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六時,酒攤開喝。方民忠、劉武勳、溫文良、熊國度四人早已磨刀霍霍蓄勢待發。山產山羌山豬,溪產溪魚溪蝦,林產炸蜂蛹虎頭蜂酒,原住民產小米酒龍飛鳳舞酒,兩軍擺開陣勢。主軍中湖鄉代表會主席率領,客軍《合眾報》方民忠帶頭,戰鼓免摧直登戰場。
「什麼是龍飛鳳舞酒?」熊國度問。
龍為蛇,鳳乃飛鼠,龍飛鳳舞是蛇及飛鼠共同浸泡的藥酒。中湖鄉靠山吃山,相傳此酒小杯入喉上山下海不無小補;大杯下肚包山包海勇猛如虎。
劉武勳是山城東南分局地頭蛇,十多年駐地中湖等四鄉鎮,山土皆親熟門熟路。在海拔四百公尺人口不足一萬的中湖鄉主街區,鄉公所依法行政,代表會反映民意,劉武勳左右開弓監督鄉公所代表會,恭敬桑梓德高望重。只要走進中湖鄉草莓園,大小草莓全識他,就像幼稚園小朋友全認得園長一樣。皆喊一聲:「劉伯伯好!」
「龍飛鳳舞酒,飛鼠為固定,蛇就要碰運氣,抓什麼泡什麼,越毒功效越強。」劉武勳先是搖頭晃腦說補酒,隨即翹起大拇指伸直食指,比出手槍姿勢朝熊國度開槍:「砰砰砰……就是壯陽啦!喝了一定讓妳女朋友砰砰砰……那個什麼望望來著……砰砰砰……喝了保證你龍鳳成群兼蛇鼠一窩,哈哈哈!」
「老劉,你就別再砰了,別哪壼不開提哪壼。自罰一杯。」個性一向溫文儒雅的方民忠轉向熊國度:「國度來到我們山城已經兩年多,在《合眾報》山城記者中雖最資淺,卻是山城大將又是好哥兒們。」方民忠拍熊國度的肩:「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國度如今又是一尾活龍。」國度,還不舉杯敬大家?」
熊國度斟酒。「我一人一杯,先敬主席。」
「菜鳥有種。」主席二話不說,一口乾掉小滿杯。
代表會主席姓胡,在中湖鄉開中藥行,還有一家武術館,虎背熊腰結實體壯,一身黑衣黑褲,黑衣上有一條在雲中翻捲的金龍,很像金門高粱酒上的金龍標籤,說話時拍桌瞪眼,有梁山泊兄弟的味道。
「若非好漢不入山,入山不喝非好漢。」主席合抱雙拳續唱古裝戲,濃眉大眼突轉向方民忠:「另有兩位好漢芳蹤何處?」方民忠雙手抱拳陪他唱:「兩名震北將軍路途遙遠正加鞭快馬,六時半進場。怕了?」
「怕你個鳥。來!酒杯碰酒杯,飛鼠怕烏龜。」
在山城東南隅,秋風淺山浪漫楓葉,冬日酒紅妝點草莓,四季更有山溪誘人野味。劉武勳力邀,扣除柯秉中,《合眾報》全員六名記者全到齊,旌旗嚴整甲仗鮮明,軍容壯盛獨缺將帥,歡樂嗨翻天。
代表會宴請酒攤毫不馬虎,餐廳一樓是三五桌熱鬧食客,代表會主席早已交代在此鄉只有數一沒有數二的餐廳,包下二樓如同包廂,不混閒雜人,官話民話自由說,瘋言瘋語無顧忌。
八0年代的中湖鄉,草莓已是當地優先發展的農特產,看在草莓年收入是稻作五倍的吸引力下,不少農民將稻田改闢為草莓園,將群山下的丘陵山坡地,從清一色的綠,抹上點點艷紅。一粒粒紅色的草莓化作一張張紅色的鈔票,既改變了農民,也改變了生態。農村旅遊開始興起,餐飲特色小吃如雨後春筍般在此冒頭,桌上的菜色逐漸豐盛,人們笑聲充滿自信。
自信爽朗的笑聲不光來自於餐廳,也沾染上這裡的街坊店家。餐廳對面的五金行,大門上方是一橫排橫拉出的淡海藍色窗框,橫窗之上是混凝土橫梁,橫梁之上是杉木樟木木柱和木板搭起的屋頂,屋頂下是長條的日光燈。五金行內各式器物琳瑯滿目,地上有竹編的斗笠和覆上花布的女斗笠,一旁是堆疊用檜木板和大小竹條紮出的檜木桶。桶裡滿置竹編掃帚和木水杓。高低桌檯上放滿瓷碗瓷盤。一旁是殺蟲劑和蚊香。木屋頂下吊掛著數十個大大小小的灰色鋁製水壼,還有黑圓深淺的炒菜鍋。五金行雖和新興的草莓園扯不上直接關係,但草莓為部分農民創造了利潤,不但上餐廳的人多了,五金行裡的生意也變好了。從六0年代跨入八0年代,五金行房子變舊了,店裡的東西卻越來越多越來越新。餐廳裡擴大營業的水壼和更明亮的日光燈都來自五金行。
五金行隔壁的西服店是鄉裡的服飾門面,外牆是淺綠色磨石子,店名嵌在另一層淺磚紅色的磨石子長橫框內。粗斜的飽滿字體如同店內鐵架上展示的西服,被撐起雄厚的胸膛和飽滿的肚子,如同鄉裡越來越豐滿的經濟業態。
豐滿的不只是農村經濟,還有《合眾報》特派柯秉中的臉。
三個多月前,柯秉中小客車車窗被砸音響被拔,柯秉中火速報案,縣警局查無下文。未久,柯秉中又被毆,臉腫得似豬頭,肋骨斷三根,需請假休養三個月。柯秉中向警方報案指兩名蒙面男子圍毆他一人,另一人在旁把風。警方問柯秉中可曾與人結怨,柯秉中左拍胸脯右指蒼芎:「山城任打聽,我柯秉中為人正派堅守本分,若因寫新聞得罪人,只是主持正義替天行道……」此後,山城同事凡有餐敘酒攤,多不通知柯秉中,但對柯被揍之事均津津樂道。
「都躺在床上了,還替天行道!」劉武勳年資獨大酒量最差,個性直爽從不遮掩。「此人實在太囂張,自以為是天皇老子指天罵地。」劉武勳扣扣扣手指敲桌,油亮的嘴在黑框眼鏡下張合:「之前我寫草莓豐收被他幹譙,說草莓年年紅透年年豐收,這種新聞沒人看,拖泥帶水兼浪費時間筆水;我說是農會新統計新數字,且草莓是地方頭等重要產業,不寫這能寫啥?我放他媽的狗臭屁!」
「老劉又在放屁啦!」山城北境兩員大將林立功范光達腳未踏進門,先聞山獅吼。
「哇哇哇!你們進場我們全員到齊。」劉武勳接著說:「我是在說柯秉中,你立功來這也六年,你說他機不機車?」
「家開機車行,他能不機車?」林立功說。
「全縣最大間。」溫文良補上一句。「混蛋機車行。」
「你們特派不是人前人後都說從不吃人拿人?」主席說,猶記柯秉中新居落成,他受邀前往吃酒有一面之緣。席間柯秉中若非批前任特派員騙吃騙喝廝混無能,就是自詡吹捧呼風喚雨人脈亨通;還自比「人中呂布馬中赤兔」,哇靠!天下第一勇耶!
「人中呂布?哈哈哈,這個好玩,我看應該是地上抹布吧?」方民忠說完,大夥哄笑。「他不吃人拿人?你們聽他在放屁,此事我最清楚。」方民忠說,柯秉中買新屋,找公會同業地產仲介硬要講價,對方流血先殺八折隨後被迫續砍七折,柯秉中仍唸東唸西搖頭嫌貴,續找官員議員登門拜訪壓至六五折,雙方簽約再凹實品屋家具搬回家,死皮賴臉恬不知耻。且平日要求寫新聞客觀公正,勿逢迎拍馬替人宣傳。說至此處,方民忠指劉武勳熊國度:「就像老劉的農會和國度的代表會。光是那天你倆這兩條稿子都被抽掉,替換他替建商寫的馬屁稿。他媽的一千多字耶!還附兩張照片。」林立功說:「新聞見報隔天,建商就到他家裝廚具了。哈哈!」
代表會副主席說,眼前社會唯兩大報呼風喚雨無遠弗屆,許多人聽聞兩大報記者均打躬作揖口喊大爺,記者風光賣報沾光。中湖鄉《合眾報》的發行主任,名片上印「主任兼記者」,四處招搖自誇非但是記者更為主任,且主任大於記者,主任可以管記者,若地方有需求,他會「派」記者前往採訪。厲害吧!
一九八九年底,《合眾報》《新聞時報》兩大報稱霸台灣報業市場,報社依記者而立,記者因報社而大,縣市地方負責發行報紙的主任也名滿沾光,有些不但名片印主任兼記者,甚至獨家開印「採訪車」大紅燙金字條置於車輛前後窗,地方單位平民百姓因不明報社編制,分不清什麼是主任,什麼是記者,光看字面就以為主任一定大於記者,不知實乃不同單位不同職稱未分大小。有外人見採訪車採訪證光鮮傲人方便實用,夢寐以求甚是喜歡,於是向分社打探門路,主任說:「可以啊!來當我的分主任,一個月推銷二百分報紙就發給採訪證。」類似事件全台各地各報多有風聞,這是時空背景難以改變的環境現實。溫文良說,他曾遇採訪對象和他說:「我認識你們主任,他說你歸他管,有事找他即可。他說會幫我上新聞……」
兩大報地方記者將此亂象回報台北總社,總社均心知肚明,但多次反映皆無下文,只因採訪單位屬編輯部,販售報紙屬發行部;現實是編輯部是花錢單位,發行部廣告部是賺錢單位,編輯部長官也只能笑笑不能當真,都說報社經營賺錢依賴廣告發行,地方分社主任掛名記者也是為報社賺錢嘛!編輯部只能低聲下氣當小媳婦。
一九八八年報禁開放後,群雄並起,報業市場蓬勃,但仍以《合眾報》和《新聞時報》居首,因兩大報皆自稱第一大報,於是台灣報業市場無人自稱第二大報;兩大報之外其餘各報都知兩大報排名在市場上分居一二,因此只能相爭第三,於是都自稱是台灣第三大報。於是有趣之事來了,有人形容當時台灣只有兩種報紙,一種自稱第一大報,另一種自稱第三大報,沒有任何報社自稱第二或第四大報,酒言酒語有花絮,大家聽了笑呵呵。
對記者而言,報紙發行廣告收入確為報社圖存重中之重,只要總社賺錢,記者工作穩定,上下安居樂業,長官得過且過,一片欣欣向榮;至於記者在地方是否循規蹈矩違規胡來,只要不太離譜,不被外人一狀上告總社,通常總社都睜眼閉眼吸氣吐氣任由他去。
方民忠以柯秉中為例,指柯秉中平日目中無人,東看不起眼西瞧不順眼;喜歡就寫天,厭惡就寫地;一旦地方樹敵多,即使被圍毆警方也難查,因為「一半縣民想打他。」報紙大記者大,特派員更大,如同城隍山大王,若不自我檢點,報社亦不聞問,日久贅肉肌瘤,若堅不處理放任坐大,肌瘤也會變毒瘤;但因兩大報大賺,是非界線日漸朦朧。
在當時的報業全盛時期,兩大報都號稱每日發行量破百萬,就以一百萬分估算,報紙一分賣十元,發行一天收入一千萬元。報紙一天廣告收入約為發行收入三倍。意即若一天賣報紙收入一千萬,廣告一天收入三千萬元,合計為四千萬元,一個月就進帳十二億元。一台印報機較兩輛貨櫃車更長更高,一台好幾億,貴得不得了,為何非買不可?因印報機就是印鈔機,犯傻不買?
代表說:「兩大報記者四面風光八方買帳,還有小姐倒貼。」
「沒那麼神啦!」方民忠話未了,劉武勳早已頭筋飽綻面頰青紅攔腰搶話:「像我們熊國度,非但未倒貼還倒跑──女朋友跑了。」
「跑了,不會吧!」
「熊記者人那麼帥……」
「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四海之中豈無奇秀……不怕。」劉武勳指天指地指山羌指飛鼠。
酒過七巡,大夥團欒笑語,其樂無涯。觥籌交錯,意興遄飛。
「真的跑了啦!」熊國度被迫跳進火坑,又煩重提往事,速舉酒杯。「大家喝酒,此事掃興,不說也罷。」
十個月前嚴重的那一天。熊國度在分局看了警方為望望所做的筆錄,發現望望七樓的工作竟是他死對頭張銘輝介紹,且張銘輝叫望望打探熊國度一舉一動採訪行程,再向張銘輝回報。儘管望望極力否認,但望望的確從未和他提起此事,讓他難以釋懷,於是去找望望講得眼紅氣喘,脖子一伸一縮,好似每個字並非說出來,而是從嘴裡抖出來一樣。
黃慧玲當晚也從桃園駐地趕來看他,兩人天南地北聊公談私也很盡興。黃慧玲說望望自有苦處難言之隱,勸他寬心體諒;但熊國度隔天下午去找望望,室友說望望整夜未歸,清晨返家即打包行李從此人間蒸發。
連續三星期,熊國度每逢假日直衝天冷大甲溪畔望望家。望望父親說不知女兒究竟何處。隔周再去,望望父親說法依然,臨走勸他勿再前往。熊國度心不死,三度前往,老房易主人去樓空。鄰居說望家梨園已售,人已離鄉。
熊國度後來再去七樓唱歌,向望望的同事打探下落都無訊息。坐在以前和望望坐的相同位子上,沙發和玫瑰紅酒如往常一樣鮮紅,上桌的快炒依舊冒著白煙,但曾經屬於他和望望的獨有角落,如今空留他一人。一杯杯酒入喉,眼前的印花長裙、蕾絲邊娃娃領、套裝襯衫,全都揉成碎裂的方格混亂,像扭曲的變形蟲,又像旋轉跳躍的萬花筒。望望離開後一個月,熊國度被調離東北鎮,採訪山城的中線地區,也離開了七樓KTV。
「國度,別發呆。快喝酒……」
熊國度恍神過來,也不知誰找他喝酒,胡亂自灌酒入喉。四界觴觥交錯,嗡嗡吵雜如蚊蠅大戰。突有人拍他。「沒人找你喝酒啦!是你的呼叫器響了。」
熊國度移步客廳借電話。「慧玲喲!不好意思,在中湖鄉喝酒,全員到齊,我就來了。現場太吵,現在才看到妳已經叩了三次。」
「全員到齊?除了柯特派吧?」
「哈哈!算妳厲害。」
「國度會笑了耶!恭喜恭喜。」黃慧玲言語跳躍,希望讓熊國度感到輕鬆然後停頓兩秒:「國度,我是來和你說我要調回高雄,晚上台北通知的。」
「什麼?怎麼這麼快?」
「上次開會有反映,如此速戰速決我也訝異,就馬上和你說。」
「嗯!該我恭喜妳了。」
熊國度口說恭喜,實則口是心非,因為心裡只有一半是真的。
「真的恭喜?」
「只有一半。」
「我也知道。」
兩人沉默數秒。黃慧玲先開口:「要不你也請調高雄?你在那裡的派出所摔破頭,可以回去報仇,而且,那也是你家,你可以和報社這樣說。」
熊國度四歲時家住高雄市左營區,有一天,拉了隔壁一個比他小一歲的小女生一起搭五路公車到市區,結果在愛河附近迷路大哭,後來被人送往附近的中正路派出所。熊國度調皮搗蛋在階梯爬上爬下,果不其然從樓梯上滾下來,紅色的血從左上額流過臉頰再到嘴角,滴落在胸口上。從出生後他從未見過如此多的血從自己身上跑出來,嚇得啕大哭。警察伯伯抱著他穿越道路到對面的醫院急救處置,左上額縫了五針。熊國度永遠記得,抱他的警察伯伯為了安撫他不要哭,在醫師為他頭上縫針的時刻,很快到附近麵包店買了一個圓麵包塞在他手中,熊國度就死命抓住那個麵包。當縫完針警察伯伯再度抱他穿越道路回到派出所,熊國度將手中的麵包抓得死緊,他知道如果抓不緊,麵包就會掉在路中央,然後被路過的車輾過,他一定要保護那個麵包,因為麵包是他的,是他記憶中第一個要盡全力保護的東西,他此生首次有了責任感。
頭傷的故事是他人生的上古史,雖資料有限卻歷歷在目,永誌難忘,當然黃慧玲也很清楚。他什麼事都和黃慧玲說。儘管熊國度一直強調他全力保護麵包是一種責任感,但黃慧玲直接嗆他。「那個不叫責任感,只是愛吃。」熊國度對她呵呵傻笑。
黃慧玲也知道熊國度摔頭的故事還有下半段,就是後來兩人大學三年級暑假期間選擇實習地點,熊國度選的是高雄警察廣播電台,就在中正四路。和他十七年前摔傷的中正派出所相隔不到兩百公尺。因為黃慧玲的家就在中正四路派出所和警察廣播電台中間。
調高雄?熊國度思路未遠。從兩人到台北唸大學,畢業後他在台中服役當兵一年半,再到廣播電台和報社上班,若黃慧玲南調高雄,他在北部山城,兩人距離不再是七十公里,而是兩百多公里,甚至是三百公里,是十多年來他和黃慧玲最遠的距離。雖然他和黃慧玲工作感情各有天地,但熊國度還是會覺得這個距離遠了些。當然,黃慧玲也知道,因她也這樣想。
「你可以請調高雄,我說真的。」黃慧玲語重心長。
「嗯!我再來想想。」
「怎麼?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黃慧玲溫言軟語:「我知道你現在仍心有漣漪,但歲月流逝往事已矣,船過終將水無痕,你會走過的。要不過兩天我去找你?」
「這次我去找妳。」
「你確定?」
「就和過去一樣確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