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溫潤的秋日,晨午時分暖洋洋爬上了谷關群山稜線,斜灑在訓二營部前廣場,在兩名二等兵草綠色的肩頭跳躍。
李大同和錢治武是剛結束跳傘訓練的菜鳥二兵,分發到空特中心訓練第二營。
兩人在屏東大武營空降特戰司令部接受一個月跳傘訓練,最後一周上飛機,從C一一九老母機油胖胖的肚子蹦出來,像母雞咯咯咯下蛋。兩人皆跳傘五次,傘開天保祐,落地人平安。兩天傘訓假結束,九月中旬至訓二營報到。
一九八三年,台中麗陽空特中心全稱為陸軍空降特戰訓練中心,直屬位於屏東的陸軍空降特戰司令部。空特中心下轄一個指揮部和三個訓練營,是國軍特種作戰的重要訓練基地。
粗柏油混合碎石子鋪面的訓二營部前廣場,兩名身高不到一百七十公分的菜鳥二兵,不到六十公斤的體重和一身鬆垮垮的陸軍草綠色長袖軍服,極力展現新兵最經典的標準立正姿勢。面對眼前的營部建築,腳釘大地,不動如山。
初秋九月,台灣平地穿越盛夏,漸離溽暑。海拔七百公尺位於台灣中部橫貫公路的麗陽,已是金風送爽漸顯涼意。人生二十載,兩人都曾踏踵中橫,猶記谷關梨山,甚至群山更東側的大禹嶺和天祥,腳下陌生的麗陽聞所未聞。站定營部前廣場近半小時,沒人打理窮極無聊,兩人眼神東飄西晃,掃過眼前橫向的營部一樓建築,紅漆斑剝的木窗嵌入舊灰色的混凝土牆,單調平凡了無生氣。若和「空降特戰訓練中心」對應,既不威武又不雄壯,很難連結產生共鳴;但至少此地山高水長鬱鬱蒼蒼,為屏東大武營望塵莫及,若老天保祐人幸運,或許能在此安穩數完饅頭直至退伍。
又一陣秋風襲來,身後楓香沙拉拉作響,李大同錢治武四手續平貼褲縫,兩人右腳旁地上兩個軍綠色陸軍大背包是兩隻菜鳥至新單位報到的全部家當。營部外三兩阿兵哥拖著掃帚懶散來去,營部內人影閃晃,叮叮咚咚吱吱喳喳,像麻雀八哥和白頭翁在吵架,不知是忙人太多還是閒人太多。
「你們兩個跟我來!」一名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公分的高瘦黑阿兵哥推開營部紗門向李大同和錢治武招手大喊。隨後一甩手,哐噹一聲,木紗門在身後撞擊門框。高瘦阿兵哥引領兩名菜鳥繞過營部,來到後方和營部如出一轍的一樓建築,是官士兵寢室。穿過寬度只有一公尺多的窄小走道,來到位於中央的十多坪辦公室,指著其中一人。「你們找文書報到。」
兩人站文書後牆邊,聽聞一旁人打趣閒聊:「那個黑石頭還在?」「對啊!要不你等下去拿出來?」「啊又不是恁杯丟的……」
辦完報到手續,錢治武分發訓練第六連,李大同分發訓練第七連。兩人返回各自連部寢室將背包放置木板床上,領畢軍毯棉被水壼枕頭,和其他阿兵哥排隊至餐廳午飯。
無論和新兵訓練中心或受傘訓的空降司令部相較,此地開飯隊伍超級迷你,新訓和傘訓中心一連百餘人,此地全營上下排隊午飯僅十餘人,連一架跳傘C一一九老母機都塞不滿。無論是在前發號施令的軍官或在後懶散閒晃的士兵,下半身皆標準陸軍綠長褲,上衣卻不同於一般陸軍士兵草綠內衣,而是白內衣。當然,剛報到的李大同錢治武是唯二例外,像剛扔進水族箱裡兩隻活跳跳的綠烏龜。
懶散的值星官喊著鬆垮的口令──向右轉,齊部走──十幾名阿兵哥走沒兩三步,耳際傳來幾許輕快的鼓聲,緊接著是連續跳躍的音符,營區擴音器播放的是當時紅破半邊天鄭怡唱的〈小雨來的正是時候〉。十幾名阿兵哥儘管腳下步伐唏哩嘩啦,但哼唱歌卻沒有一個人掉拍子,像訓練有素的合唱團;尤其唱到整首歌最高潮的「小雨來的正是時候時」,阿兵哥更是伸長了脖子仰天嘶吼,像一群流浪狗同時吹狗螺。
黃昏時分,訓六連和訓七連士兵被派往福利社後方整理環境。早在上午,李春成何昌勳重回現場察看,昨天被李春成扔進的那顆石頭,依然靜躺白色圓圈裡,依然正中圓心,依然安穩睡大覺;又似乎橫躺在地上斜蹺著二郎腿,笑眯眯看著向一個個從眼前經過的阿兵哥,繼續等待有緣人。李春成裡仍續嘀咕七上八下,因為就在當天清晨起床,依著老習慣透過他上舖紗窗綠網向外瞧,紗窗上竟然沾黏了三五片幾至全黑的楓香枯葉,濕漉漉地像大水蛭,企圖一股腦使勁全力穿透網間的小洞隙鑽進屋內。儘管楓葉見過無數,頂多乾褐深棕色,記憶中似乎從未見過全黑的楓葉。李春成心裡小小猜疑一下,很快就下了心;但當坐在下舖彎腰從床下拉出臉盆,竟然拉出一路哐噹哐噹……,臉盆裡有四塊石頭,好似昨天他未扔進白圈圈的石頭……
「這是誰放的?被恁杯查出來一定打到死……幹!」李春成喊得很大聲,鼻息一高一低,臉部充血炸紅。
當天下午,大伙又被派往福利社後方出公差整理環境,那顆震動人心的黑石依然健在,依然正中靶心,依然蹺著二郎腿橫躺地上,向路過的人招手,反而圈外石頭盡數消失不見。想著無人敢動那塊圈內石頭,李春成腦筋動到上午剛報到的新兵頭上。
「喂!你去把那塊石頭撿出來。」李春成面無表情拍同在地上拔草的李大同手臂,手指圓圈裡的石頭。
才報到半天的超級菜鳥李大同,哪來天大膽子不甩老鳥指示,也搞不清東西南北香蕉芭樂,然後依李春成手指方向望去,一眼即見那塊正中靶心、超級醒目的黑亮石頭,就在整個草坪大舞台的正中央散放光芒。李大同站起向前走去,眼看距離白圈越來越近只剩兩步,背後老兵瞪大眼球正待好戲上場,後方突傳來吼聲──李大同──
偷瞄李大同的士兵,瞬時蹲跪草地壓低身子,拉回眼光低頭拔草,個個裝溫馴,隻隻似綿羊。有人輕譙「靠!是營長。」
李大同被突如其來的吼聲震住,朝聲音吼來的方向回望,卻不知吼他者何人,除了答「有」,唯兩手緊貼褲縫,屏氣凝神立定不動,如同身後白圈內的石頭大哥。
「營長叫,還不快去!」
訓七連排長陳德光,是李大同上午報到後第一個認識的營上排長。就在二小時前,陳德光帶李大同至營部東側的倉庫整理棉被。陳德光說,空特中心有三個訓練營,一個在外地訓練其他部隊,就像他剛離開的大武營,教他跳傘的就是訓三營。訓一和訓二營目前暫駐麗陽營區,人稱谷關基地。他等所屬的訓二營目前有訓五、訓六、訓七共三個連,一年中有兩個重要任務,一是負責訓練進入谷關基地受訓部隊,即進訓部隊,二是帶領救國團營隊活動。訓二營平日閒暇即整理環境,因營區幅員遼闊,光拔草就能讓人拔到雞飛狗跳天荒地老。
麗陽營區有多大?當天下午,李大同心已有譜。從中橫公路向北,一直延伸至山腳下,至少有二十個足球場大,再向上延伸至千餘公尺群山峻嶺,皆為訓二營維護區域;但訓二營上從中校營長下至菜鳥二兵只有三十三人。李大同從未想到一個營竟然可以小到和一個排不相上下。當然指的是人數,不是土地。李大同突然心靈通透,在退伍前,他最重要工作就是拔草、拔草、再拔草……,正是他現在做的,營長正是山裡的工頭,是營區內的上帝……管所有人拔草……
李大同跑向前去向營長敬一個無敵有力標準大禮──營長好。
報到後首見營長,李大同丹田有力氣吞山河,希望不致喊錯。
李大同估計,營長應和他一百六十六公分的身高差不多,但中壯的身材比他重上好幾公斤。營長的衣褲很挺,衣領上兩顆金色的梅花和左胸前的傘徽,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像是三顆小太陽。腳下的黑亮皮鞋可以直接放在軍品店的橱窗當樣品展示。
「拔個草穿跳傘皮鞋,你不累啊?」營長雙手交叉在背後,眉開眼笑看著李大同。
「報告營長:不累。」李大同一臉嚴肅。全營最小最菜的二兵遇到最大的中校營長,除了嚴肅繃緊神經他不知還能怎樣。
說不累根本是自欺欺人。長統跳傘皮鞋鞋底嵌入鋼板,彈性彎折較一般軍用皮鞋堅韌生硬,外觀整體沉實厚重,且跳傘皮鞋較一般軍用長統靴更長一階,蹲跪在地上拔草讓膝蓋以下旋擠扭曲,皮鞋好似擰抹布,小腿如同捆豬蹄,但菜鳥皆知一旦喊累長官會讓你更累。
「我才不相信不累,你是今天剛報到?」營長繼續淺笑,軍服上的三顆小太陽也在笑。這三顆小太陽都比他大,如果小太陽叫他做三十個交互蹲跳加三十個伏地挺身,他也得照做。
「報告營長:是。今天上午報到。」
營長看著李大同,笑得像肩上的小太陽。「──陳德光」
「有。」陳德光小跑步過來。
「不用拔草了,你帶他去福利社買布鞋,看還有什麼需要,先整理內務然後等開飯。」
陳德光答「有」。營長轉頭面對錢治武。「六連的錢治武也一起去。」
接下來的一幕讓現場所有官士兵看得目瞪口呆。邵燕傑穿過綠色草皮走向白圈圈,走進了圈裡,將那個人見人怕的黑石撿了起來。
- 1樓. 以琳綠洲2025/12/16 20:43關於跳傘皮鞋「捆豬蹄」的描寫,將那種身體的受難與嘴上喊著不累的嚴肅,轉化為一種小民生存的韌性,讀來極有共鳴。
而那顆黑石,它在老兵眼中是惡作劇,在菜鳥心底是未知的禁忌,但在營長隨手一撿的動作下,所有肅殺與算計瞬間消散。這神來之筆不僅化解了老兵的惡意,更在那片拔不完草的孤獨營區裡,透出了一抹人性溫柔的微光。^_^
以琳綠洲以琳綠洲觀察入微,我到現在仍記得那裡一堆又一堆黑石頭給我的感覺。如今軍營仍在,只是我好久沒去看了。 果汁陽台 於 2025/12/17 09:47回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