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國度離開辦公室，車轉兩個彎，呼叫器嗶嗶嗶大響，回電總社，組長說：「聽說你對總社多有不滿，還批評報社長官……」熊國度傻眼。組長語帶尖酸繼續冷嘲熱諷：「你說地方稿子到了台北總社，總社長官搶著合併稿，稿子出事又推責任給地方？」熊國度吞吞吐吐啞口無言。長官接著說：「你還說台北長官有什麼了不起，只是聲音大，改過的稿子還是一把爛。」

長官說的話有些是他不久前在辦公室說的，但有些他根本沒有說，他想和台北長官說有些話他並沒有講，但然後呢？除了那些他沒有講的之外，就等於承認了其他的他都有講，這樣會比較好嗎？如同一個人被人砍死，砍了二十刀和砍了十刀之間有差別嗎？反正人都死了。若真的要講，在如此短的時間裡他又要如何替自己辯駁？其實都是熊國度多慮，因為當他還在傻傻猶豫，台北長官已直接掛他電話。從卡地聲音聽來，台北長官可沒有半絲猶豫，堅定而果決。

十分鐘前，熊國度和梁建隆、林明望三人在辦公室。梁建隆不知何來熊心豹膽，指天指地張牙舞爪訾議台北總社，說以前凡遇大新聞皆由地方自行併稿再上傳台北總社，因地方站在第一線，了解事件全貌且併稿完整；但隨後總社方向大轉彎，懷疑若由地方記者併稿容易和在地人串通勾結，既不客觀甚至有意誤導，於是併稿權重回台北；如今總社併稿出了紕漏，引發罵報社燒報紙抗議，又推諉塞責怪罪地方，既無擔當且不應該。

梁建隆語畢，眼瞅坐對面的林明望，期待熱情襄贊。林明望繼續抖腳哼歌，寧可裝痴作聾不言不語也不瞄梁建隆一眼。梁建隆轉向熊國度。「國度，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熊國度義正詞嚴趁機大吐苦水。「要我們自己併也是台北說，如今併出問題又怪罪我們，當官只出一張嘴，責任倒是推得一乾二淨。」

「對啊！就像林裕昌的案子，我查得一清二楚，別報皆無本報獨有，就算你和林山兄的主要新聞內容並非獨家，但我查證的那部分則是獨家，就算不是獨家也至少優於他報，如今併稿出了問題，人家來燒報紙，全變成我們的錯。這就奇怪了！所有稿子不都是台北併的嗎？對不對？國度？」

熊國度笑笑未再言語，收拾背包離開。

「國度，慢走。」梁建隆神采飛揚兼熱情招呼向熊國度揮手說拜拜。熊國度回禮致意。林明望轉頭瞟熊國度一眼。

熊國度離開辦公室十分鐘，呼叫器大響，回電台北報社，組長將他臭罵一頓。熊度終於想通梁建隆方才為何在他面前有此一問，目的是為他挖洞引他入甕，他也的確上當了。林明望為何悶不吭聲，只在他離開時瞧他一眼。熊國度後知後覺，林明望是用眼神告訴他：「你死定了……」

兩天後，戴明忠值班，梁建隆依老習慣在完稿後續留辦公室打至少一小時的免費電話。斯斯有兩種，梁建隆的電話也有兩種。一種是高腔高調講得口若懸河，讓人可以清楚聽到他正和市長局長議員大人物高談政經大事或扯蛋聊天，知道他和此等地方大老你歡我愉稱兄道弟。此等電話皆指天指地手拍桌笑開懷，整街可聞。另一種是雙肩緊壓桌雙手包全頭，電話筒夾於右手右耳間，左手遮嘴包話筒全力防護，如包粽子綁尿布滴水不漏。此種電話通常神秘莫測，裝一百個竊廳器亦不致外洩皆免擔心。真天賦異稟也！

「國度，快回辦公室，梁建隆又拿你稿子打蚊子電話。」戴明忠趁梁建隆埋頭苦打爪耙子電話，打呼叫器向熊國度通風報信。

推開辦公室大門，梁建隆抬頭斜眼驚見熊國度，心知大勢不妙，右手草草結束電話。左手拽拉報夾報紙遮住桌上的新聞稿，隨即脅肩諂笑迎上熊國度：「咦！你怎麼回來？」

「回來看稿子。」熊國度早已瞟見梁建隆報紙速蓋稿子的賊手腳，故意走向傳真機。

「我的稿子呢？明忠？」

「沒有！我不知道。」戴明忠大聲回。撇開嫌疑兼表明立場。

「歐歐歐！你的稿子在這裡啦！」梁建隆知紙難包火，賊手移走桌上報紙。「我剛才拿來看忘了放回去，拍謝拍謝！呵呵呵……呵呵呵……」七分賊頭賊腦，三分欲蓋彌彰。

「你看我稿子幹嘛？」

「沒有啦！有議員關心嘛！因我和他們都很熟，他們想知道明天本報見報內容，等不及明天看報，我就先和他們說，叫他們明天別忘了買我們報紙。」梁建隆佯裝無事將熊國度稿子放回傳真機。

「這樣啊！」熊國度走向傳真機，發現幾張新影印出的稿子尚未取走，九張紙三條稿全是他。「誰印我稿子？」

戴明忠大喊：「不是我。」繼續理直氣壯。

梁建隆陰笑結巴。「嘻嘻！是這個啊！嗯！是這樣的，有議員想了解今天議會討論什麼，現在我沒跑議會，他們又很關心，所以就借你稿子看一下。」

「是哪個議員要看？今天議會開會，議員不都在議場嗎？討論事項都心知肚明，沒必要看我稿子吧！」

「不是啦，除了議員也有地方人關心，我現在沒有跑議會，不明議會狀況就看你稿子，但又怕說不清楚，所以印出來。」梁建隆續裝腔諂媚：「你寫的正確清楚，就借我印一下嘛！」

隔天中午，議會讌飲媒體，熊國度梁建隆皆到場。熊國度多杯黃湯下肚，將梁建隆叫出門外，手指梁建隆鼻子：「你是爪耙子？」

「沒有啦！國度，你怎這樣說？」梁建隆一臉驚惶。

「前幾天你在辦公室罵台北，問我是否如此，我說是，我離開辦公室十分鐘就被台北長官找，組長所說的內容有些是我在辦公說的，但有些全是添油加醋，根本不是事實，不是你是誰？」

「國度，你誤會了。辦公室還有其他人啊！」

「那天只有你我和明望三人。」熊國度語氣堅定，直視梁建隆。

「那也不表示是我打的啊！有可能是明望。」梁建隆續打太極。

「我問過明望，他說沒有。」

「他說沒有就沒有啊！那我也說我沒有啊！」建隆一臉商業式無辜。

「那沒關係，我已和明望說好。明天我們三人面對面講清楚。」

「沒有啦！我也沒說是明望，我是說可能是辦公室其他人講出去的，你怎能證明是我說的？」

「明望和我說得一清二楚。他說最看不起這種人，也絕不做這種事。那就是你。你就是爪耙子。」

海市是熊國度在進入《合眾報》後第二個駐地。在第一個駐地山城，辦公室分為兩派，其中一派是特派員柯秉中，楚河這頭唯獨他一人；另外一派就是其他全部的記者，全在漢界那一邊。記者之間除了在新聞表現上良性競爭，彼此之間少見勾心鬥角，喝酒說話全皆不拐彎抹角一腸通到底，年資深淺長幼有序，有梁山泊的味道。來到海市，梁山泊成了老鼠洞，雖非獐頭鼠目其貌不揚，卻也老奸巨猾笑裡藏刀，人人背後一把刀，砍死一個少一個。

梁建隆素習兵事專尚詐謀，專喜察人過失，伺機進讒，雖口不言而心謗之。熊國度雖未咄咄逼人卻也直言直語，梁建隆苦笑乾笑吱吱唔唔。就在那一刻，熊國度眼前浮現一張國安局調查局雙重認證爪耙子證書──查梁建隆參加本局爪耙子僉壬特訓……結訓表現優異……的畫面，不但在他背後打電話向台北長官扔火把告御狀，還將他的議會稿仙女散花潑灑不明病毒。

從議會路線調跑熊國度之前的西北區，梁建隆自覺老天不平受辱委曲。遇林民忠，梁建隆知林民忠和熊國度是莫逆兄弟，向林民忠大吐苦水，說議會新聞難跑，所遇皆政治人物，熊國度涉世未深初跑議會未知其中險惡，常搞錯方向寫錯新聞猶不自知；議會為各路線重中之重，既跑議會應混熟政黨政治人物，否則議員派系地方人脈傻傻分不清，新聞見報被笑事小，記者威信掃地事大。

林民忠圓胖的臉時而點頭時而抬頭。「來，喝酒，喝酒。我大字未識幾個，只會養魚，但我最尊重你們記者，尤其你們《合眾報》記者，你們都是我大哥。」林民忠舉杯敬梁建隆。梁建隆低斟淺酌繼續搶話，自稱雖跑議會多年，議員也算熟稔，但仍看不慣政治運作烏黑骯髒，於是向特派請辭，推薦熊國度跑議會。

梁建隆誆言詐語，詡詡自得。林民忠吃吃笑笑嘻嘻哈哈。颱風天站林民忠旁長手長腳逮住熊國度的漁民阿福，身高一百八十五，體重不到六十公斤，典型瘦排骨，自從第一天在颱天伸出天羅地雙手捕獲熊國度之後，已成熊國度麻吉死黨，在一旁睨視梁建隆，不言不語自斟自飲。

「民忠哥和國度頗有交情，我不知國度有沒有在這和你說我什麼，但我都不在意，我主動離開議會的是非之地也好，只希望國度跑議會平安順利。」

梁建隆酒喝不多但話說不少。林民忠雖養魚卻非吃飼料長大，眼能看耳能聽，也不是沒見過梁建隆在林裕昌命案中如何用髒手將阿全拖下水。

「你說你不跑議會是你自己請辭？我聽到的和這不太一樣耶！嘿嘿！」林民忠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開口直接殺魚刀扔炸彈。林民忠右手緊抓梁建隆左手肘。

「我聽說不但是你們台北總社不讓你跑，而且地方人對你也有意見……」林民忠說話時，臉故意距離梁建隆很近，噴他一臉酒氣。「嘿嘿嘿……還有，你不是去了東門路老大那裡？」

梁建隆雖未寒毛直豎，卻也嚇出一身冷汗臉青臉綠，好似海水汙染的綠牡蠣，既吐不出泡泡也說不出話來。

就在梁建隆寫新聞影射阿全涉及林裕昌命案的第一天，阿全怨氣難忍已然不爽，欲找梁建隆討公道說明白，但為尊重東門路老大，至老大家訴苦，老大告訴他再忍忍，記者亂寫歸亂寫，反正人又不是他殺的，天地不怕；若似鄉村婦孺相互口角，豈不自失大體？愚夫愚婦會被人看衰小。

阿全找梁建隆的念頭被迫壓下，但第二天、第三天，《合眾報》越寫越離譜，阿全說受不了，要去燒報紙，東門路老大始點頭。「發洩一下就好，不要搞過頭。」

就在燒報紙的同時，熊國度、林明望及特派站採辦處樓下騎樓地，看阿全燒報紙，但梁建隆不在。大夥皆知煽風點火者當然不會笨到現身，梁建隆捅出婁子自然遠避風頭；但神秘的是，在燒報紙的同時，梁建隆並非避風頭找涼快，而是被東門路老大叫去訓話熱發燒，脅肩累足屁滾尿流，只差沒磕頭。

老大直言梁建隆：「你回去就和你家長官說你不要跑議會了。你將地方搞得一團亂，大家都來找我。」

之前林民忠和熊國度訴說此事，笑得合不攏嘴，還學梁建隆立正罰站，只差沒學狗叫。如今梁建隆竟有眼無珠在林民忠前大吹牛皮，不知林民忠竟知他被叫至老大家罰站之事，此事一旦傳出丟人現眼，梁建隆青臉黑臉抹油轉笑臉，雙手舉杯連乾三杯。

眼前大鬍子有時話未必清楚，雨鞋布衣閒居海岸大老粗髭髯客，竟知他不可告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