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望本名望淑華,大家都叫她望望,是泰雅族人,住台中大甲溪天冷。一百五十六公分的身高搭著四十五六公斤的清瘦,有著淺褐色的膚色,像淡色的李子。望望有齊耳的短髮,尖尖的末梢在耳邊彎成一個小彎月,常在點頭轉頭時彈跳。望望皓齒娥眉清癯飄逸,從小和姊姊都愛唱歌,姊姊在台中歌廳任主唱,望望說自己唱歌不如姊姊,進歌廳不易,正逢友人介紹山城有新KTV開幕找伴唱,雖非歌廳一線主唱,退求其次仍為歌手,興趣生活兩不誤。
望望喜歡穿連著長裙的洋裝,和四五公分高由長條形黑皮帶組成的高跟鞋,不喜歡化妝也極少化妝。望望說,她皮膚的顏色就是山裡的顏色,是樹木和泥土的顏色,是最自然的顏色,如果有人要喜歡她,第一個就要喜歡她的顏色,否則全部免談。
熊國度近來工作不順意志消沉怏怏不快,進入報社後首次浮現灰暗感覺。東北派出所警員張銘輝送他毒酒雖非謀財實為害命,憂已傷人陰影上心,他曾向新上任的特派員柯秉中反映,得到的只是一句「後果自負凡事自省」。另一件涉嫌非法集資詐財建廟的新聞,引來對方提告。柯秉中對熊國度說:「告你事小,不要一狀告到社長發行人,連累我這個特派員,無論拿錢給人叫人阿爸,或給人磕頭下跪,給我搞定就是。」
毒酒事件後,張銘輝每遇熊國度仍一如往常似無所事。有兩三次,張銘輝再拉熊國度出巡吃喝,即使姓熊,熊國度也無熊心豹膽,找理由推拖拒絕。他也知張銘輝明白他不去的理由,因為他怕了。一瓶毒酒未下肚,死了一條狗,或許還有什麼正等著他。
毒酒之事熊國度口雖未言,但新聞界早已傳沸沸揚揚甚於光速,當然柯秉中也聽說了。「多關心地方文化才是記者根本,老是寫些有的沒的,替自己找麻煩惹禍上身,我也幫不了你。」
張銘輝熊國度孽緣未了。有一晚,熊國度在徐錦輝家四樓打麻將。深夜十一時,遠處火光乍亮,傳出爆炸聲響。四人衝向陽台,一家石化廠爆炸。在全國版截稿前的緊張時刻,熊國度慶賀他的全國版獨家來了。同桌打牌其中一人為義消,熊國度請對方以義消名義騎機車載他進現場採訪,但對方搖頭。「石化廠爆炸又不是放鞭炮,一不小心半個廠就會被炸成平地,我可不想找死。」
「那你的帽子借我。」
熊國度背包裡塞著相機,避開大門故意挑路窄人少的石化廠側門衝,這裡只有一名警衛將他攔下。熊國度指頭上紅帽義消兩字。「我是義消,先到裡面等,消防隊隨後趕到。」
警衛比出讓他進入的手勢。「很危險、要小心,安全後果自負。」
熊國度生平首次採訪石化廠爆炸,全身毫無任何防護直衝火場,依火光衝向爆炸地點,他也深知現場天雷地火情況危急,一旦爆炸擴大,鐵定屍骨無存;直到現場才發現一路黑漆不見人影,因為實在太危險,沒人會進來。老天送上全國版大獨家來了。
熊國度速取相機緊抓分秒在距離火場二十公尺外拍照,──咔咔咔速速按下快門,正欲騎車離去,突有人拉扯他衣領。「來來來,我帶你去拍,不要怕嘛!」不看則已,一看失魂,扯他男子竟是死路冤家張銘輝。
張銘輝一手拉他衣領,另手抓他背包。「我是管區,我都不怕,你怕什麼?」硬將熊國度扯下小白,熊國度人車倒地,張銘輝拒不放手。
「喜歡拍照就來啊!再不拍就沒了。你不是很喜歡拍嗎?什麼山老鼠啊!種大麻啊!亂七八糟的都要拍,既然要拍就給你拍個夠!」張銘輝腮頰酡紅,酒氣逼人。
「再拍搞不好哪天會被土石流活埋喲!只露出一隻手喲!」張銘輝翹起左手在熊國度眼前抖動,意思是熊國度被活埋後唯一露在土石流之外的手臂,手臂上有一支晶亮的手表晃著,映著熊熊火光閃亮,那手表分局長好像也有一支,張銘輝哈哈大笑。
二十分鐘前,張銘輝在雕刻業者陳治強家中喝酒。陳治強和他說,熊國度命好,毒酒未喝,命不該絕,雖然近來稍知收歛些,沒有胡亂來;但為防範萬一,分局那裡他已交代並多次打點,沒事不要亂放山裡的消息;林務局張吉輝一向守口如瓶,應無問題;但難保熊國度哪天發了酒瘋有了靠山又來亂寫,如果問題不解決就是個禍害。
陳治強還說,石化廠和主要商業區都是張銘輝轄區,也是熊國度跑新聞的責任區。張銘輝常會碰到熊國度,他好不容易請分局長給張銘輝一個全分局最肥的管區,張銘輝要珍惜,不要一天到晚只知吃吃喝喝,要想辦法解決問題,才能一勞永逸。陳治強還勸張銘輝,種大麻雖然可以賺些小獎金,但風險太大,一旦被抓,不但工作沒了還得吃牢飯,不值得,叫張銘輝別再亂搞了。如果再搞下去,他也會受牽連。
原本酒喝得正爽的張銘輝,被陳治強唸東唸西,爽酒無味,苦酒滿杯;偏偏石化廠此時又發生爆炸來亂,石化廠既是他轄區,也是熊國度的採訪責任區,依熊國度跑新聞橫衝直撞的個性,張銘輝估計熊國度必定會想辦法溜進現場。當熊國度從側門進入廠區,側門警衛向大門警衛通報,說有一名義消已先進入現場等待。張銘輝依經驗判斷,石化廠爆炸非同小可,石化小鎮所有義消對此都一清二楚,在消防隊未到前,輔助救災的義消,不可能單獨進入現場。酒後的張銘輝馬上想到熊國度,一定是那痞子,於是機車騎得飛快衝進廠區,看見正拍完照片準備離開的熊國度,立即將機車停放一旁,搖頭晃腦一臉酒氣衝上前扯住熊國度。
熊國度反手扯張銘輝,全力保護背包內的相機。眼前轟然又一起爆炸,兩人被爆炸震波震倒,高溫燒灼臉頰皮膚。近乎歇斯底里的張銘輝終於鬆手,看著熊國度……似目光呆滯,又似心有所思。
「你再這樣我們都會死……」熊國度大喊。
遠方有話傳來……熊記者……熊記者……
說話者手壓帽沿朝熊國度沒命狂奔,拉起熊國度。「快跑。我幫你推車……」是東北鎮消防隊員。
三人低頭沒命朝七八十公尺外紅燈閃爍的消防車奔去……
以命換來的全國版獨家登在隔天《合眾報》,但因照相館早已打烊,只見文稿獨缺照片。隔天,包括電視台報社和廣播電台記者都要求廠方讓記者進廠拍攝爆炸現場,但遭廠方拒絕,因廠方曾阻擋記者採訪工會新聞,和記者多有過節,記者心想不進廠也好,換來修理石化大廠的機會。
爆炸案過後,徐錦輝對熊國度說:「真是不要命,石化廠爆炸你也敢去,一旦你被炸死,我一定會包給你白包,但包三百元事小,少了笨牌友事大,以後若再遇這種事,直接將你綁在牌桌上……」
對熊國度而言,一鼓作氣是搶新聞的動力,在現場拍完照才驚覺自己是要命的不對勁,但除了爆炸現場可能要他的命,張銘輝更可能要他的命,為跑新聞丟性命值得嗎?
從大學新聞系到進入電台報社,記者被貫輸的觀念一直是獨家、獨家、獨家,非但是記者應盡本分,更是好記者與否的判斷標準,也是熊國度一直堅守無疑的信念和追尋目標;但若為獨家新聞被恐嚇威脅,甚至丟失性命,此已非首次;張銘輝給他的訊息已經十分清楚,即使向特派員報告,最後問題仍回到他身上。他了然了,小命不便宜,保命靠自己。
爆炸案後,熊國度改觀了。跑新聞恰恰好就好,有獨家雖可喜,衝太狠既得罪同業,也危害自己。對於警察也打了問號,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七樓的出現,可遇不可求,彌補了熊國度時間和心裡上的空缺。在每個完稿後的時分,有處放鬆舒壓之地,讓自己暫時忘卻煩憂。躺在KTV包廂大紅色柔軟毛絨絨的沙發上,眼前大螢幕播放著歌曲,唱歌者目不轉睛跟著下方一個個跳出來的字幕,自信而大膽的努力放送。三四張黑色大理石桌上的玫瑰紅酒在透明的高腳玻璃杯中搖晃出台灣山櫻花的迷人色彩。水晶透明的圓菸盔缸上兩三支香菸正在燃燒。一旁白色半透明塑膠杯裡是鮮紅黏稠的檳榔汁。各桌上擺滿吃不完的魯菜和熱騰騰的快炒。熊國度拿起麥克風張口嘶吼去霉忘憂,燈紅酒綠楚腰纖細的時光一閃即逝,雖不致醉生夢死,但勤奮工作及時行樂互不衝突,熊國度有些迷茫了。迷茫的原因除了工作還有酒,但酒只是催化劑,更多的是望望。
熊國度比望望大四歲,都是剛出社會意氣風發的年代。熊國度《合眾報》記者的身分雖讓他談不上見多識廣,卻也有機會看多聽多。在KTV裡等待唱歌的空閒,熊國度會告訴望望跑新聞的趣事。例如命案看多了,記者到現場看過屍體後,彼此會打賭猜死者已經斷氣多久,待法醫來到驗屍後公布答案,猜輸的要請猜贏的喝酒;遇到特殊現場採訪結束,記者會以新聞事件當背景在現場拍照留念,例如在土石流埋路現場,熊國度會整隻腳踩進深及膝蓋的黃泥裡,背景是土石滑落的崩山,請同業為自己拍照;甚至在工廠大火現場採訪結束後,幾名同業會勾肩搭背以正在燃燒的熊熊烈火為拍照背景,然後每人伸出兩隻手指擺出勝利姿勢,然後一二三──耶!按下快門。
初出社會的望望對於記者行業原本就感到好奇,喜歡多聽多問,尤其聽到無法查證的八卦傳言,更會急於向熊國度打探。
「我有聽說那個副議長有個很有名的小老婆,就是上次電視上說那個很有名的女校長喲!這個你有沒有聽說?」望望充滿期待的眼神等熊國度告訴她答案。
望望很努力的問,只要熊國度聽說,甚至有更多的內幕,就恨不得馬上衝到七樓和望望說。久而久之,熊國度只要進了KTV包廂,一眼見到望望進來,就向她招手,然後望望就像一隻快樂的小蝴蝶,跳躍來到熊國度旁邊。望望不解或懷疑的時候,會斜抬著頭看熊國度:「那個不是這樣的啦!」要不然就是「那個怎麼會那樣?」「這個怎麼會這樣?」
熊國度很喜歡望望問話的口音,爽朗中帶著憨直,心有不解時,眼神都帶著問號。
「妳上次和我說那個副議長的事,我和妳說喲,那個全是真的喲!昨天晚上我們報社記者到他家,你不要看他是副議長,竟然不會打麻將,後來我們就教他打,那個小老婆就負責在廚房煮水餃,然後端到牌桌上。」
「電視上看她人長得很漂亮喲!是真的嗎?國度?」
望望的山地腔讓她在叫熊國度時,國度變成「果肚」。於是一旁就會有新聞同業上來胡鬧。「是國度,不是果肚。」然後望望就會斜眼瞪那糾正她的人。熊國度此時也和望望站在同一陣線。「閉嘴。別吵。快去喝酒。」然後望望也會再補一句:「對,快去喝『就』。」糾正望望的記者又抓到望望小辮子。「是喝酒,不是喝『就』。」然後望望就向對方擠眼擠嘴做鬼臉,熊國度則抬腳作勢要踹人,被唸者見搗蛋成功,裝死裝活爽爽離開。
對望望來說,他喜歡熊國度跑新聞的熱忱,那似乎是一種心理上的執著,是一種目標和抱負,如同她對唱歌一樣。從山老鼠到種大麻,到石化廠爆炸案,望望也見到了熊國度的正義感。
熊國度對跑新聞的努力和認真,有時也會用在KTV裡,無論喝酒或唱歌。有同業舉杯向望望敬酒,那種血紅色的玫瑰紅酒,一旦倒進一般般的玻璃杯,然後頭頂的彩燈就光炫炫跳進了酒杯裡,有說不出的迷死人,然後被敬酒者就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玫瑰紅酒甜甜的很好喝,但喝醉後有天旋地轉吐不停的威力,熊國度就算自己酒力不佳,但仍會替望望擋酒。運氣好就躺在沙發上小睡,運氣不好就被人搀扶進廁所挖舌根抓兔子嘔吐,然後再扶著牆進包廂。如果熊國度還是想不開逞英雄,還以為能繼續拚酒,望望會不高興,會斜眼瞪熊國度,把熊國度的酒杯搶過來,全部替他擋子彈自己喝。然後半醉半醒的熊國度就會爬起來。「不要喝太多喲!會喝醉的喲!」此時的熊國度說話中也有了「喲」,望望知道熊國度的話中也有了她的話。
在KTV的長座沙發角落裡,是同業給熊國度和望望的小小世界,望望是喜歡的,只要熊國度來店,從傍晚到凌晨,她不是被熊國度占有,而是熊國度為他劃設了一個小小空間,隔絕了她與外界,這是一個專為她而劃設的望望保護區,在保護區裡只有她一個人。熊國度沒有任何苛求,只想靜靜看她,和她一起唱歌,並全力為她抵禦外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