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江小吃店歡喜開張。正門下方兩個大紅綵球在風中旋轉如浪,球下絲帶伴隨搖曳生姿,招手客人快快進門。店內新粉刷的白牆上張掛一幅超大花開富貴彩畫,掛滿了鮮紅分紅的牡丹花。花的下方有一盆萬年青,萬年青的深綠葉片向上竄伸至彩畫中央,仿佛畫裡所有大紅大紫都是從萬年青頭上炸出的國慶煙火。
老江招呼老曹,兩人暢快開心。「以後有空就來坐坐,不要只在後山走,偶爾也下來逛逛。」老江說,開店並非夢想發財,主要是年過六十,坡地種菜種樹山裡晨昏上下,一把老骨頭總有一天跑不動,進訓部隊來到給了他點子,看著營內大胖飲食部日日塞爆生意大好,或許他可以小撈剩菜油水,或許三年兩載迎風披雨枝幹抬頭,既可減山中忙碌兼可賣吃喝度日。
其實在老江心裡,有另一股力量驅使著他,在無數個重覆的夢中場景,他看著大人們洗菜切菜,忙進忙出,將一籃籃生野葷素抬進店裡,在混合汗水和白煙的嗚哩挖啦吵雜聲中,將一盤盤香辣噴油的美味灑出一桌桌精彩;儘管地上滿覆著塵土,桌上卻堆積著幸福。老江在夢中叫著跳著,不想醒來。曾經是沒有什麼比能回老家更重要,但如今他回得了家嗎?如果回不了家,說不定哪天就會忘了家鄉的味道,他一定要做出家鄉的味道,尤其重要的是酒菜,才是和故鄉最直接的連結,讓他可以回憶,就算無法滿足,至少聊以彌補心底無法回家的虧欠。
老曹幼時豆羹糲飯膳無鮮腴。「我不比你,你離開老家靈巧雙手煎炸炒煮,我一生軍戎一輩子槍桿,如今不打仗,槍桿全沒用,就靠零星退休俸粗茶淡飯度日;還好營裡伙房都幫忙,省吃儉用過得去。」
老曹和老江都差不多一百六十五公分,坐在椅子上一般高,老曹只有瘦瘦五十公斤。老江比老曹小發福一些,也比老曹黑些,彼此扯蛋聊天,四隻眼睛不時射向櫃台內的阿香。
阿香是年近四十的泰雅族姑娘,比老江矮半個頭,被太陽烤成咖啡色,一笑臉就紅,紅色混合咖啡色變成暗紅色,像掛在橫貫公路旁樹上的李子。圓滾直筒的身子很像香菇的柄。
老曹手指著老江:「別忘了老家還有老婆等你。」這已是老曹近來對老江千提醒萬提醒。
「好啦!好啦!我和那個無緣老婆就認識一兩個月且未過門,如今人分兩地,見不著也回不去,我看是做白日夢機會渺茫囉!」老江用手壓老曹的手,替自己也替老曹說項:「你老哥哥也看開點,若要找人陪你走走路,我給你找。」
老曹搖手搖頭,斜瞅了阿香一眼。阿香臉滿月圓,臉上黑紫斑點像極了成熟的李子,他知道老江喜歡吃李子,而且不怕酸。愛吃李子也就罷了,連找人幫忙也找了個李子臉的。
老江本名江岳生,一九二四年生,廣西賀州人,二十五歲隨軍來台。中橫公路一九五六年開工,老江跟著來炸山,猶記當時月薪一千零五十元,遠高於一般榮民的四、五百元,算是很不錯的收入,但危險性也相對較高。每隔數日裝炸藥往小洞裡塞,點燃引信轟然一響地動山搖,煙塵如霧落石似雨。炸下大小石塊墊基鋪路,運氣不好的被炸成屍塊,遊魂收驚後伴土石長眠路底。
一九六0年中橫通車,行政院國軍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辦理退役官兵屯墾安家,在福壽山、霧社、武陵等地廣設據點,老江雖習慣群山生活,卻不想住在無數同袍魂歸天際的中橫深山,獨自到麗陽買了間磚石小屋,每當斜風細雨,難掩天寒地凍,雖稱不上溫暖,倒也算安家落戶;又向當地人買了一塊靠近訓二營區緩坡地種菜種樹。原本和老曹一樣等著時候回大陸,但數十寒暑流光易逝,臉上皺紋比老家乾土地上的裂縫還多還深,回大陸是有夢無影力不從心。
老曹本名曹冀誠,一九一九年生,河北廊坊人,隨部隊來台加入空降部隊,老士官長屆齡在麗陽退伍。和老江一樣,兩人皆從大陸隻身來台,部隊曾是衣食所倚生活重心,直到退伍步出部隊大門,才驚覺自己孑然一身,原本上山下海衝鋒陷陣的兩條腿好似踏進了泥巴地,竟不知東西南北行往何處。對他們而言,城市非嚮往也難融入,部隊始終夢寐相依;於是,老江在訓二營前小坡住下,老曹則在訓二營後山坡就地取材,砍樹砌石搭建自己的石板屋。
兩人年紀小差五歲,上半生命運有許多共同之處走在一條線上──在大陸老家被抓兵──離鄉背景──隻身來台。原本和多數同袍一樣抱著「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期待,但沒想到光是準備就準備了三十幾年,也不知道準備好沒有。老曹在家門口種的楓香小樹苗,如今冠幅比降落傘還大,終年反哺為他的石板屋遮風蔽雨……
「老哥哥,我搞兩個家鄉菜給你嚐嚐,待晚上阿兵哥進來,我可沒空招呼你。」
未待老曹吭聲,老江朝阿香揮手,李子阿香跑來。「阿香,妳去弄個麵腸蒸排骨、牛雜和幾個封肉過來……」
老曹看老江,老江眼裡的兩個李子更紅了,熟透發亮,臉上的皺紋都在笑。
對老江來說,開店不只是傳承,傳承只是一種感覺。反攻大陸曾是老江心中的目標,就和老曹一樣,但他對反攻大陸的意志不如老曹堅定,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的目標究竟何時已從反攻大陸轉成了落地生根。開店就是落地,如果能為小吃店找一個女主人,那就是生根,李子阿香就是幫助他生根的人。從一年多前,李子阿香離開了豐原的紡織廠回到松鶴老家,幫家裡種樹種菜,兩個哥哥是她唯一的親人,後來遇到了老江,發現平日和人講話總是擠眉弄眼的老江,碰到她也遲鈍了起來,兩人坐在山坡地上老半天,老江的嘴變成了地上的石頭,就是硬得吐不出幾個字,只是不斷用右手撫摸左手臂上那個長約五六公分凹下去的疤,那是在中橫開路時被爆炸碎石炸出的紀念。
「那個很像台灣ㄋㄟ!」當時阿香這樣和老江說,然後也用手去摸那個疤。老江覺得很奇怪,平時他自己摸那個疤,會有一種小小的刺痛,但阿香摸的時候,刺痛的感覺沒有了,反而有些溫潤潤的,像是在傷口上塗上了一層加熱後的凡士林,甚至傷口也有了淡淡的清香,名為阿香果然名副其實,老江陶醉了。如果手上的疤像台灣,或許就是天意,讓他留在這裡;而阿香就是能讓他留在這裡的人。還有,老江很喜歡阿香山地口音的國語,有一種咖啡色的濃郁芬芳,尤其是語尾的喲、哪、呀、囉幾個字,每個字都是如此軟酥迷人,其中ㄋㄟ更是讓老江覺得那真是全世界最好聽的一個字了,那個不到半秒的輕音溫柔地可以讓他當場昏倒,然後就一生昏死在這個字裡不再醒來,可以讓他為阿香做任何事。
「姑婆山蛇鞭酒、蛇鷹龜寶酒,你要哪個?」老江話是說給老曹聽的,但眼卻黏在阿香背上,老江手摸著那道疤,疤和阿香是相通的,好似直接摸到了阿香的溫暖。
老曹平日少沾酒,但被老江逼得沒法。「今天我開店,多少沒關係,你張口就行……」老曹很少笑得如此開懷,也好久沒有一天裡說那麼多的話。在麗陽,在認識阿香以前,老江家的椅子有一半是老曹屁股的影子。老江將種的菜塞進小咩背上帆布袋,小咩替老曹背上山。老曹抓蛇畋鼠打野味,自己不動手,下山給老江。老江說:「咱老廣吃天吃地,不能吃就泡酒。」於是老江把在老家所學吃喝絕活全都使出來,隔壁家玻璃瓶裡是李子、梅子酒;老江家裡還有姑婆山蛇鞭酒、蛇鷹龜寶酒、福祿壽三寶酒……,憑的全是腦袋家鄉二十年的記憶。
「老江,開店啦!恭喜恭喜。」
老江抬頭,吳添基多瞄了在店外門口的小咩兩眼。小咩是公的台灣黑山羊,頭上有兩隻暗灰色的角,還有兩片小小而豎立的耳朵。背上有一個白裡泛黃的帆布袋,袋的兩側各有一個大大的口袋,口袋裡是空的,分垂在背的兩側。老吳走進店裡。老江拉他一起坐。
「老曹也在。真難得,我從沒看過他喝酒。」吳添基說著,仍不時朝門外望去。
「今天我開店,是我硬叫他喝。」
「沒有,沒有。我只是喝一點。沒多喝。」老曹望向門外,老黃和小咩在等他,斜灑的金光漸漸爬進店裡。黃昏了。
「時候也不早,你們慢慢聊,我先回去。」老曹撐著自製枴杖站起來,老吳留他多坐一會兒,老江拉著老吳:「別理他,他還得趕回去餵羊……」然後站起來,趕忙將一旁桌上已用報紙包好的兩把野菜和幾個地瓜,塞進小咩兩側的背袋裡。
老曹前腳才出門,老江急拉老吳手肘:「不要老是盯著小咩看,一副想吃掉牠的樣子,給老曹看了不好。」
「我就算喜歡吃羊,再怎樣也不敢動老曹羊的腦筋,只是我總覺得,他的羊和從我家跑掉的那一隻真的很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