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過後，李大同正叮叮咚咚熱鬧沖洗軍官桌碗盤，一臉兩手白泡泡。唐曉光從遠處高喊。「營長要做梅子酒，今年提前訂，你去毓萍家說一聲。我先去睡個午覺。」

訓二營編制二名營傳令，林書傅退伍，李大同遞補。傳令老二唐曉光升老大，八成大小事繁瑣事全落李大同肩頭。外有指揮部拿送公文兼各單位連繫；內責營連部通報兼傳遞執行；三餐飯前擦桌打飯菜兼飯後清掃洗碗筷，宵夜五加皮外加飲食部快炒；另需前山餵狗後山養羊；吃天吃地包山包海；但能在此中橫公路山林野村悠哉閒晃，已屬老天眷顧小兵福分，李大同如魚得水樂在其中。

李大同一身濕漉漉大喇喇晃出了營區大門，大門衛兵對他傻笑。「又要去曬抹布啦？」李大同高舉右手，向衛兵敬了個誇張的禮，然後誇張的大喊「yes sir」。在衛兵眼中，午飯過後就是李大同全身半身濕答答的在營區內外晃進晃出的時刻，如同未擰乾的移動綠抹布，利用日正當中努力走路曬太陽。

毓萍的家在麗陽唯一條主街上，說是主街，其實只是一條和中橫公路垂直的南北小巷，僅有五、六公尺寬，長度不到五十公尺，從北側中橫公路較高的入口處，越向南側越低。路底是黃石陡坡的高麗菜園，再往下二十公尺就是大甲溪。毓萍的家在小巷西側倒數第二家。驚見李大同，藍色大寬褲下拖粉紅色塑膠鞋的毓萍，張嘴瞪眼直喊稀客：「哇哇哇！你怎跑來我家？來提親喲？」

「提妳個大頭親，不被何昌勳砍死才怪？」李大同說明來意為營長訂梅子釀酒。毓萍說沒問題，明年三月交貨。

每當進訓部隊至麗陽，訓二營內的大胖飲食部一躍成為麗陽超級餐廳，小磚牆石棉瓦堆疊的迷你小館，雖只有少少六、七桌，但桌桌皆是黃金桌，幾乎日日擠爆座無虛席。每天下午三時默默開張，總不缺耽酒噉食之輩磨刀霍霍拳腳廝殺。部隊晚飯過後更是黃金時段，訓二營和進訓部隊近六百人，只有不到五十張有福屁股中籤入座，一位難求。店內觥籌交錯人聲鼎沸，喧鬧至十時就寢號響起，始菜離酒別難分難捨。

為因應爆漲人潮，飲食部擴充人手，大胖阿喜兩人合資是大小老闆，大胖老婆阿嬌必到場幫忙，熱門時段再增光華、阿幸、毓萍打零工，應付太陽西下後如潮的食客。

訓二營長邵燕傑，無論宵夜獨飲或友人來訪，必在營部會客室設酒攤；李大同得至飲食部看大火快炒點湯叫菜，到福利社買花生豆干罐頭泡麵；至於酒，邵燕傑對雙鹿五加皮情有獨鍾，傳令室床下，至少常保一打，糧草輜重無虞。

三天兩頭跑飲食部，李大同熟門熟路，毓萍見怪不怪，但直衝她家則是少見多怪。

「我阿爸不在。」毓萍身高約一百五十五公分，有個圓滾滾的身材和圓滾稍凸的白臉蛋，像個剛煎好的荷包蛋，荷包蛋裡有兩個黑亮亮的大眼珠。剪短的頭髮將荷包蛋包覆在裡面，說話高興時，會發出咯咯咯的笑聲，然後兩隻眼睛就擠成瞇瞇眼。

「沒關係。妳和妳爸說和去年相同，兩大玻璃罐。」

「那沒問題。你吃過沒？」

「吃了啊！」

「不午睡？」

「唐曉光說快快訂貨，我還睡個屁！」毓萍聽了咯咯笑，像她家後院下蛋後高興的小母雞。

毓萍家的梅子園在麗陽聚落往大甲溪方向。從中橫公路旁聚落南至大甲溪是近河川的坡地，梅梨常綠生氣盎然，結實累累終年飄香。近百年來，先民在此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因亂石斜坡兼土地貧瘠，胼手胝足開墾不易。

毓萍引李大同散步梅園，梅樹拔地而起，枝葉大幅擴散如超大傘蓋。枝幹乾褐樹叢青綠，融入大甲溪兩岸綿延山脈。每隔十餘公尺，梅園被膝蓋高的石牆切割成更多小小梅園，似不規則棋盤。毓萍說，開墾時土中散落大小石塊，影響植栽且有礙行走，於是集中砌成矮牆兼防土壤流失。

坐在面對大甲溪石砌矮牆上來回空踢著左右腳，毓萍回頭手指身後斜坡上一棟矮房說：「有沒有看到灰屋紅瓦？那就是我家。」李大同回望點頭。毓萍續說有座紅漆窗戶的是她房間，但奇怪的是，從她屋內探窗外望，有時竟可見到遠方的松鶴橋，她曾在那裡唸國小。

午後陽光從大甲溪正天頂日昃而過，大甲溪波光粼粼。

「那有一兩公里，怎可能看到？」李大同右手遮眼眉向西極力遠眺，就是不見松鶴橋。「我只看到大量枯木堆積溪岸，是日前大雨沖流而下？」

「看不見松鶴是正常的，我只是和你說，有些事真神。」毓萍說，每次山裡犯大水，大甲溪吼聲壓雷氣勢震天，枯木沖流堆積，她徹夜輾轉難眠。毓萍話鋒急轉對著李大同。「對對對，我和你說，大甲溪裡最近出現一個很像帆布袋的東西，應該是上游沖流而下。在水中晶亮閃爍，好像一群溪哥游魚不停跳躍。」

毓萍引領李大同行至水潭邊，似帆布袋的亮影折疊閃爍在底部深水區，水光瀲灧翻滾，攪出陣陣波紋。毓萍找來近兩公尺樹幹交給李大同。李大同伸樹幹至水下翻攪試探，視之雖淺，實則甚深。李大同另找長樹幹脫鞋捲褲管下水，雖觸及布袋，但絲毫不動，好似鈎到地球。

「妳家可有榔頭釘子？」二人爬山坡回毓萍家，李大同在樹幹尖頭釘上四五根歪七扭八的鐵釘成迷你狼牙棒，未兩下就從水中鉤起小有重量的帆布袋，袋內有半塊磚頭和一個空戒子盒。

李大同心想，要出事了。此事實在太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