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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忘煙水裡--第二部:海市(1992年~2005年) 絕命防風林(45-16)
2025/11/03 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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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一夢四年多,一九九二年,熊國度從北部的山城調往南部的海市。

在考進《合眾報》之前,熊國度曾在海市的大廣廣播公司擔任兩年的廣播記者。這裡雖非他的出生地和成長地,但兩年多的工作已讓海市成為他最熟悉的城市。原本以為分發到海市是一種幸運,可以較陌生的山城更游刃有餘,但上班首日就虎口拔牙九死一生,和他腦海中的想像天差地遠。

一間不到五坪大的破舊小木屋,屋內散落十多個籃球大小的白色塑膠浮球和零亂糾纏的流刺網,另有兩支長度超過一公尺的鏽錨鈎,熊國度及漁具一視同仁全被鎖在屋內,浸泡在半膝高的灰濁海水中。

小木屋位於海市西北區一處河川南側的防風林內。熊國度估計距平日海岸高潮線至少五十公尺。颱風過境,飛龍在天雲雨闐闐,濁浪翻越高潮線湧入防風林,夾帶乾褐木麻黃的枯枝散葉,半滲半衝進廢棄木屋裡。屋外強風吹刮屋內隆隆作響,小木屋似乎隨時會被夷為平地飛捲上天。

十分鐘前,熊國度在海岸防風林驚見漁船風浪擱淺,見獵心喜的記者心態催他快快拍照,任它風雨有多大。

「你是誰?在這裡拍什麼?」對方風雨中朝他嘶吼,衝上前來。雨水從雨衣頭套潑灑而下隨風飛散。

「我是《合眾報》記者,拍漁船擱淺。」熊國度在強風中歪頭斜指遠處擱淺的漁船吼著,雙手將相機包緊緊進雨衣,在風大雨斜的高鹽海岸保護吃飯傢伙。兩名男子一聽是在拍漁船,那還得了,快速同時前扯後拉,硬是搶下熊國度的相機,其中一名男子從口袋掏出鑰匙,兩人彼此給了對方一個眼色,將熊國度關押在漁具倉庫小木屋。

這是海市嗎?四年來,抱著相機勇闖天下是他在進入《合眾報》後一貫作風,獨家新聞則是最大的原動力,在陌生的山城即已如此,即使跑石化廠爆炸案新聞被張銘輝拖往火場,最後也能化險為夷;眼前是再熟悉不過的海市,即使閉眼呼吸也能如履平地,卻不知如何鑽進了死胡同,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漁具倉庫有門無窗,熊國度以腳踹門,泥水混濁木板濕滑,一個不穩四腳朝天,跌落水中翻濺起泥泡水花。口譙三字經撐手爬起環顧四周,漁具和流刺網胡亂纏繞,混亂之中發現兩支滿布鐵鏽狀如大電風扇葉片的膠筏用錨鈎,熊國度自知機會來了,蹲跪在水中使勁抽出錨鈎撞開木門,屋外的世界風雨未歇,撞門聲響不敵風雨嘶吼,雨水如劍斜飛散去。

近百公尺外,擱淺的漁船斜倚沙岸,兩條灰繩從斜躺在沙岸上的船身懸垂而下,船上二三灰影正將約莫餐桌大的黑物縋繩而下,下方另有二人呼喊接應,另一人將黑色塑膠包借潮水拉上沙灘,拖向熊國度左側數十公尺防風林內的另間小木屋。

風雨如晦灰天黯地,熊國度自忖被搶走的相機應藏在另間小木屋,躡手躡腳先退到小木屋後的防風林,混著灰濛樹影及風雨在沙溝內潛行。經年高低不平的乾涸沙地,此時已被濁水填滿如橫豎溝渠。熊國度腳踄水漫沙地,利用欖李及滿覆其上的菟絲子掩護來到另間小木屋後方。小木屋唯一木門因搬運物品全然洞開,強風撞門門撞門框哐噹作響。

熊國度緊盯沙灘上的拉貨男子,趁對方遠離木屋走向擱淺漁船背向自己的空檔,低頭潛行掩進屋內,快速搜尋卻未見相機,見事不宜遲又快快衝向門外;未料黃色風飄的塑膠雨衣太顯眼,遠處射來風吼,沙灘上兩名男子甩下身旁的大黑包,朝熊國度奔來,熊國度則朝反方向死命狂奔,未半分鐘闖進防風林東側及養殖魚塭區交界;魚塭旁有碎石廣場,他的二手小客車在狂風中為他加油,呼喊主人速回溫暖懷抱。熊國度雖身無負重但盡吸泥水,過去曾見警方在防風林內圍捕偷渡客,個個呼天叫地氣喘如牛,十足就是此模樣。

緊追在熊國度後方的男子不停嘶吼,嘶啞聲穿透風雨鑽進熊國度耳際,聲音漸近漸明。熊國度雖未回頭,但從吼聲判斷,形勢大不妙。若對方手中有刀,要不了幾秒光景,就會砍在他身上。想到此處,熊國度突覺背脊發涼。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逃跑原本就非記者強項,走私者三不五時跑防風林逃給警察追乃工作需求家常便飯,體力完勝肉腳熊國度,此時熊國度既是逃跑更是逃命,研判後方男子距他已不及十公尺,好似學校運動會大隊接力,逐漸追上準備揮棒;更讓熊國度暗暗叫苦的是,前方碎石廣場突閃出一胖一瘦人影橫擋熊國度逃命路線。此時後方又傳來「攔住他,攔住他,民忠哥!」。音隨尾至句句清晰。

前方的黑胖男子直伸右手如如來神掌,示意熊國度即刻剎車下馬。另名高瘦男子左右雙手橫空出世,如泰山壓境力阻山河。人命危淺,朝不慮夕。一向自認是無比熟悉的海岸和防風林,如今卻成了地獄門,熊國度天旋地轉,自覺必死無疑。才調回海市首日上班即為報捐軀,颱風天陳屍海岸防風林……前方廣場就是他的烏江,一旦屍骨無存……他才三十二歲……只比項羽大一歲……

熊國度閃過了定點不動的黑胖男,卻難逃高瘦竹竿男的雙手攔網,被橫逮正著,正掙扎間,追熊國度男子已氣喘吁吁趕至,被叫「民忠哥」的胖男子,絲毫未理會身後被逮個正著的熊國度,反而先問追熊國度的男子:「你們來這也不通報,胡搞瞎搞亂七八糟。」

男子手指熊國度,上氣不接下氣:「他說他是記者,剛才有拍照……」

「你是記者?」民忠哥並未理會追熊國度的男子,而反轉頭問熊國度:「你叫什麼名字?哪個報社的?我怎從未見過?」

熊國度雖喘息未定,但從對方話語聽出口吻降溫,要命場面似有活路。「我是《合眾報》新來的記者熊國度,今天第一天上班。」

「你說你叫熊什麼來著?」

「熊國度。台灣黑熊的熊,國家的國,度量衡的度。」熊國度說得很大聲,希望在場所有人都能聽得清楚,知道他是記者。期待記者的身分,尤其是大報記者的身分可以保自己一命。

「我記得《合眾報》沒有你這名記者啊!」民忠哥突然鎖眉,猶疑兩秒。「你認識開葬儀社的正仔他們兄弟?」民忠哥再強調:「就是正記標記那幾個兄弟,其中一人被開槍打死?」

一九八五年,熊國度為海市一家廣播電台記者,跑南安醫院在停屍間看見一具屍體,事後證實除了死者家屬及仇家之外,熊國度為唯一見到屍體的第三者,且神秘的屍體隨後神秘失踪,熊國度後來協助警方偵破此案,非但涉及兩條人命,更扯出醫院內神通外鬼盜賣醫療事業廢棄物案。七年前舊事,如今在人命關天之際浮上腦際,熊國度尚無暇評估利害得失,但從對方口氣似乎也認識正仔,或許透過正仔牽連,可為自己解套,於是直覺搗蒜點頭,為自己爭取更多機會。

「你就是那個姓熊的記者?」

熊國度邊喘邊點頭。「沒錯,我就是《合眾報》記者熊國度。我認識正仔,還有他們家兄弟。我今天剛到海市報到,第一天跑新聞。」

對於海市再熟悉也無法救他的命,熊國度改變策略大力說出「記者」二字或可提高活命勝算;尤其《合眾報》為大報,誠盼對方三思勿做傻事否則後悔莫及。更重要的是,此時的報社不見得可以救得了他,但黑道可以。認識黑道比認識環境重要多了。正仔一家是黑道家族。

「我去過正仔家。就在海邊重劃區。」

熊國度一直記得,在三弟標仔被殺後,排行老大的正仔,請最小的弟弟記仔開賓士車載他和另外兩名記者去正仔的家,說明殺人案的始末。

熊國度又說到正仔,除民忠哥之外,餘人皆一頭霧水。民忠哥對緊追熊國度的兩名男子說:「此事我處理就好,你們先忙你們的事……」

兩名男子面有難色。「民忠哥……可是他……」對方手指熊國度。

「你們就和阿發說是我說的,我馬上打電話給阿發,這事我來處理。」

民忠哥的小屋為磚牆木板疊鐵皮混搭的一樓平房,是南台灣海岸常見的典型民居。在南台灣,類似於此的簡單小屋,靠內陸土地常被稱為農寮工寮,靠海則稱塭寮漁寮。民忠哥的漁寮客廳有電視及簡單的木質桌椅,牆邊的地上散落黑色雨鞋及出海專用的塑膠冰箱,牆上釘掛著雨衣塑膠手套,還有多張早期的美女月曆。空氣中有魚腥的味道。

「熊記者你好,我叫林民忠,人民的民,忠孝的忠,叫我民忠哥就好。」林民忠邀熊國度坐飯桌續說:「還好遇到我,否則你麻煩大了。」林民忠知記者颱風天至沿海看風浪跑新聞乃按表操課尋常之事,於是續問細由。熊國度說颱風天到海邊看災情,巧見漁船擱淺,雖不嚴重但也算災情,拍照採訪記者天職,未料卻被關押。

「可知他們為何關你?」

「他們正在走私。」

林民忠拍桌哈哈大笑。「走私被你看到,尤其知道你是記者當然嚇到,將你關押算你命好。」林民忠口說眼笑,嘴周髭鬚翻捲如浪,噴吐口氣吹拂晃動,好似屋外吼吼颱風天中的小小防風林。

「哈哈,算你狗屎好運。一來他們今天走私只是香菸不是槍,若是槍或毒品那你就麻煩大囉!二來遇到我,此事我可處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熊國度說他只是颱風天找新聞,未料撞見走私,也無必要寫此新聞自跳火坑找人麻煩,最多寫漁船擱淺。但林民忠直言漁船擱淺全都不寫,假裝閉眼一無所見,如此他也較好向走私者交代,對方更易放心。

熊國度心想也是,點頭稱是,小命比跑新聞重要多了,但請林民忠協助他討回相機。「我可以抽出底片交給他們,相機總可以還我。」

林民忠隨即撥電話給阿發,哈拉幾句掛電話。「熊記者、阿福,你們跟我來。」

「我也要去?」熊國度問。

「你相機不要啦?」林民忠傻乎乎哈拉拉的笑。

三人再度頂風雨出門,來至方才熊國度第二次溜進的防風林小木屋。

「民忠哥,我家發哥說這事你有和他說了,全沒問題。」屋內三名男子其中一人從鐵桌上拿起相機交還熊國度,鐵桌上的無線電仍在嗞嗞響。熊國度二話不說,打開濕漉漉的相機底片蓋,抽出底片交給對方。「民忠哥交代,今天這的事全都不會寫,就當我沒來過。謝謝啦!」

就算再有正義感,遇到黑道也轉彎,也得彬彬有禮擺笑臉,這是熊國度跑新聞七年來學會的社會現實。能拿回相機,雖然相機可能進水,而且海邊海風中盡是鹽分,回去得費好一翻功搶救整理,但至少可以拿回相機;再加上原本威脅他生命的人,如今也笑臉以對,熊國度心境輕鬆。

「不會!不會!」方才將熊國度押進小木屋男子也擺出笑臉。「謝謝民忠哥。」隨即轉頭向另兩名男子示意,兩人各抱一個塑膠袋包硬紙箱。「發哥交代這菸酒先請民忠哥沾口,若喜歡改天另外奉上。」林民忠雖客氣辭謝,但兩人意向堅決。

「既然如此,你們就拿兩條菸兩瓶酒給熊記者,今天還要謝謝他幫忙;我們自己人可免。」

對方男子續勸進,林民忠依然不收,笑臉拉扯和對方稱兄道弟一番,帶著熊國度和阿福往回走。

「民忠哥,菸酒你留著就好。」

「你有沒有抽菸喝酒?」

「都有。」

「都有就拿去!今天給你幫大忙。」

風雨續飄搖,三人說話皆嘶吼。

「我哪有幫你,是你在幫我啊!」

「唉呀!和我說這個,小事一件,舉手之勞。」

「這樣好了。我拿兩包菸回去。酒放這裡,過兩天我來喝。」

「如此甚好,我就等你這句。」

三人回到屋內,熊國度開車才閃離,遠處有閃紅閃藍燈光在風雨中跳躍,越近越明,是海市西北分局警備隊的巡邏車,熊國度和警車擦身而過。

巡邏車停林民忠家門口前的小碎石廣場,副駕駛座車窗搖下。「民忠哥,颱風天有事沒?」

「一切平安。」民忠哥向警車揮手吼回去。「雨那麼大,是否進來坐?」

「不用了,我們再去轉轉。」

民忠哥肩披雨衣衝向巡邏車,將兩條菸交給帶隊巡佐。「我也不抽菸,這給兄弟……」

「民忠哥那麼客氣,那就謝謝啦!」

巡邏車在廣場繞個圈離開海邊。未兩分鐘,兩輛卡車後至,停在防風林和魚塭交界處。

在風雨交加的上午,烏雲遮日天地暗黑。林民忠從家中見防風林內人影晃動上下忙碌。從更遠溪南道路回看出海口,天地黯灰,空氣塵灰,車輛及車上塑膠布一片濛灰。沿海防風林融入風雨天地,視野茫茫合而為一,風雨內外皆風雨。

熊國度的心如風雨中的飛沙走石,在漫天飛舞中射向無邊的天際。曾經以為熟悉的海市,何以變得如此陌生且無法掌握?他自認熟悉這個城市的一切,也和這裡許多同業打成一片,理應比在山城跑新聞更得心應手,但才第一天上班就遇上了麻煩,險些出了大意外。

廣播新聞口語化,短短二三十秒的新聞稿蜻蜓點水即可完工,但報社記者需要更細緻的內容更生動的照片和文字才能完成任務。因此即使在海市待了兩年,廣播記者工作經驗寬廣卻不落實。山城雖為陌生之地,是從綁鋼筋混凝土從頭紮起建立起的關係。重返海市跑新聞無法和山城輕鬆的銜接,全部得重新開始,沒有捷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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