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時多,熊國度草草完稿,車停七樓斜角路口。十幾分鐘後,望望及三五姊妹淘從路的那頭閃亮現身,一眼望見熊國度新買的二手裕隆一千二百西西淺綠色小客車,停在斜對角路口的慢車道。「妳們幫我說一聲,我隨後就上樓。」
KTV如同小世界,捕風捉影花映月,蜚短流長故事多,姊妹淘耳聽眼見,邊說邊笑朝熊國度望來,如一群吱吱喳喳的八哥鳥在路上跳躍。附近店家和過往人們也不免朝這群美麗的八哥瞧來。
在從傳統快速跳進現代的年代裡,跳躍迷人的身影代表著東北鎮上流行和消費的尖端。在不少老一輩人的眼中,這些迷人亮麗的身影,是他們一生未見過的世代交替,不知道她們會為自己帶來何種改變;但在中輕世代,尤其是更嬌嫩的年青世代眼中,卻看見了此生從未見過的晶瑩,雖然他們從未去過七樓,不知裡面是否真有如電視電影中的場景,彩亮的晶球在天花板下旋轉,將紅綠藍黃的五彩晶亮填滿空間;也不知在酒酣熱舞中,這些女人是否只要輕轉蛇腰舞眉弄影,就能從身上抖落出陣陣如夢似幻的花粉,將所有前往消費的酒客催眠進入半昏迷狀態。從短窄裙到長洋裝,從圓項鍊到方耳環,七樓將原本純樸的小鎮妝點成另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望望喜歡穿洋裝和長裙,熊國度最喜歡望望其中一件豆沙色的緞面襯衫,搭著當時最流行的澎袖;下身是印花長裙。對於不到一百六十公分的望望來說,雖不算高䠷,卻有典雅的感覺,很像英國的布娃娃,帶著點咖啡的色彩,亮眼卻不張揚。還有一件也是超美,是紫花襯衫搭配高腰線條短裙,有些復古風又不失性感。雖然望望不愛這打扮,但因公司說穿著要多元,於是偶爾也會出現。眼前的望望就是穿著這件她的不愛,鑽進熊國度的車前副駕駛座。
「你怎麼了?」望望見熊國度,心裡已有底。拉開車門坐一旁。車外有中年男子騎機車遇紅燈停在路口,向熊國度車內望來。
「妳今天上午去分局做筆錄。」熊國度在駕駛座雙手糾結纏繞。「張銘輝不但介紹妳上班,而且還是妳男朋友?」
「國度,那個不是這樣的喲!我姊姊知道我想進歌廳,但很難如願,正好這裡七樓KTV開業,因為行業間都有來往,我姊得知訊息後,張銘輝是我姊的前男友,KTV正好又在他的轄區裡,就請他介紹我來這上班的。」望望緊握熊國度的手:「他說他是我男朋友,全都是鬼話連篇,我很不高興,跑去找他吵。他說他是這裡的管區,讓人知道有個管區男友,往後會方便很多,說是一番好意,希望我不要誤會;但我不答應,很堅持,要求他以後不能這樣說,否則我就離開不做了,後來他也同意。」
「妳還說他叫妳多和我混,多打聽我說什麼做什麼,如果知道我的採訪行程就立刻通報他?」熊國度苦嚥口水,低頭看著望望的手在淡橙色短裙上糾著,望望的手有汗,拿出手帕在手中搓揉。望望的心或許在糾結,但糾結些什麼,熊國度不知道,他只知道望望在東北分局三組所做的筆錄裡說,張銘輝叫望望打聽他的採訪行程,甚至下班後的一切一切。對此他是絕對的無法接受,因為他早就將望望當成是自己人,是和他綁在一起的,卻幫別人打探他的行蹤,而且望望幫的人還是三番兩次想害他的人,是他近三十年來唯一遇見可能要了結他性命的仇人,這件事他非常非常不喜歡,就像他不喜歡望望穿那件襯衫搭配高腰短裙一樣,雖然很迷人,但熊國度總覺得太短了;尤其是在他去過天冷以後,他更不喜歡望望穿那件;但眼前的望望穿的就是那一件,他最不喜歡的一件,如同他不喜歡望望上午在東北分局三組所做的筆錄內容一樣。為何望望都要做他不喜歡的事,而且就在同一天……
「這都是妳在筆錄上說的。」熊國度很不希望這是真的,但他看過警方為望望做的筆錄,還在上面捺下了兩個紅色指印,因為其中一個有些模糊,警方叫望望重捺指印,因為望望的手會流汗,他即使不在現場也知道,因為那是望望。捺下指印的那隻手他很熟悉,因此那筆錄他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他不想看錯任何一個字,也期待自己不要死鑽牛角尖,但筆錄白紙黑字,怎麼看都只有兩個意思,一是張銘輝叫望望打探他,二是望望說她沒有。但為什麼望望不在一開始就明白的拒絕張銘輝?讓張銘輝死了那條心?為何不在第一時間就讓問題斷根,反而讓禍害繼續延燒?望望在拖什麼?更重要的是望望從未和他提起此事,這可是性命攸關之事,但最後,望望沒有拒絕張銘輝。
望望緊握熊國度的手緩緩點頭,已經半濕的淺藍碎花手帕夾在兩人手中,似在低語,又似在掙扎。「從送毒酒到石化廠爆炸,他想害死你,我恨他入骨,所以都一五一十向警方細說,我是想幫你,證明你所說都是真的;至於他叫我打聽你,我一直打馬虎眼,我不想害你,更不會害你。」
除了望望幫張銘輝打探他的一舉一動,還有一件事讓熊國度難以釋懷。「張銘輝有一次想侵犯妳,是真的嗎?」
望望點頭,眼角潤濕。右手撫摸左手肘上的傷疤。「這件事我永遠不會原諒他,這也是為何我隨後搬家和姊妹同住的原因。就是我現在的住處,你知道的。」望望右手在眼下橫拉,眼眶泛紅衣袖。「國度,我和你所說都是我的真心話,我不會騙你的,永遠不會,你一定要相信我喲!」
「妳明知張銘輝有意害我,他介紹妳上班,要妳接近我打探我,為何你不說?妳說從沒有和他說有關我的事或我跑新聞的行程,如今我都不知道是否應該相信妳。」熊國度開始哽咽:「我一心一意對妳,也相信妳全心全意對我,是否也是因為他叫妳接近我?我去妳家難道也是這樣?難道所有的事都是空影虛幻一文不值?」
望望潸然淚下,熊國度無法自已,他不知由何開始心繫望望唇齒相依,情同魚水密不可分,如同兩叢樹根同時扎進一處泥土,若要強分,土散根裂。熊國度兩眼血紅雙手顫抖。「這些事為何都不和我說,他想害我,妳卻親痛仇快接近他遠離我,將我蒙在鼓裡。妳也知道我來這裡唱歌,主要就是想忘記這些不快樂,忘記這些對我的威脅,萬萬沒想到威脅我的人最後竟在我身邊,我卻如痴如醉掏心掏肺,為何妳不早說讓我有心理準備,讓我相信妳?」
「我沒有威脅你,我寧願去死也不願害你,無論你是否相信,但這是我的真心話……」
──我寧願去死也不願害你──寧願去死──寧願去死──
雖是短短的一句話卻是重話,從望望口中說出來是百般的肯定,在熊國度人生中也從未聽到如此的重話,這種話絕非隨意場景就會跳出來的,是當人走到了極端,站在懸崖邊,才忽然覺得自己雲淡風清,然後就可以很悠然的落下。如此的想法不是很可怕嗎?但此時的熊國度早已心煩意亂,即使重話也很快的隨風四散。
望望緊握熊國度的手,期盼心手相連盡傳話語,熊國度依然心煩意亂垂首黯然,望望無奈下車離開。熊國度看著望望逐漸消失的背影萬念俱灰,卻看不見望望臉上唇齒驚顫淚眼相隨;平日如蝶似舞飛燕輕盈,此時舉步維艱如負千斤,消失在大樓盡頭。
熊國度呆望著路口斜對面的大樓入口,兩側是低矮的二樓建物,灰色的磨石子牆面上的黑色水漬,如同黑色的瀑布流洩而下,店裡由木夾板格開好幾格大大小小的木板格子,格子裡有黃黃白白的米。一旁牆邊堆放著白色棉布袋,裡面是粉白的麵粉,這裡是百年老店的米糧店。
自從七樓進入了熊國度的生活,米糧店就成了熟悉的光影,年過七十的店老闆,總是一襲白紗汗衫和白長棉褲,腳下是灰色的塑膠拖鞋。和這鎮上其他許多老店一樣,數十年來門前過往的一直是深黑色,且後方有個可載貨大鐵架的自行車,要不然就是前來買柴米油鹽的布衣主夫主婦;如今,米糧店前每到黃昏下班時分,又多了一道風景,一個個穿著入時的年輕小姐搭計程車在這裡下車,將香水脂粉甩進了米糧店,七十歲的老闆也嗅出了新來的脂粉味,時代不一樣了。
呼叫器嗶嗶叫不停,報社和林立功輪番連環叩。
「國度,沒事。只是柯秉中說收到你今天的稿子,但質量都很差,不明就理來問我原由。我說因為張銘輝的事中午多喝了些,已經提早歇息。」
熊國度說了謝,準備掛電話,林立功忙著喊:「別掛電話。我知道望望的事你心裡很不舒服,任誰都難勸,因此打電話約了黃慧玲,她說下班後去找你。」
華燈初上,熊國度在快炒店,一瓶小高粱和客家小炒及炒螺肉,孤居牆角失意獨飲。
黃慧玲和望望距他最近卻極端不同。黃慧玲和他背景類似,大學畢業後到電台報社擔任記者,傳統觀念也算循規蹈矩合於禮教,雖非達官顯耀,卻也小有身分,若兩人共赴紅毯共組家庭,記者工作終日忙碌,不同的採訪路線各有圈內生活,工作雖不致廢寢忘食,卻也疲於奔命,下班返家後筋疲力盡,如此相互體諒究竟能維繫多久?一旦膝下有子女,記者父母日夜奔波,拋子棄女何以家為?
換個角度看,他和黃慧玲職業相同頻率相近,思考邏輯易於溝通,或許有些問題根本就算不上是問題,或許有些默契就能幫助他們解決問題;但若換是望望,高中畢業流水工作,即使唱歌職業固定,白天待家整晚在外,日日賓客不同夜夜讌飲笙歌,非但和他過去對職業與生活的定義不同,更難以接受;但生存本能嗜好興趣人皆有之,他不能以一己之私評斷望望的世界。若唱歌是望望的抱負和生活目標,以後是以後的事,無須想太多,該來的就會來;或者心的距離近了,天涯若比鄰。但這些都是無所依據空泛猜想,因他已對望望敞開心扉,心之所向必豁然大度,是否心虛客觀?
「國度,怎麼了?」黃慧玲忡然進店就坐。「立功說還有事,不吵我們。」
眼見黃慧玲,熊國度永遠是眉開眼笑內心愉悅。近十年來,倆人關係雖非衣袖親密卻是知己難逢。在熊國度心裡,此種關係悠然輕巧奧妙迷人,讓他有「想進入男女朋友」的期待,因此黃慧玲在他心裡永遠至善至美,可以逐夢追尋;但兩人關係也僅止於此,於是從熊國度眼裡看黃慧玲,如同十年前一樣,找一個自認欣賞對方最美角度,然後鎖死停格,如同相機固定腳架,每次皆從相同角度看對方,對方的美永遠不變,但距離也未更近。
黃慧玲自行斟酒,舉杯淺嚐。昏黃色的燈光映著淡黃色的長袖外套和長褲,黃慧玲的穿著,始終有自己一套公式,光彩中有著定型的典雅。
「立功和我說你談戀愛了。」
黃慧玲從淺綠色小皮包拿出薄荷油,在上額來回抹了三下,遞給熊國度。熊國度將玻璃滾珠瓶在左手指尖上敲了幾下,將滴出的油抹在上額,磨來磨去。
「好像又失戀了。」
「怎麼那麼快?」黃慧玲一如往常語帶關心,卻面有疑色。前次熊國度去找她,也才是兩個多月前的事。
「那時我還沒有遇見望望,我們還是很好啊!」熊國度說得有些有氣無力,卻是說出了部分的心中話。
「現在也一樣啊!」黃慧玲稍疑停頓,雙手握拳撐在下額,凝視熊國度。「我們不是一直都這樣嗎?」
黃慧玲的話語有肯定也有猶豫。肯定來自多年的交情,猶豫則來自多年「不變」的交情。似乎他倆之間許多事皆看似晴空萬里白雲藍天,實則陰晴霧鎖捉摸不定,如今再添迷濛。
一直都這樣……一直都這樣……。沒錯,也就是因一直都這樣,讓熊國度真不知道該怎樣。熊國度看黃慧玲,他知黃慧玲說此話,心中依然猶疑;但十年了,兩人之間那條線一直很清楚,如今他有了望望,按理說他距兩人之間那條中線應該會更遠,但似乎並沒有。就像黃慧玲知他有女友,也未轉身離去。
熊國度將和望望有關之事全說了,從唱歌至心動,從七樓至天冷,短短數月,人面桃花,全皆不一樣。
說了望望,見了黃慧玲,兩個女人在熊國度心中如兩道坎,一淺一深,互補填平,熊國度撥雲開朗心境漸寬。往好處想,就如黃慧玲所說,望望有苦難言,和熊國度立場不同想法各異,但最終目的皆為保護對方,因雙方都開始為對方設想,甚至可以為對方付出更多;也因思路漸廣,心也開始矇矓。黃慧玲勸熊國度不要責怪望望,因為出於憤怒的決定,通常會導致失誤,也不要太在意望望和張銘輝的過去,畢竟張銘輝已死,萬年不復歸。
十多坪大的小吃店裡,六七張黑紫烏亮木桌上是淺藍色的圓塑膠筒,筒裡是免洗碗筷和牙白的塑膠湯匙,被灰塵半掩的玻罐裡是蒜苗泡醬油,這是客家小吃店最常見的辣調味料,挖一小匙倒在湯麵裡,湯麵就變得黑亮亮的,而不是加辣椒的番紅湯。牆上原本的白漆被歲月洗出一片片斑剝,好似老牆也在蛻皮一樣。紅紙黑字的價目表依舊挺立,紅紙上有灰,牆角間有蜘蛛網,蜘蛛網之上是淺綠色的鐵皮屋頂,很明顯是後來加上去的,替店家主人遮風雨。近午夜十二時,店裡只剩兩桌客人,或許春節將至,多數都躲在家裡為春節儲存能量,或許原本這裡的酒客跑到七樓KTV去了也說不定。店老闆可能覺得有些無聊,從櫃台後拖出一台移動式卡拉OK,然後和老闆娘開始唱歌殺時間。
記得在剛進大一的時候,有一晚兩人相約新聞系館前,欣賞學校聆音社舉辦當時紅遍全球瑞典ABBA合唱團音樂會,會後還可以自告奮勇站在草皮上唱歌。當時有人上台唱歌,不少人坐在草地上跟著哼。熊國度個性內向,從頭到尾不張口,黃慧玲也和他一樣。當時熊國度問黃慧玲要不要唱,黃慧玲說,在所有被認為是藝術的範疇內,若要她挑一件最不會的,那就是唱歌。熊國度再問:「若是挑三件呢?」黃慧玲說:「唱歌、唱歌、唱歌」。熊國度哈哈笑,然後和她說:「可是貝多芬說,音樂是比一切智慧和哲學更崇高的啟示耶!」黃慧玲轉頭看他,笑著,一點也不怕。「那是音樂,不是唱歌。」從認識至今,熊國度從未聽過黃慧玲唱歌,甚至連一個像音符或音階的東西也不曾從黃慧玲的口中跳出來。
熊國度向黃慧玲使了調皮個眼色。「要不要去唱歌?」黃慧玲冷眼瞪他。她很瞭解熊國度,在她聽熊國度所說的故事中,最讓她笑翻的是,當初在左營高中高三最後一次模擬考,熊國度在考數學時作弊,最後竟然考了全校第一名,如果沒有那次的好成績,熊國度根本無法畢業,然後留級,就會變成和她同年畢業。她知道熊國度有時會小小胡鬧一下,有時也會出現一些小聰明,雖然這些小聰明都不用於正途,但也是因為這樣,才讓她覺得有趣。
進報社一年半,兩人從實習記者升駐在記者,在相距七十公里兩個不同縣市跑新聞。黃慧玲說,若一切順利,一年多後他倆都會升特派記者,此也是兩人眼前工作優先的目標。黃慧玲手觸酒杯憶及原住民小米酒祭典。「我們可再一起上山跳舞。」
「我超愛那個鈴噹。」熊國度記得,在學會如何以下腰撞擊響鈴後,兩人全身被腰部牽引出一前一後的節奏,彼此看著對方,好似有志一同完成一個共同的願望,那個願望是為完成場舞,完成一個短暫的現實?還是有更多的期待?熊國度知道自己那種一半一半的感覺,因為他對黃慧玲沒有把握,看著黃慧玲的短髮在耳際閃動,髮尖像月彎,上下跳躍,有些像望望。兩人都給他美好的感覺。
熊國度黃慧玲手指拉勾勾。「希望我們不要變,也希望報社永遠保有如此清純環境,讓記者不受干擾盡情發揮。」
熊國度拿起酒杯。「來,我們喝交杯酒。」黃慧玲二話不說,拿著酒杯的右手繞過熊國度右手,兩人一飲而盡。放下酒杯笑看對方。
「都不問喝什麼交杯酒?」熊國度說。
「不用問了。敬我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還有,明天把望望找回來。」
「那妳呢?」
「我還沒遇到我的望望吧!如果有,我第一個和你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