身上會不會有洞。」熊國度知市警局沒有怪罪他的意思,因為問題出在梁建隆。他和市警局都是受害者。

《詩經》《秦風.無衣》: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熊國度此時就是此心裡,他和市警局是同袍,梁建隆是敵人,他和市警局可同修戈矛,與子同仇。

「你們梁建隆和林裕昌酒水同口如膠似漆,在替他報仇,還給我霰彈槍呢?明天會不會變成衝鋒槍?說那個不用子彈也可以射死人,哈哈!但我和你說,這樣亂寫早晚會出事。」

第三天新聞見報內容直逼熊國度黃林山流鼻血腦中風。一大早,熊國度打電話給黃林山說,當天見報的林裕昌新聞之外還多了一篇特稿,竟然掛上他倆和梁建隆名字,此事從頭到尾無人和他說,問黃林山是否知情?黃林山咬牙切齒直問梁建隆祖宗八代,說此事必需修理梁建隆,否則不知情的外人還以為是他寫的,到時拿槍將他射成蜂窩,他要找阿全表白說清楚。黃林山要求熊國度也需說明真象方可站穩立場。熊國度早已屍橫遍野,火山爆發。「廢話,他媽的我天天被警方譙。」

下午三時多,阿全率十多人至採辦處燒報紙。阿全張牙舞爪要記者說清楚,他到底哪裡涉嫌殺人?「恁杯若有殺人即償命,若無殺人就是記者殺人,別說是償命,只要寫新聞的那一隻手就好?」

派出所接獲阿全燒報紙的消息,派十多名警力至採辦處門口維護秩序。阿全燒了報紙也罵了報社,並無進一步大動作,警方上前勸撫。阿全說他也認識記者,但見報新聞含沙射影話中有話,竟暗指他殺人嫌犯。「要不然把我抓起來啊……來抓啊……」

阿全仰頭向上雙手一伸,一副讓警方上銬的動作。

「沒啦!沒啦!報紙黑白寫,我們自己看了都昏倒。」派出所主管在阿全身旁壓低身子說,謝謝阿全幫他們出口氣,此種報紙胡亂寫,該燒!該燒!

話未了,主管見記者走來,趕忙抓阿全手臂說,剛才所說勿和別人說,說了他可不承認。阿全叫主管放一萬個心,因報社此時已成爾等共同敵人,面對報社,共舉刀槍,同仇敵愾。

當晚,台北總社組長打電話到採辦處給特派員楊俊裕說,梁建隆寫特稿掛了三個人的名字,總社以為是三人早已相互約定,未料只有梁建隆一人執筆,黃林山熊國度皆不知此事。楊俊裕說他休假未看稿需要再查。台北組長又說,此等死了一名議員的案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總社沒有必要分為兩則稿子,當然只會合併成一則,總社都是依第一線記者來稿合併,但總社不在現場,現場在地方,當然要相信記者所寫稿子,否則後端如何作業?若梁建隆所寫虛偽造假扭曲事實,熊國度黃林山要反映,特派員也要查核,總社日日來稿成千上萬,無法稿稿細究,地方要負起責任。

牌桌上正順手的楊俊裕,打牌還被總社唸,心裡超幹不爽;記者寫新聞被人到採辦處燒報紙更不爽,心中幹上又幹下。幹上是明明稿子已至總社,長官看稿一清二楚,也問了熊國度和黃林山,並查證梁建隆說法,但事實皆熄煙滅火撇開不用,專挑浸油材火誇張聳動;幹下的是梁建隆擺明硬將命案方向扯向他殺,逼得阿全七竅生煙狗急跳牆,到採辦處左燒報紙右批報社。

同桌打牌的同業黃文奇聽楊俊裕破口詈罵,細問原因後哈哈大笑,然後和楊俊裕說,梁建隆跑議會地久天長,以為自己是議長,有時議員會場質詢,梁建隆還現場指導,人見他大報記者敬他三分,但他自以為是,介入太深。黃文奇手中的塑膠牌尺碰碰地敲桌。「梁建隆和林裕昌稱兄道弟,三天兩頭吃他喝他,還私下向一些議員傳小道消息賣新聞拉關係,人盡皆知,如今又替林裕昌四處放火兼拿刀砍人,哪天如果被人打都不意外。」

楊俊裕邊聽邊打牌,電話又響,仍是台北組長。

「俊裕,你在打牌?」

「沒事打打小牌沒關係吧!」

台北組長根本沒聽進這句話。「梁建隆別跑議會了,換人跑。」然後掛斷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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