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眾報》副總編輯兼縣市新聞中心主任位高權重，鑾轎起駕離開京城，羽葆華蓋扈蹕左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各地特派員是為諸侯，安排地方首長民意代表晉見勤王。參訪打球有之，擺攤設宴有之，歌舞昇平有之，牌桌散財有之。但，柯秉中非副總編輯非縣市新聞中心主任，位不高權不重，走訪駐地行腳倉促，略擺薄宴款之。
柯秉中是縣市新聞中心西南組長，下轄三縣一市，雖為特派員記者頂頭上司，但官階小副總編輯兩級。郭民化安排海市《合眾報》全體記者在經濟火鍋店小吃接風，散場後各自貓鼠走人。「報告組長：我還有事忙就先行離開。組長和國度較熟，我請國度送你回旅館。」郭民化態度明確，所有記者前推桌後拉椅起立行禮下課說拜拜，獨留熊國度充當司機載柯秉中返旅館。當華燈初上一天最燦爛時刻即將繁盛登場，柯秉中已獨進旅館，準備閉關。
「太現實了，國度。看我小小組長，吃完飯就打發我回旅館，還說我舟車勞頓，叫我早早歇息。還沒到八點耶！」
熊國度進報社首站分發至山城，山城特派員楊復興退休後由柯秉中接任。當時山城記者對柯秉中印象惡劣至極，集體排斥抵制；甚至當柯秉中車被砸人被揍，山城《合眾報》記者人前假關心，人後超開心。但柯秉中畢竟是土生土長的老山城人，了解地方派系政治，四面熟稔八方通透，數年後調升《合眾報》台北總社縣市新聞中心西南組長，轄海市等四縣市。郭民化知熊國度曾為柯秉中麾下班兵，立馬將柯秉中直推熊國度打發。
「難得來海市，我請你小喝。這裡鵝肉色香味俱全，美名滿天下。」
「不必客氣。國度，我們自己人。」柯秉中禮貌推拖。
「自己人才不跟你客氣，走路五分鐘就到。我們現在就過去。」
熊國度強拉柯秉中，柯秉中笑看熊國度。曾經不知罵過千百回的菜鳥班兵，從北台灣調到南台灣，資歷四年多，已為亞成鳥，如今他初升組長來到海市，官小權輕吹冷風，唯曩時麾下遞春暖。
「國度，你算是我調教出來的子弟兵吧？」
「報告特派，山城是我進報社第一站，山景秀景風情迷人，永誌不忘。」
鵝肉店外車水馬龍攘來熙往，店內熱鬧歡騰門庭若市。晚間八時多正是人心開始加溫的時刻，酒拳上手酒菜上桌，人聲鼎沸座無虛席。戴明忠手挾金門高粱，進門見柯秉中，行標準立正禮。「組長好」。
「明忠，來來，坐坐。你哥在總社和我是莫逆之交，上次你來台北找你哥，你哥找我過去，我們喝過，對吧？」
「報告組長，沒錯。但那次你也沒喝。」戴明忠說。
「哪裡沒喝？是我酒量不好。不信你問國度。」柯秉中說。
「組長性情中人，有喝沒喝看臉就知。喝多了還有一次要打我……」熊國度裝腔作勢斜瞟柯秉中。
「什麼？組長要打你？」戴明忠一臉狐疑。一對狐眼在柯秉中熊國度間游移。熊國度一旁拍桌狂笑，柯秉中未待熊國度開口，忙解釋：「沒有，沒有，你別聽國度胡說。那次我老哥喝多了，和國度聊天，手就在他臉前那麼一揮……你看看，就是這樣……」柯秉中直伸右手在熊國度臉前比劃一下。「就這樣，我才沒有打他……」
柯秉中掌風直掃，熊國度口歪臉斜趴倒在桌不省人事。
「你看，又在給我演。」柯秉中以拳輕捶熊國度肩頭：「快給我爬起來喝酒。」熊國度速速爬起在柯秉中面前立正站好。「明忠，我們滿杯敬組長，組長隨意，我們乾杯。免得說我們地方人欺負他。」
「好好好，別給我來這套。你們兩個都給我坐下。」
鵝肉鵝下水上桌，配著韭菜綠豆牙，淋上煮鵝滾水鮮濃湯，筷子未動已鵝香撲鼻。鵝肉一向為熊國度最愛，尤記初至山城，已忘了是誰請吃喝，地點在溪畔橋邊一間製茶廠吃鵝肉，當時熊國度心存疑竇，卻不知製茶廠另有美味天地；尤其鵝肉上桌如天神降臨，鵝肉淡褐鵝皮金黃，片片厚切近一公分，搭配金橘醬，灑上九層塔。厚片入嘴嚼勁十足，離開山城仍念念不忘。
桌上鵝肉未入口，心中鵝肉先提味，柯秉中大笑：「哈哈哈，國度果真心思細膩觀察入微。我調教出沒有二十個記者也有十幾個，似乎你對山城了解最深，來，我敬你！」
山城是熊國度首度長住的客家鄉，進入《合眾報》後初至山城，立即拜倒客家美食，若說對於客家了解深淺，八成皆在吃的天地。除不同於台灣其他地區的鵝肉料理，另有客家小炒、酸菜肚片湯、薑絲炒大腸都是知名度超高的客家菜，至今印象深刻懷念芬芳；但從山城到海市，幾乎不見客家菜，如同眼前上桌的鵝肉，肉較山城薄，醬料配菜也從九層搭金橘醬替換成豆芽韭菜，珍饈佳餚各是美味。「報告特派，少說話快動筷！」
柯秉中從記者升特派，綜理《合眾報》山城採訪指揮調度。由於山城記者多非山城人，在一段時間後幾乎都請調回故鄉或其他外縣市，造成山城三不五時就出缺，於是只要有新招考記者進入縣市新聞中心，許多都被調往山城補缺額，有時竟至八人中有四人全是新人，有如《合眾報》菜鳥記者訓練班，但這些菜鳥也會在三年五載驪歌高唱後畢業離開，熊國度也是其中之一。客家人念舊情，柯秉中尤甚，在許多記者離開展翅高飛之際，柯秉中辦「記者回娘家」活動，期盼曾經在此跑新聞的子弟兵返鄉再聚把酒言歡。當時和熊國度同梯從山城離開的共有四人，前後期更多達十餘人，但唯獨熊國度重返山城娘家。
多數記者離開山城誓不重返其來有自，皆因不喜柯秉中，熊國度亦同，甚至每憶及在山城受盡白眼鞭抽脫皮，將他當成沙包打成沙漏，就火冒三丈七竅生煙；但在離開山城前一周，柯秉中自掏腰包請全體同事喝酒歡送熊國度，柯秉中喝得酩酊大醉倒打太極，直言新記者羽翼未豐應對者眾，非真金烈火無以成器。熊國度山城四年，雖未得道升天卻也基礎不欠，既能通過考驗，祝他事事如願。柯秉中轉了話，熊國度也轉了心。
回娘家當天，大夥在縣長家喝酒，熊國度雖早已購買火車票，但喝到攬腰抱頭難分難捨，搭末班車返回海市，天將微曦，門已深鎖。
憶及山城瑣事，柯秉中歷歷在目，目指戴明忠：「我一向最重情感，國度是有情的人，個性很像你哥。我柯秉中最敬重有情有義的人。」
柯秉中突想起之前在山城被群毆。「國度，你可記得當時我被人修理？」
「怎樣？已查出是誰了嗎？」
「沒有啊！有人說我寫新聞得罪人，但我寫新聞一向客觀公正，自認站得住腳，若因此貽禍罪人，我依然硬頸，這是客家精神啊！但我總覺得是和你同梯離開其他三人中的其中一人，我辦記者回娘家，他三人皆不到場，只是我不知道究竟是何人所為，但我柯秉中行正坐直，五湖四海挺硬腰頸處處不怕。」柯秉中大嘆一口氣：「山城景物依舊，轉眼人事已非，不堪回首。」
行走於總社和山城之間，無論環境或同事，柯秉中懷念山城依舊。山城只需應付山城之事，總社則是龍蛇雜處異於山城。柯秉中至總社未久，卻已見海市記者跑總社拜碼頭獻殷勤，除熊國度和戴明忠，柯秉中多見過。大夥如同早就說好似的，彼此輪流去，誰也不見誰；單槍匹馬有之，出雙入對有之。迎神進香皆有特定對象，只拜轄區眼前土地公，送禮巴結燒紙錢。柯秉中說他本不喜總社送往迎來現實文化，想在山城盡養終老，但總社調動卻也無可奈何。
「依我個性，記者表現優劣全看稿子，新聞跑得好，稿子寫得好，照片拍得好，就可放一百個心，成績一定好，巴結我也沒用，所以許多記者特派都不甩我，直通主任副主任。」柯秉中喜作打油詩和對句，尤以酒後為甚。「老哥年已長，事事皆看開，台北不是我的家，就等退休回老家。天地揮揮衣袖，老哥別無所求。」
「總社水深黑更黑，只見勢利不見是非。」戴明忠飲觴自酌自有所感。
戴明忠哥哥戴明勝是《合眾報》近十位副總編輯之一，但編制屬於採訪中心，和縣市新聞中心井水河水不同單位。縣市採訪中心主任也知戴明忠為戴明勝之弟，但不同單位相同現實，戴明勝光照不及於弟弟，戴明忠頭頂無光常遮陰，考績年年發霉墊後，甚至被記大過的梁建隆考績優等，戴明忠依舊甲等，彷彿甲等考績專為他量身打造。
「我都不知道是怎麼評的，什麼狗屁爛制度，若叫我跑台北，我絕不幹，見官僚嘴臉就想吐……」戴明忠雙手高舉酒杯。「報告組長：我說的不是你，是那些爛官。」
「我知道啦！」柯秉中話鋒轉向熊國度：「國度，上次地區編採會議我還不是組長，所以未參加，事後聽前往的組長說郭民化帶你給主任送禮？」
熊國度點頭。「到現場我才知道，郭民化硬拉我，我只好頂著頭皮硬上，丟人現眼，莫此為甚。」
「何止丟人現眼。此事傳到總社人盡皆知，眾人當你成笑柄。天下哪有送禮如此一路敲鑼打鼓？這豈不當面侮辱他？就算超級大禮主任想收也不敢收啊！更何況聽說你送的只是一枝筆，是嗎？」
熊國度一路挨打，不知自己該搖頭還是點頭，只能自己灌酒哈氣嘆氣。
「就算進口筆又怎樣？除了台北市之外，全台灣的記者都歸他管，什麼吃喝玩樂沒見過，會要你一枝筆？」柯秉中右手碰碰碰拍桌：「我和你說，你被郭民化擺了一道，他根本不是在幫你是在害你。」
熊國度的送筆蠢戲，全報社皆知，大嘴巴黃林山又樂得找到新劇本。「當著五六名特派面前送禮給主任是頭殼壞去喲？還是精神有問題？我看要去檢查腦袋了……我跑醫藥，我可以替他安排……還可以打折……哈哈……」
當然，熊國度老婆在送筆當天已大發雷霆。「叫你送個禮也不會，現在好啦！全世界都知道你送禮失敗，你丟臉我也跟著丟臉……我怎會嫁給你這種老公……」
柯秉中手指熊國度：「全世界都知道你為升官而送禮，以後即使表現優秀也沒有人敢升你。因為升了你就表示可能收了你的禮。你真是他媽的笨蛋！」
熊國度腦袋千斤重，混混沌沌抬不起。
「我告訴你郭民化如何送禮好不好？」柯秉中說：「他寄禮都直接寄到主任、副主任和組長家，就算禮品相同，但大小價值不同，因為一旦讓主任知道自己拿得少，底下拿得比他多，那他就死定了。」
「這我知道。」熊國度輕緩抬頭。
「你怎知道？」
「他的禮多半是我寄的。」熊國度似乎抓住了施力點，從送禮黑洞中爬出。「我替他寄過芒果、龍眼和香腸，且香腸還叫我去找廠商打折，現場討價還價。」
郭民化每逢三節送禮，就找熊國度和採辦處辦事員阿梅，熊國度因跑工商，郭民化指示熊國度先挑出熟稔或好講話商家，一旦選定對象，三人搭熊國度二手國產綠色裕隆一千二百西西小客車，直衝店家直接殺價。在海市南區買香腸，郭民化要求店家分為三種不同包裝，量有多有少，還要求店家多贈香腸，為多送一節或多送兩節香腸，和店家爭得面紅耳赤，白赤臉推擠好似香腸裡的紅絞肉，串串黑白紅紫。熊國度和阿梅實在看不下去，覺得超丟臉，跑到香腸店門口聊天，讓郭民化單槍匹馬戰香腸。
從香腸喜餅大戰到各種水果禮盒，一旦討價還價大戰結束，郭民化得意收兵返回採辦處泡咖啡看電視，熊國度和阿梅還得接續二次作戰，由熊國度開車載阿梅到郵局，拿出郭民化交付的長官名單，上有十多個名字和住址，從社長開始，還有副社長、總編輯、副總編輯兼主任，最小為組長。熊國度和阿梅抄下一個個地址姓名貼在郵政包裹上，再一起送進窗口。禮成後返採辦處將名單和郵局收據交還郭民化。
柯秉中輕沾一口酒。「回憶往事，今非昔比。報社曾有理想抱負，記者不失身分地位，採訪新聞人人尊重；如今廣告優先新聞次要，廣告拉越多考績就越好，變成他媽的業務部了。」
戴明忠以自身為例說，之前在鄉下跑新聞，地方發行報紙的分社主任常說自己是記者，名片上印著「主任兼記者」；如今高岸成谷深谷為陵，採訪記者反而成了「記者兼主任」，拉廣告兼推報分，與理想背道而馳。
一九九九年，台灣報業傳統兩大報的穩固市場出現變化，成立十多年的《民主時報》日漸壯大，瓜分廣告發行。各報總社見錢眼開唯利是圖，於是對新聞的要求也漸轉向，從審慎中求嚴格轉為雞蛋裡挑骨頭，好高騖遠吹毛求疪，以為可吸引更多讀者帶來更多廣告報分，思想趨狹窄愛鑽牛角尖，距創報初衷甚遠。
熊國度跑工商路線之初，當時的組長建議他到國稅局找逃漏稅大戶名單，說如此就會有大獨家新聞，「一家一家寫，永遠獨不完。」他向組長報告，國稅局說洩漏納稅人資料可是重大凟職，報社不能一廂情願異想天開！但台北長官可不這麼認為，以為自己是天才，於是再叫熊國度告知國稅局人員：「我們可以主動協助你們查帳啊！」國稅局人員聽了當場昏倒，熊國度實在無法想像報社竟有如此豬腦袋笨長官，國稅局還需記者幫忙查帳？人家是白痴嗎？
報社豬腦袋之事戴明忠也忍不住吐槽說，他跑文教線，大學聯考成績公布當天，全台最低分考生只考了七分，錄取學校在海市靠海兩個學院其中之一，組長命他查問學校找出那名全台最低分考生身分，然後專訪這名考生。
「他媽的，台北長官是呆子喲！若學校承認七分考生是他們新生，過去已有人說他們學校全台墊底，如今一旦承認錄取新生中有全國最低分的王牌考生，豈不承認他們是全台灣最爛學校？哪個呆瓜會和你說？學校老師不會比報社長官更笨吧？」
「唉！在上位者唯利是圖狗急跳牆；在下位者逢迎巴結爭做犬馬。號稱台灣第一大報的新聞正在走下坡。」曾經為報社理直氣壯的柯秉中，如今也變得吞吐龜縮。
「報告組長，若這名考七分的學生是你，你會給記者專訪嗎？還有拍照喲！他媽的新聞見報後，全世界都知他是台灣頭號大笨蛋，人家老爸不去跳樓才怪！」
柯秉中說，報業環境每況愈下，依他所知，記者往後不但要將拉廣告業績當成考績，還會搞置入行銷。就是拿人錢財替人寫新聞，表面看來是新聞，其實就是廣告，只是怕丟人現眼，所以將廣告隱藏在新聞裡。
「讀者又不是笨蛋，怎會看不出來？」
「看出來又怎樣，有錢可賺又不違法，報社要的是錢，新聞品質已經不重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