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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忘煙水裡--第一部:山城(1987年~1992年)望望的家(45-12)
2025/10/28 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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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一月,由東勢往谷關的雙線道山路甚是神清氣爽,沿大甲溪彎繞前行,如山城由山而海的河川,但各有芳韻不同。大甲溪較山城的河川更寬廣而豪放,兩側山勢迤邐,越往東行層巒疊嶂尖毅挺拔,脈狀山溪蜿蜒曲繞,深入台灣群山心臟,切割深坑峽谷,堅毅不失秀麗。

熊國度離開服役的谷關近四年,重返大甲溪。望望的家在天冷,在東勢鑽入中部橫貫公路不遠處的灣流礫石灘,再往東行可至熊國度服役的麗陽營區。

八0年代的東勢站是豐原客運重要據點之一,這裡既是山地和平原的交界,也是中部橫貫公路的入口。由此往東就進入台灣最險峻的山區,穿越台灣最大兩座山脈──中央山脈和雪山山脈,前往東台灣的花蓮。東勢站二樓的灰色混凝土建築好似一個「凸」字形的平面,如同守護在中橫公路起點的石敢當。站內候車室有七八條深褐色長木凳,木凳上等待的旅客多半是來往中橫公路西段的山區住民,在等車的片刻,閒散蹺腳吸菸享受忙碌中的短暫清閒。挑著扁擔的小販,在前後兩端竹棍上掛著兩個圓扁竹籃,前方竹籃裡有淡紫色的芋頭糕和褐綠色的蘿蔔絲包,後方竹籃蓋著一張黃褐色的舊棉布,散發出茶葉蛋濃郁蒸香。

熊國度將車票給站務員斜撕去一個小小斜角,離開候車室,從兩根鐵欄杆出口處進入停車場。淡黃和淡綠色的橫條漆線,構成豐原客運的主色,這是他從服役以來十分熟悉的顏色,幾乎已成為生活中的一部分。黃綠相間的豐原客運穿梭在山林田野,連接鄉村與城市,既是無數人心中最親切的符號,更是一種希望,將他們載往未來。

從東勢搭豐原客運東行,沿大甲溪河谷最先到達天冷,然後是白冷、裡冷和松鶴,再來就是麗陽。麗陽續向東四公里即達谷關。熊國度服役的麗陽營區也被稱為谷關基地,是陸軍空降特戰訓練中心所在地,也是全台最重要的特種作戰訓練基地。

有機會在麗陽服役都是天之驕子,休假或出差曾在此景緻山路上悠然來去,見沿路天冷、白冷、裡冷如似天堂之名一個個穿越而過,然後是松鶴和麗陽,有種由人間入仙境的感覺。熊國度一直很羨慕在此只有三五矮房散落的淺山地區,竟能獨享如此詩意名字。如今他要踏上天冷──這個曾經只有感覺卻不曾觸及的地方,望望會在車站等他。說是車站,既無涼亭建物,亦無遮風避雨;只要望望在,此地即仙境。當大甲溪的風吹進豐原客運,熊國度也嗅出了曾經留存在風中的記憶。可以肯定的是,未來還會增添一筆,較大甲溪更深刻,甚於麗陽溫柔,甚至改變他一生。

幾天前在七樓,當林立功伴麥克風全力嘶吼,唱那首他最愛的《冷井情深》,謝裕雄正忙於全力放電,照亮一旁的花朵謝美珍,努力張大瞳孔告訴她石化廠裡發生的險事和趣事。胡亮煌則和政界商賈街坊布衣指天劃地口沫橫飛,全力放送自我價值。望望和熊國度則在另一個屬於自己的天地。望望看著他:「後天我要回家。」

「回天冷?」

望望默默點頭。

「什麼時候回來?」

見望望低頭沉思未再言語,熊國度心裡開始七上八下?不是。根本是心亂如麻。

在過去兩個月裡,望望和熊國度談天說地點歌唱歌,兩人話語近了,音符也共同跳耀;因心的距離近了,坐的距離也近了。

進包廂陪唱女子各有個性喜好。望望不喜過度攪和,不喜喧鬧,甚至不喜聊天;只有在手持麥克風,兩眼直望螢幕時,才是她最專注的時刻。望望唱歌幾乎全程目不轉睛死盯著螢幕,熊國度覺得她是不想和人天地瞎扯,只想快快把上班時間混完交差了事。但就在他和望望日漸熟稔,有一次從側面看望望神情專注的唱歌,熊國度看到了望望閃動的睫毛,在耳際旁的髮梢尖上閃動;睫毛下是迷亮的眼睛,竟至銀河般閃亮。就在那一刻,熊國度突然天靈洞開,眼中有了和望望眼中一樣的銀河;就在那一霎那,熊國度首次明白地球上真的有「溫柔似水」這種東西。

就在熊國度迷惘眼神中,望望轉頭了。她知道熊國度在看她,她懂得那一兩個月來漸進的眼神,她接受了,於是望望也轉頭看熊國度,眨眼笑了,這是熊國度心中宇宙首次大爆炸。就在林立功深情地唱《冷井情深》的時候,熊國度覺得自己真的掉進了井裡,那口井就是宇宙,裡面只有兩個銀河,一個是望望,一個是自己。從那次以後,兩個銀河變成了一個銀河。

望望唱歌會轉頭看熊國度,這是不同於其他人的,熊國度當然知道,大夥也非痴傻。於是,謝裕雄找熊國度去七樓,不說去唱歌,會說「我們去找望望」。進入包廂,只要望望在,大夥皆識相,將望望身旁位子留給熊國度,大夥並主動開闢一道小小防火巷,挪出一個小小世界,讓他們在自己的井裡編自己的故事。

「你要不要來我家?我是說天冷喲!」

熊國度回想,當時若非在七樓,而是在一樓騎樓地,或人來人往的大街,他會勇敢將望望摟在懷裡。雖然那很瘋狂……的確很瘋狂……

車過一處大彎道,跨越大甲溪的一座灰色橋面由遠而近,橋端似有一細小紅點,熊國度目不轉睛,血液溫熱心跳加速,小紅點逐漸放大成身穿洋裝的女子;再近一些,女子披著淡橘色外套。熊國度四天未見望望了。

「妳跑去剪頭髮?」熊國度的眼和心都亮了起來。

「是啊!我喜歡短髮。」望望點頭,在原地輕轉一圈。淡褐色細髮也跟隨甩了一圈。「好看嗎?」

甩頭時的望望,迷樣的短髮遮住了左半邊臉,卻甩出了半個銀河,望望美得可以讓天上每一顆星都化成雲,讓每一朵雲都變成雨,可以讓他當場昏倒,熊國度甚至覺得自己可以為她跳下大甲溪,然後自己的夢就會馬上實現。

在過去每個見到望望的日子,除了七樓還是七樓。望望若非手持麥克風專注面對包廂裡的大螢幕,就是六神無主東張西望,即使和人聊天也點到為止隨之靜默;那是工作職場,是規律應對,熊國度不知道望望在其他客人眼中是何模樣,他不想去想,也不願去想,他只想看在他眼前的望望,雖然望望不屬於他,但至少那段時間屬於他,享受那分愉悅;但只要在七樓,望望和他都有壓力,因為那是工作,是枷鎖下的世界;但此地非七樓,而是天冷,望望笑靨迷人縹渺雲霧山水,自然來去美景天成。

熊國度就這樣凝視望望。「在我心裡,妳永遠那麼漂亮。」

沿大甲溪畔進入山間碎石路,冬日芒草在風中閃動絲亮金光。左下方是川流不息的大甲溪,乾溪河床平鋪小大灰色礫石,遠方淺山被薄霧拉出一片空濛。

「那就是我家。」望望指前方不遠處一棟磚紅瓦房:「我爸今天在家,你怕不怕?」望望眨眼,垂首低眉笑看熊國度。

「本來就有點怕,後來妳又不讓我帶東西,現在更是怕極了!」

望望繼續側掩淺笑:「沒關係,這是我家,有什麼事躲我後面就好。我爸很疼我的。」

「就是因為妳爸疼妳我才更怕!」

「為什麼?」望望說話,腳下踢蹬小石子,轉頭看著熊國度。她很清楚熊國度這句話裡的意思,但她不要猜,她寧可等待,因為從熊國度嘴裡說出來就是全世界,也會更溫暖。

「因為我也疼妳……」

望望父親蓄著小鬍子,有灰黑相間的短髭和古銅色的皮膚,眼下至嘴角有斜拉出的溝紋,笑時有望望的味道,尤其濃黑睫毛根本就是望望的翻版,似乎只要再一眨眼擠眉,就會從眼裡跳出另一個小望望來,如同小小孫悟空。一旦望爸爸多擠幾次眼,掉出許多個小望望,熊國度可以全部收起來,然後一個不漏細心苛護打包帶回家。

「我這個女兒啊,就是喜歡唱歌,遺傳自她媽媽。她媽媽過世那天,她獨坐大甲溪畔石頭上動也不動,只是一直唱歌不停唱歌,好像在和大甲溪水比賽。頭髮被風吹散如同芒草搖來搖去。哈哈!」望爸爸拿起酒杯指向屋頂,似向天敬酒,又像是在許願。「我就兩個女兒,淑華又是最小的,較姊姊小五歲,我疼她也疼不了多久,若你有機會,不要欺負她。」

「爸,人家才第一次來,你就說這個。」望望臉嫣然乍紅,斜瞅熊國度。熊國度的眼神也緊抓著她。

「望爸爸,不會啦!你會身體健康,我們都會身體健康。要不然以後怎麼喝酒?」熊國度拿起酒杯再敬望爸爸,望望叫熊國度少喝些。「你連我都喝不過,你喝不過我爸的。」

在梨園裡。望望拉熊國度走向大甲溪畔山坡。午後微風吹拂,帶來冬寒涼意。望望拉熊國度坐矮石牆上。這是望望第一次牽熊國度的手。熊國度看著望望左手肘上一條長約五公分的疤痕,如一座小小平緩山脈從皮膚上隆起。之前望望和他說,是在KTV不小心打破酒杯被刮傷留下的傷疤,然後笑了笑。熊國度撫摸著,看著望望。「以後我會保護妳,不再發生這種事。」

從遇見望望第一眼開始,除了KTV姊妹淘,熊國度從未見過望望和任何人牽手。即使點歌男女合唱,望望和酒客總是人手一支麥克風,你一句我一句將歌唱完,然後工作結束。那是在七樓。

望望說,從小她的手就很會流汗,只要一摸泥土,很快就沾上衣褲,後來媽媽叫她隨身帶著小手帕,手濕就可以擦汗,直到媽媽過世以後,望望一直不忘媽媽的叮嚀,即使在七樓上班也帶著手帕。

兩人共坐矮石牆,此地非七樓,是在天冷大甲溪畔,望望第一次牽熊國度的手,熊國度感覺手掌心有些濕濕的,但更大的是從手心傳到心裡的大地震。在冷涼的山風裡,熊國度心裡是溫熱的,滿是岩漿翻滾,洶湧澎湃;他牽望望的手,想感受望望的心,但又怕牽得太緊捏痛了她。他覺得自己此時八成的心力都用到了手上,希望牽望望的手能牽得恰到好處,讓彼此電流皆能暢通無阻。

熊國度突想到黃慧玲。他認識黃慧玲快十年了。他曾帶黃慧玲回家見父母,父親和他說:「你可以追啊!」對於父親那一句話,黃慧玲也說了:「我很難追喲!」然後,熊國度以為黃慧玲在他倆之間劃出了一條線,因為他倆的好交情,黃慧玲不想明講,怕傷害多年情誼。於是,從大學到進入《合眾報》,近十年時間,他倆見面,除感情之外無所不談;但距離仍和九年前黃慧玲劃下的那條線一樣,兩人站在線的各一邊,雖然都距離那條線很近很近,但熊國度不會去踩線,黃慧玲也一直沒有過來。直到兩人在山地鄉參加祭典場舞,有人想扯開兩人的手插進來,但兩人牽得很緊,外人只得放棄,這代表什麼?

大場舞是大眾舞,無論是否熟識,無論老少男女,只要下場跳舞,都會牽左右人的手。黃慧玲牽熊國度手是純粹場舞需求,還是黃慧玲讓他跨越了那條線,他不知道,就和過去十年來一樣,他也沒有問,因為問了若答案是否定的,他不但距離那條線會更遠,甚至可能會放棄那條線,但他不想那樣,他仍然需要那條線,也喜歡那條線,在距離不遠的地方看黃慧玲。於是,不問比問更好,至少還能保有一些他想要的,自己也不會受傷。

相較於黃慧玲,眼前的望望,他只認識兩個月。望望非大學畢業,若帶望望回家見父母,父親可能不會叫他「追看看」,因為父親很傳統,會認為陪人唱歌的職業非名門正派,但,若此時叫他做選擇,毫無疑問他會選擇望望。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無論是黃慧玲或望望,皆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在熊國度眼中,無論溯洄從之溯游從之,或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光是望望看他的眼神,那已足夠。水光瀲艷。至於是否會影響工作,他已不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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