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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忘煙水裡--第三部:皇天后土(2005年~2009年)望望之死(45-38)
2025/12/03 0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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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七間多,熊國度依慣例到縣警局刑警大隊值日室報到。面對電視有一個三人坐的大藤椅一向是他的王位,此時被一名身穿黑色套頭長袖女子竊占。電視繼續哇哇吵,無線電不停嗞嗞叫,女子坐在大藤椅上一言不發,一動也不動。

「什麼案子?」熊國度問值班人員。

「查獲海洛因注射針筒。小案。」

此等小案日日皆有,多如牛毛微不足道。熊國度跳過值日室往其他偵查隊閒晃。晚間七八時,刑警大隊下班的早已回家,沒下班的外出吃飯尚未歸隊,只剩一名值日人員東摸摸西摸摸,是刑警大隊上班最冷清的時刻。一隻黑白流浪貓剛從縣警局餐廳出來,舌頭在嘴邊得意舔著,一臉舒服模樣。紅紫色的小強揮動兩支觸鬚,沿著牆腳趁機溜進廚房,各取所需各是愜意。熊國度三兩步晃完各偵查隊辦公室,又晃回刑大值日室。一名白衣女護士提著長方形的灰色不鏽鋼鐵盒走進值日室,朝背對熊國度占他王位的女子走去。

「袖子捲起來。」女護士沒好氣的說。

熊國度看著女子將長袖帶頭套外套脫掉……他怔住。那個背影……怎麼可能……

熊國度站了起來,雙腳有些發麻,有些鈍,黏在灰黑色的水泥地板上,好不容易舉起千斤重雙腳,探步繞至女子面前,竟至五雷轟頂,他無法置信,竟然真的是望望。

「望望……」熊國度眼神呆滯,停留在望望臉上。除了喊出這兩個字,熊國度的腦袋一片空白。

望望抬頭見熊國度,當場怔住,瞬間低頭。她不知低頭是否可以躲過一切,躲過全世界;但,此時砧上肉,形勢比人強,除了低頭,她不知自己還可以逃向何方。

「手伸出來……」

在記憶中,望望膚若凝脂手若柔荑,似半透明翠玉手鐲,帶著些軟綿綿的咖啡色。二00九年,望望的手依如記憶中褐裡透綠,但……手上出現斑點,單手手肘上竟生出七八處淺紅至深紫的圓疤痕。

熊國度呆看著望望,時間分秒凍結,天地輒然靜止。刑大值日人員好奇走來。「你認識她?」

熊國度無神點頭,兩眼茫然,雖景物在前,卻找不到焦距。

「你怎也認識毒犯?」

「她……她以前不是啊!」

熊國度言語支離眼睛直盯望望。他不知這幾個字是如何從口中蹦出來,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是刑大值日人員?還是自己和望望?思緒是空的,但話還是吐了出來。熊國度自覺想接近望望,但護士如同一座大山,擋在他倆之間。從桌上的長方形鐵盒取出針筒。

值日人員睨視望望:「整個手臂注射海洛因成這樣,原本是美女,竟把自己搞成巫婆。」

熊國度三魂七魄游離,腦袋一片空白,無線電和電視皆悄悄然,天花板下的大吊扇無聲無息轉著,宇宙倏然靜止,只有他和望望。

白目的刑大人員擠至熊國度身旁,以肩輕撞熊國度,依然不死心。「你是怎麼認識她的啦?」

女護士手中針筒在望望手上扎了一針,望望低看針筒活塞往上抽,空筒範圍越來越大。女護士眼斜眉皺,繼續將活塞往上拉到一半,空筒內依然空空如也毫無動靜,然後針筒開始在望望手肘上轉動……像探測器……望望的臉開始扭曲……

「叫妳不要動……妳一直亂動我怎麼抽血?」女護士疾言厲色。

望望被抽血的左手繼續顫抖,熊國度看著她手上那條細長疤痕。是二十年前在山城七樓KTV被打破的酒杯玻璃割傷。二十年後還得辛苦的面對針頭……。望望手中的手帕被捏得很緊,早已全部濕透,熊國度兩眼心酸滿心疼惜。

望望眼淚開始下滑,滴在手上,從疤痕上流過。望望的頭開始抖……好像木偶的頭……要斷掉。

白目值班刑事見熊國度遲未回話,繼續白目,手拉熊國度。「你以前在哪認識她的啦……」

眼前是十年未見的望望,正在被女護士抽血。望望在哭,女護士很兇,很邪惡;值班刑事很白目,很吵。熊國度的頭快要爆炸。

「別吵啦!她是我以前女朋友啦!這樣可以了吧……」

熊國度大吼,將刑事拉他的手憤然甩開。刑事猛然吃驚,如同被電到,知自討沒趣,走回值班台。

女護士將針筒拔出來,用手在望望手臂上摸摸按按,試著尋找看不見的血管。「有種吸毒,就不要怕痛……」一番酸言酸語後,將針筒扎向另一塊難得平緩白靜的處女地……針筒活塞柄往後拉,很吃力,注射筒內連空氣也沒有,然後針頭又開始在望望手上轉……像挖地雷……這裡挖挖那裡戳戳,似乎在報仇。望望的血液繼續拒絕進入針筒。

望望未哭出聲,但雙唇緊閉,蒼白的臉繃皺如擠成一團的扭曲橡皮,眼淚順著橡皮凹縫往下滑。看著自己如同紅豆冰死豬肉的手,青一塊紫一塊,望望不知為什麼會把自己搞成這樣,竟然連抽血都找不到一處淨土。

熊國度快哭出來,紅著眼眶坐到望望身旁,扶著望望肩。「望望,再忍一下就好,再忍一下就好……我在妳旁邊,我不走。」

全力抵抗針頭的望望,已無餘力看他,氣若游絲只存顫抖。

「我在給她抽血,請你先離開,不要干擾我工作。」

「我不會干擾妳,我只是扶著她。」

「你是誰?幹嘛扶著她?」

女護士依然抽不到血,惱怒詈罵嘶吼。「妳可不可以給我乖一點?妳一直這樣亂動我怎麼工作?小姐,我還要下班耶……」

「妳們衛生局口氣都這麼差啊!口氣不會好一點嗎?這裡所有的人都在值班,就只有妳一直想下班……」熊國度氣上心頭,厲聲吼回去。

女護士嚇了一跳。放下針筒朝值班台看去,才被熊國度大聲的值班警員向護士搖頭縮脖,一副「我也沒辦法」模樣。

「望望,沒事。我在這陪妳。我不走……」

望望依然未抬頭,但熊國度感覺她似乎在點頭。

針筒第三次進入望望手臂,終於有血液流進針筒,是紫紅色的,好像很濃,濃得像膠水,抽不進針筒,很慢很慢……。望望逐漸恢復平靜,她知道沒有第四針了,可以結束了。

女護士一臉大便收拾桌上工具,叮鈴咚隆離開。

值班人員從值班台走到熊國度身旁。「國度,剛才拍謝,我不知她是你以前女友。」

「沒事啦!不好意思。你忙你的,我在這陪她。案子還沒問?」

「還沒啦!人都沒回來,但很單純,就是查獲攜帶針筒,沒有販賣也不是當場注射,沒啥大不了的,很快就交保了。」

原本一片冷清的刑大值日室,不到半小時突然變成西門町。人人飯後全都來逛街,看熊國度前女友。斜眼翹眉有之,背後私語有之,比大拇指有之,更多人拍他肩膀問找答案。

「不要問啦!說這個也說不完。反正就是前女友就是了啦……」

大隊長也來了,問完偵一隊的人然後和熊國度說:「我叫他們很快問一問,這沒什麼,然後早點送地檢署,一兩萬就交保了。你去和她說啦!打到手都變成這樣,血管會硬化,針扎下去都找不到血管;而且有的組織變硬,叫她千萬不能再注射了,這種我們看多了。」

「謝謝大座。」

「好啦!沒事的都離開。」大隊長大嗓門清場。「別吵他們。」離開時將門帶上。

望望在高速公路旁一家小吃店上班三個多月,小吃店裡有陽春型的卡拉OK,粗黑的電線連著一個比電話聽筒還大的麥克風,似乎從清朝唱到現在。幾個媽媽桑只要陪人嗑嗑瓜子打打屁,拿起麥克風唱兩首台語或日本老歌,就算五音不全歌詞不對,但只要扭腰擺臀搖幾下,盡力將身上濃郁胭脂香水抖散空氣中,就能讓這裡變成附近中老年農民下工後的天堂。望望是這裡最幼齒的媽媽桑,上班途中遇警方臨檢,查獲機車後廂有兩支注射針筒,將她帶回。

望望承認用針筒自已注射海洛因,警方問她海洛因向誰購買,望望看著一旁熊國度,心有遲疑。問案隊員擱筆將熊國度拉出偵訊室。

「有兩個做法。一就是她說實話,把賣毒給她的人說出來,我們去逮人,以後不要再害她。二是若她心生顧慮,擔心對方以後找麻煩,我就寫是向一名綽號『小蔡』買的,『小蔡』『小王』『小李』或阿貓阿狗都可以,反正都是戴著全罩式安全帽,到一個臨時地點,雙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至於對方詳細身分她全不知情。」問案隊員說:「等下做完筆錄會先給你們看,沒有問題我再送。我先上廁所,這些你去和她說……」

凌晨兩點多,熊國度領了兩萬元在地檢署法警室帶走望望。因每周固定代班地方法院地檢署的司法路線,法警室警員全認識他。

「熊記者,這是你什麼人,你怎麼會來這辦交保?」

「以前的女朋友,不要講喲!」

「不會,不會啦!」警員嘻嘻笑。

雖說口口聲聲不會說,最終情不自禁四處說。相較於傳訊收押起訴判決的司法新聞,此等男歡女愛故事總是引人入勝;尤其男主角司法記者,女主角違法毒犯,原本記者毒犯井水河水互不相干,如今鐵欄杆內風掃百合雨打梨花,法警室外含情脈脈望眼欲穿,法警看得目不暇給眼花撩亂,記者毒女離散鴛鴦,超級新聞感人肺腑,未至午時天下皆知。

熊國度魚死網破全然豁出,前女友是事實,染毒又何妨,此等新聞記者早已司空見慣,除非身分顯赫案情特殊,否則如此小案一般全看不上眼;但,寫稿是虛應故事平淡無奇,大報記者前女友染毒則是懸疑三分張力十足,熊國度知紙難包火,乾脆不包任由延燒,明知有人添油加醋撒辣椒,讓小火變大火,但又如何,反正他的工作已倒霉透頂,沒差這一件。

隔天上午,熊國度向新上任女特派王麗秀請假。特派搖頭:「人力不足,請假不准。」熊國度也看開,不給請就拉倒,反正新聞跑不跑考績都不好,就給它放空,手上爛稿多的是。記者生涯二十年,看照片掰新聞豈不容易?愛用不用。

二十年前,熊國度在山城驚見望望,也去了望望在大甲溪畔的家,後因張銘輝案件,熊國度火山爆發失意失控去找望望,有攤牌講明的味道;後來黃慧玲找他,言其中必有誤會,鼓勵他回去找望望,但隔天望望已人去樓空。直到兩人在海市碰面,望望才和他說,在山城離開前最後一晚,她去找熊國度,那時她第一次有了慾望,但熊國度徹夜未歸。

二十年來,兩人首次睡在同一屋簷下。

二十年時晴時陰風雨飄搖,從北部山城至南部海市,如今又到中台灣米菜糧倉阡陌田野。熊國度的婚姻蘭因絮果各覓他途,望望和同樣姓熊的台東漁民夫唱婦隨同甘共苦,半年前一個巨浪濤天的午後,望望先生在漁港防波堤為搶救八歲女兒熊望落海,女兒雖平安上岸,但先生經搶救仍無力回天。望望在岸上哭得死去活來,甚至想跳下海,被旁人拉住。

「我先生離開以後,我的天就榻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公公對我原本就不好,我先生走後不到一個月,公公趕我出門,而且不讓我看女兒,因為我只會唱歌。」對望望來說,每個人都有專長和抱負,她死去的先生會捕魚,熊國度是記者,但她似乎什麼也沒有,在台東生活不易,後來有姊妹介紹來到這裡,雖然收入微薄,但若說人生真有什麼抱負,望望唯一可說得出來的可能就只有唱歌了,對於四十六歲的望望來說,找工作很不容易,沒有挑剔就留了下來。

望望依偎在熊國度懷抱,窗外皎潔明月,屋下靜默黃土,天地無聲無息。二十年來,兩人有太多話語要開口卻苦無機會,有太多夢想欲實現卻一再流失。兩人原本有機會牽手共走一條路,無奈造化弄人,陰錯陽差,曾經各有家庭,如今皆已離散,形單影隻踽踽獨行如重返二十年前過去,兩人再無距離心無壓力,彼此盡情解放,要抓回逝去的分分秒秒。

「國度,你知道嗎?我們上次在海市漁港碰面,隔天一大早我就叫我先生開船回台東。那天我是快樂的,因為我又碰到了你,而且我們有真的在一起喲!雖然那是在海邊,什麼也沒有……」望望緊依熊國度懷裡。「你知道嗎,船出港以後,我在海上就唱歌,一直唱,一直唱,唱到我的嘴巴都沒有口水了喲,我的舌頭被海風吹成魚乾,我的頭髮被太陽曬成海菜,但我一直唱,當船繞過鵝鑾鼻,我回頭叫了你的名字,當然,我先生不知道。我告訴海風,請它轉告你我走了,當船繞過鵝鑾鼻,我就到了台灣的另半個世界,在山的那一頭,但我會祝福你,我知道你會到海邊找我,然後海風就會告訴你……它有沒有跟你講?有沒有?」

望望對熊國度眨眼,熊國度用嘴堵住望望的嘴,他不知該說什麼,或許因為今天他和望望流了太多的淚,他的嘴已乾說不出話來,如同望望說的魚乾。

「國度,以後你若想聽什麼歌,我都會唱給妳聽。就在你旁邊唱喲!」一身短褲長袖衫的望望,儘管沒有化妝,未施脂粉,但柔情似風話語似水,眼眉依舊晶亮,神采飛揚。

在往後三天,熊國度開車帶望望在轄區信馬由韁四處閒逛,中午走到哪就找一家小吃店,兩人大眼小眼擠一堆邊吃邊笑,吃完蹦跳離開上車,吹風、擁抱、親吻……。當大甲媽繞境隊伍經過,熊國度和望望一前一後靜伏地上鑽轎腳;回到熊國度住處,望望煮飯洗菜,熊國度寫稿交差。兩人坐地上,飯菜在矮桌上,一台電視,兩杯小酒,小小房間卻是大大世界。

看著電視中新娘新郎穿婚紗拍照,望望也吵著要拍照。「我這輩子從沒有穿過婚紗,我們可不可穿婚紗拍照,就像結婚那樣?」望望倚在熊懷裡繼續撒嬌:「雖然我們還沒有結婚,但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就是夫妻啊!所以要拍婚紗照。我們可以租衣服就好,不要在照相館拍,拍那個很貴,我們出去自己拍,然後放在手機裡喲!」望望拿著她的Sony Ericsson手機說:「我們找一個地方,只要拍一張就好,不要多,一張就好。」

「為什麼?」

「你看人家就算拍了一大堆,結婚後看個幾次,然後一輩子就不再看了,連放在哪裡都找不到,那有什麼意思喲?」

「妳很厲害嘛!全都聽妳的。明天就去租禮服。但,只拍一張太少,我們可以拍很多張,但只留一張,然後其他就殺掉。那一張就是我們的全部。」

望望拿起酒杯,兩個杯子碰一起,兩張嘴也連一起。從星光夤夜至晨光微熹,望望不斷掩鼾哈欠涕泗縱橫,躺臥呼喘坐起欲嘔。熊國度誾誾惻惻撫她至天明。「不要再注射海洛因好不好?」望望點頭。

熊國度在望望耳際輕語:「我們共織桑麻當壚賣酒都可以度日,好好當我的妻子吧!」兩人又黏在了一起。

「以後帶妳去醫院領美沙酮,妳沒問題的。」

熊國度從未想到,第四次遇見望望,只有三天,熊國度被特派叫回辦事處開會結束後返家,矮桌飯菜既陳,但早已冷涼。桌上望望留的字條:「國度,我走了。不要來找我,我對不起你……」

熊國度撥望望手機,再無音訊……

一星期後,熊國度接獲久未連絡林立功的電話。「國度,不好了,望望死了,是自殺,在山城……警方說,望望死前還注射海洛因……」林立功說,警方在山城的漁港裡發現望望,有一封遺書給她哥哥,但內容寫什麼,警方說尊重家屬,不能對外說。

望望死後的幾天,熊國度天天開車到他倆曾去過的河堤海邊,買兩個便當,一個給自己,一個插上一柱香,然後點上一支菸,當香菸燒完,兩個便當依舊。隔天,換成兩碗麵……再隔天,切了盤小魯菜,在那橙紅大橋下河川地的大石頭上,平擺兩雙筷子,放了一瓶酒和兩個小酒杯,熊國度摸著左上額那道疤,咬著原子筆,從中午至黃昏,撲簌簌不停落淚。回到家中,將自己和望望的碗堆疊一起,先放桌上,又移到電視上,再換到小冰箱上。最後將兩個碗狠狠砸碎……

當悱惻憔悴的昏沉日子過去,熊國度問林立功:「望望的事警方怎會找到你?」林立功說,漁港碼頭上只有一個黑色小包包,包包裡沒有任何證件,只有一張老照片和一封遺書。遺書上寫著「邱天光」。照片中有七八人,每人皆笑嘻嘻,背景很像山城二十年前著名的七樓KTV,警方將照片拿給七樓KTV管區的東北分局東北派出所調查,管區一眼就認出林立功是以前在當地跑新聞的《合眾報》記者,立即打電話到採訪辦事處找到他,請他看照片,才知大事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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