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二月,石破天驚。張銘輝死了,死在山城的山裡,被土石流活埋。挖出來的時候,黏乎乎的泥巴將整個人包覆,一動也不動,好像被淹死在超大桶的花生醬裡,被人拉出來的時候,身上夾帶著大小顆粒,不是濃郁郁的花生,而是泥滾滾的石頭。哈哈哈喔耶!原來張銘輝喜歡吃花生醬,而且是大顆粒的。熊國度一分驚死九分爽死。
上午八點多,徐錦輝打電話通知熊國度此一驚天動地的大消息,睡眼惺忪的熊國度瞬間被嚇醒。徐錦輝說,分局長打電話給他,請他轉告熊國度若有空就去分局一趟。熊國度問為何分局長不直接連絡他,卻要透過徐錦輝。徐錦輝說,熊國度和東北分局關係不佳,新聞界警界人盡皆知,尤其是張銘輝死了,張銘輝的仇家熊國度一定會被列為優先調查對象,但直接通知熊國度又擔心被誤認好像在公報私仇,所以請他轉告熊國度。
毒酒事件後,熊國度不再像以前按表操課跑東北分局行程。若是在以前,每天上午和晚飯後必定前往東北分局和東北派出所報到,查問是否天下太平;如今一星期去不了兩次;但對手報《新聞時報》記者楊大海是資深記者,地方熟門熟路,熊國度擔心不去東北分局可能會被楊大海漏新聞。徐錦輝和他說:「你去跑其他的新聞就好,分局交給我。」徐錦輝拍胸脯碰碰響,從沾塵的白色獸醫服上震落幾根狗毛。「楊大海是地頭蛇,我就不是地頭蛇?他有他的線,我有我的線。我才不怕他。」臉上的粗黑框眼鏡和說話時咬合有力的牙齒讓他看來更有自信。
也的確如此,幾個月前的毒酒事件,小黃流浪狗替熊國度去見了閻王,當時就是徐錦輝問他酒是誰送的,而且還告訴他,送酒的張銘輝,弟弟就是林務局工作站主任張吉輝。無論對狗還是對人,徐錦輝都有兩把刷子。即使熊國度去東北分局的次數少了,但只要分局有事,徐錦輝總會通知他,他再趕去分局。如今張銘輝死了,比照流程辦理。
熊國度口水未乾一臉眼屎,小白風馳電掣飛車五分鐘趕到東北分局。負責分局門禁管制的東北派出所,平日嘰哩呱啦像菜市場,此時蚊蠅不飛貓鼠靜默低調詭異,許多人斜眼瞄他。
咻一聲口哨。「熊記者,分局長請你來他辦公室一趟。」分局長駕駛在樓梯轉角彎腰探頭向他招手。
走進分局長室,客座的寬木椅早已備妥茶水。「來來來坐!」分局長笑臉相迎。
熊國度張銘輝毒酒事件,東北分局免發公文免張通告人盡皆知,但究竟是否為毒酒,雙方刀來劍往各說各話莫衷一是,只是時空交會厄運迭替,流浪狗代熊國度去見了閻王。此事過後,一來酒已灑地沖水洗淨無法取樣化驗;二來張銘輝及雕刻店老闆陳治強二人,一口咬定酒為熊國度向陳治強強索雕刻品未遂,不得已才以虎頭蜂酒應付;三為大夥當時所喝及贈送熊國度補酒皆置木桌上,如出一轍並無不同;熊國度難以舉證百口莫辯。因雙方各執一詞且無人傷損,警方調查不了了之;如今張銘輝突然暴斃,追隨小黃流浪狗一命嗚呼,同上冥簿共見閻王。
張銘輝熊國度賴活冤家拚死對頭,張銘輝歸陰,熊國度必為重要關係人,卻因記者身分特殊,警方不便死走流程找熊國度做筆錄,但站在警方立場又不得不問;且死者為東北派出所巡佐,一刀兩刃得細心謹慎,只得硬著頭皮請熊國度至分局長室喝茶交心。
「最近少來分局是否和張銘輝的事有關?」分局長問。
熊國度:「沒錯。」不來怎樣?分局舞大刀耍大爺很了不起?
「張銘輝屍體今天清晨被地主發現,全身掩埋土中,初步研判應為昨天風雨引發土石流,來不及躲避遭到掩埋遇難;但隨後挖出屍體發現臉部手肘都有明顯傷痕,應是死前曾和他人爭執拉扯甚至鬥毆導致,究竟和誰發生衝突,我們仍在調查,所以請熊記者來分局,看是否有何線索提供警方協助釐清案情,我們會很感謝。」
分局長身著淡紫白色襯衫,打著藏青色領帶。左手腕上是淡金色圓薄的手表,滑潤輕巧,像電視廣告中出現在皇宮裡的紳仕名表。二郎腿下晃閃著一塵不染的黑亮皮鞋。額頭收歛得沒有平日翹得那麼高,儘量讓嘴角浮出的笑意看來更自然。
熊國度說,毒酒事件後,有一次石化廠深夜爆炸,他直衝現場拍照,三更半夜四下無人,拍照完正欲離開卻被突然出現已喝得不省人事的張銘輝拉住,非但限制自由不讓離開,且硬扯他背包將他拖往爆炸現場,此事他也隨即向派出所報案,最後卻束之高閣全無下文,此事分局長心知肚明。
分局長解釋,經督察室詢問最早到場的消防分隊人員,對方說因當時現場岌岌可危九死一生,隊員距兩人所在甚遠,且時值深夜天色昏暗,無法確認兩人明顯爭執。
從虎頭蜂毒酒至石化廠爆炸,熊國度認定張銘輝害他之心一目了然世人皆知,油水兩界一清二楚;但分局調查硬混油水亂和稀泥,表面觀之隨便呼攏交差了事,實則官官相護袒私遮羞,他對分局毫無信心,更無心期待。
「我知道你對這兩案調查結果心有不服多所抱怨,但警方辦案講求證據,沒有證據就無法陷人入罪,如同張銘輝突然死亡,我們雖傳問你,但若沒有證據顯示你和命案有關,我們也不能辦你,你依然是自由人。」
「這我知道。」熊國度表面點頭不語,內心已多次敬他祖宗。毒酒應是雕刻店老闆陳治強叫唆張銘輝執行,未料流浪狗救他一命;如今張銘輝竟然一命嗚呼,是否也因毒酒成為小黃第二?是否陳治強認為交辦張銘輝毒死他之事失敗,擔心東窗事發養癰貽患殺張銘輝滅口?警方明知張銘輝陳治強關係曖昧,卻曲侑寬容棄而不查,反而找他這個無辜受害者當墊被,心不正則路歪,會破案才怪。
分局長說,張銘輝死亡時間研判應為昨日,警方查熊國度昨日並未休假,都在採訪線上跑新聞,並在代表會農會兩地出現,今天報紙也刊登熊國度所採訪的新聞,這些都是不在場證明;但熊國度是否曾聽張銘輝平日與人結怨或最近有何異常之處,可供警方調查參考。
「凶神惡煞避之危恐不及,除了知道他一直想害我,其他我根本不想知道。」
「雕刻店那裡呢?」
「毒酒事件後我再也沒去。他們一直很好啊!警員比我更清楚,可以問他們。」
「嗯!這我知道。他們上班時間都跑去喝酒。但我也要替張銘輝說句公道話。一般來說,他還算是盡忠職守。他的轄區龍蛇雜處,前些日子執行巡邏勤務,為了抓歹徒,赤手空拳和持刀的通緝犯搏鬥,後頸肩被刀刺傷,雖然歹徒跑了,但張銘輝精神可佳,我雖無法給他獎勵,但還是要給他鼓勵。」分局長喘了口氣續挖礦試探:「你認為本案和山老鼠或大麻是否有關?你寫過這些新聞,是否略有所聞;或有些知道但沒有寫的?」分局長低頭若有所思,然後抬頭:「會不會你寫了一些……嗯!這麼說好了,你會不會寫了一些例如捕風捉影或意有所指的新聞,造成有些外界對你的誤解,帶來了一些困擾?」
既然分局長單刀直入,熊國度也決定開門見山。
「報告分局長,無論張銘輝、大麻或山老鼠,他們之間的關係不但我多次聽說,而且從東北鎮到山地鄉,從派出所到分局,早已傳得滿城風雨甚囂塵上;分局長也認識這些關係人,而且前幾天還同桌和他們喝酒互敬乾杯,稱兄道弟其樂融融,關係人線索都在眼前;如今張銘輝已死,查案依然了了,若早有積極作為,或許張銘輝憾事可免,如今聽說他遇害,我也大吃一驚。」
熊國度實話實說大吐苦水,心中暗爽大放鞭炮,他相信分局長鋼毛直豎超級不爽,擺明當面指責他昏聵無能裝瞎放水,出事當活應該;但是又何奈,事實在眼前,分局長知他所言為真,和關係人喝酒好似兄弟只差未結夫妻也是真的,當時分局長非但和陳治強喝得如同劉備關公,難分難捨,張銘輝也在旁呼爹叫娘阿諛諂媚。分局長以權勢做關係,置警紀於不顧,該查皆不查,全皆五四三,熊國度積壓已久開閘洩洪,管它下游淹大水。
「聽到他遇害,我也大吃一驚。」熊國度對分局長如是說,也知分局長明知他口是心非,但他還是得說謊,總不能說實話──張銘輝死有餘辜……爛警察……爛分局……還有一個更爛的分局長……
張銘輝經驗告訴他並非所有警察皆可信賴,有些非但非人民褓姆更為社會敗類,是掛牌帶槍的社會敗類。巡邏時間巡佐帶領三名警員至雕刻店吃香喝辣無人管,眼中只有酒肉天堂,視巡邏為無物,警紀敗壞至此,分局長智若孔孟,威勝湯武,信讒拒諫和稀泥只包庇不處理,就和敗類為同類,非但是敗類分局領頭羊,且他的槍更大把,是二線三的高階警官敗類王。
分局長心中有話不能說,熊國度口中有話不想說,再問也沒用。「來來來,先喝茶。」
「報告分局長,若沒事我先離開?」
「沒問題,沒問題。」分局長才說完,三組組長黃國元進門,彎腰和分局長咬耳朵。
熊國度正欲出門,被分局長叫住。
「熊記者,請等一下。」
熊國度看著黃國元,這小子也不是個東西。在毒酒案中東摸西混,沒有一條線索查出眉目,反而透過楊大海放風聲,說毒酒案一定是熊國度自導自演,哪個地方不打破,偏偏選在自己朋友黃耀雄開的登山用品店前,而且很快被沖洗乾淨;還說為了救中毒的流浪狗,很快將狗送到徐錦輝的獸醫院。徐錦輝既是新聞同業,更是熊國度的好友,最後流浪狗屍體也燒了,綜觀整個毒酒案,既沒有看到酒和虎頭蜂,甚至連瓶子也沒有,更別說是狗屍體。黃國元還反問楊大海:「你們做記者的口口聲說寫新聞要有依據,否則就是假新聞,我們警方辦案不也是這樣嗎?熊國度透過黃耀雄和徐錦輝將所有毒酒的證據全毀了,叫我們查屁啊?」
楊大海後來不但將黃國元對毒酒案的看法轉述給熊國度,也認為熊國度在本案發生後實在太糊塗,能證明自己清白的證據全扔了,一名稱職的記者不應犯這種錯誤,而且是連續失誤。還好死的是一隻流浪狗,若死的是人,熊國度可能難逃殺人罪,任神仙也救不了。
看著黃國元和分局長為了張銘輝的案子忙進忙出,想到眼前這些爛警察是否又想到了對他不利的線索準備誆他,但他既未殺人且有大報記者身分,自古邪不勝正。警察分局如萑蒲蘆灘,綱紀廢弛共肆貪殘,法理崩壞亡不遠矣!
「是這樣的,熊記者,我和你說一個最新消息。雕刻店老闆陳治強臉上手臂都有新抓痕,目前人在台北,我們即刻將他請回。」分局長似猶豫踟躕心有所思:「研判案情應會較明朗,請你轉告同業,下午一定通知你們報告最新進度。」
熊國度向分局長行禮說謝。分局長緊抓熊國度手肘。「不好意思。謝謝熊記者。」
就在前兩天,氣象局預報豪大雨將至,山區尤需加強防範。前一天上午,張銘輝搭陳治強的綠色吉普車至檢查站,如同往常颱風豪雨前夕,兩人各有天地。陳治強找張吉輝打點,讓漂流木在風雨交加中順利通關。張銘輝則前往向人租用的林地查看溫室,裡面有他細心呵護的大麻苗。
兩人風雨結伴上山,途中陳治強舊事重提,對張銘輝擴大種植大麻苗有怨言;再加上最近警方查得緊,又有記者胡亂寫,陳治強要張銘輝快快處理熊國度,不要拖拖拉拉,避免夜長夢多。陳治強還諷刺張銘輝,先是吹牛曾在石化廠欲將熊國度拖往爆炸火場,嚇得熊國度魂飛魄散;後來又拍胸脯保證有熟識女友在七樓KTV上班,已將熊國度迷得團團轉,一定可以很快搞定熊國度,替他倆解決問題;但最後全都一事無成,張銘輝不要什麼都不會,只出一張嘴。
張銘輝則抱怨自己替陳治強做牛做馬,分不到半杯羹,若要對記者動手,有種陳治強自己去,不要只在旁邊說風涼話。至於有女友在七樓KTV上班,可以將熊國度迷得團團轉一事,張銘輝更是有口難言,因為當初他的確如此期待,但後來被自己搞砸。
望望的姊姊曾是張銘輝的女友,張銘輝轄區的七樓KTV將開業,張銘輝介紹望望伴唱工作。有一次張銘輝酒醉想侵犯望望,望望死命反抗,用剪刀插進他的後頸肩,血流如注,他搶下剪刀劃傷望望左手肘,但當他用毛巾忙著按住後頸止血,望望不知何時又找來一把更長更尖的水果刀,氣喘呼呼朝他衝來,他嚇得魂飛魄散,在荒亂中拔腿就跑。之後他才知道望望根本不是女歌手,而是女煞星,因此後來當他交代望望打探熊國度的跑新聞行程,口氣已緩和許多,幾乎是用拜託的,明知望望擺明敷衍他,卻也莫可奈何,因為一來他曾企圖侵犯望望,有把柄在望望手上;二來他也開始擔心望望是否會對他展開復仇,尋找機會對他下手。侵犯望望未能得逞反而被砍傷,如此丟人現眼醜事,張銘輝從不敢向人提起,即使陳治強當面奚落他,他只能啞巴吃黃蓮,苦往肚裡吞。
陳治強也拿張銘輝和他弟弟張吉輝比較,說張吉輝只要山裡遇有風吹草動,凡事立即查清楚,一絲細節也不放過,不像張銘輝平日動輒到他店裡白吃白喝,只知道撿現成的好處,依弟弟權勢偷種大麻,如同吃軟飯的小賊,被人瞧不起。說到激動處,陳治強停下腳步回頭譏笑張銘輝:「石化廠也動不了,KTV也動不了,女朋友也動不了,我真不知道我養你這個管區到底能幹嘛!我看連那隻喝了毒酒的流浪狗都比你強,狗在死之前還撞倒了那個記者,你呢?狗若地下有知,也看不起你這個管區。」
深山林內兩人越吵越兇進而大打出手,山老鼠大戰小警察,雙方臉手皆掛彩,未分勝負,分道揚鑣。陳治強監督砍伐送木作業;張銘輝則走向大麻溫室。陳治強數小時後返回檢查站,張銘輝直到天黑不見蹤影。
張吉輝知哥哥張銘輝和陳治強近來雖有不睦,但小爭執不致害命;至晚間十時,張銘輝仍未現身。張吉輝持手電筒上山搜尋一無所獲,和陳治強達成協議,決定不向警方報案,因此事滋事體大,一旦警方調查,種大麻及盜林事全皆曝光,他倆都得吃牢飯。未料人算不如天算,隔天一大早,大麻溫室的地主在豪雨後巡山,在土石流中驚見一小點明亮的反光,仔細看去竟然是掛在一隻泥巴手上的手表。自家山林地竟出現屍體,嚇得魂飛魄散立馬下山向派出所報案。警方到場挖出屍體,證實死者為張銘輝。
案發隔天下午,陳治強被警方半押半送到分局,陳治強承認和張銘輝發生爭執互毆雙雙掛彩,但隨後二人各奔東西,張銘輝為何會被埋土石流下他不清楚。至於為何在豪大雨天上山進入林管區,陳治強根本無法自圓其說不打自招,因此事環環相扣,先承認勾結張吉輝盜林之事後扯出張銘輝租地種大麻苗。
張吉輝得知哥哥張銘輝已死,且死前曾和陳治強互毆,氣急敗壞一口咬定必為陳治強殺了哥哥,因張銘輝早有一卷錄音帶寄張吉輝處。錄音帶主要內容為陳治強對張銘輝租地建溫室種大麻苗越種越多心生不滿,且之前已有大麻苗被查獲,警方早已盯上這塊林地,對陳治強盜林事業造成威脅,要求張銘輝勿在此區續種大麻,但警方破獲大麻案的獎金豐厚誘人,張銘輝種大麻不是為了賣,而是在養成小苗後被自己「查獲」,因本小利大,張銘輝打死不退。
張吉輝一口咬定陳治強殺了哥哥,但陳治強堅決否認,不料警方從張銘輝死亡地點土石流附近挖出一個都彭打火機。陳治強手下及張吉輝皆證實為陳治強所有;陳治強雖承認是自己打火機,是在和張銘輝鬥毆時遺失,不知為何出現在張銘輝被埋的現場。
原本撲朔迷離案情半日間峰迴路轉,警方下午三時就宣布破案,將一干人等依殺人等罪嫌移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