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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忘煙水裡--第二部:海市(1992年~2005年)又見望望(45-29)
2025/11/20 0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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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一個晚上八點多,熊國度在照相館擠眉弄眼用放大鏡細看才從漁港拍回的鯨鯊底片。

「小邱,請幫我趕這幾張,全部格放五乘七。」

一般民眾沖洗照片的規格都以三乘五和四乘六為主,《合眾報》要求記者沖洗照片一律洗四乘六,熊國度請小邱幫忙趕的照片,不但要洗更大規格的五乘七照片,而且要格放。也就是說,熊國度在底片外的塑膠套上,將要放大的部分先用紅鉛筆框出來,照相館人員就會將這個框起來的範圍沖洗出五乘七的照片,洗出來的照片就會加倍放大,如同用放大鏡看照片一般,可以看出或找出更清楚的目標物。

「當然沒問題!」

當晚,熊國度值班,仔細比對照片。拍照時除了拍主體大魚,更要拍圍觀人群,一來可和魚體比對大小,二來顯示現場氣氛,於是就拍了一堆人頭,其中三張照片中都出現一個女人,和其他人一樣站在鯨鯊的那頭,下半身被前方的人遮住,上半身是一件灰色外套,外套上是烏黑的短髮,和四周暗黑融成一片。熊國度心跳開始加速──雖然他不曾看望望穿過那種外套,那不是望望會穿的,是一件稀鬆平常的外套,每天在菜市場或小吃店都可以看到好幾百次的那種外套,但,那人像極了望望。

隔天午過時分,熊國度依往例帶著見報的報紙和多張加洗照片到漁港送給專殺鯨鯊的董伯。董伯在漁港殺鯨鯊十餘年,和來自屏東後壁湖漁港獵捕鯨鯊漁民早已成為默契團隊,只要漁民在海上射中鯨鯊,立即以無線電通知董伯約略進港時間及魚體初估重量,董伯就請吊車公司依魚體大小調派適當吊車至碼頭等候吊魚。有時魚體太大,還得出動兩輛吊車。

「董伯,這女的你可認識?」熊國度拿著昨晚在碼頭拍攝的鯨鯊照片,手指其中一名正在看鯨鯊的女子。從臉的角度和眼神看來,女子似乎是在看眼前大魚,又像在看熊國度。

董伯拿來老花眼鏡仔細端祥。「你說這個女的喲?有有,最近都有看到,就在對面碼頭,那裡很多外來的。」

謝過董伯,熊國度心跳加速腳步加快,手拿照片三步併兩步彎繞到漁港對面碼頭。這裡全是臨時搭建的漁具倉庫,多半為灰色橫條木板構成,像是木製的迷你貨櫃屋,木板上有的有數字編號,有的看來似漁船船名。近百公尺長的碼頭寬不足五公尺,三五漁民散坐靠海的小板凳上捕網聊天。一旁是捲成一團團白色和淡藍色的絲狀流刺網。

熊國度手指照片中女子。「請問有沒有見過這人?」

「有啊!好像是熊的老婆嘛!」漁民說。

「熊的老婆?」熊國度心滾沸騰,若真是望望,若望望真是他老婆就好了。「熊的老婆?」他在做夢嗎?

「熊的老婆?」別傻了,可能是對方綽號,否則就是名字中有個「熊」或「雄」之類的,若真姓熊,那就宇宙大爆炸真巧合。但,望望已經結婚了?成了別人的老婆?雖然熊國度已婚,但心頭仍湧上一片苦水。望望會結婚是被他逼走的,然後黃慧玲也拒絕他,於是他選擇了第三條路。熊國度心亂如麻,儘量讓自己的腳步穩定的踩在寬度只有兩三公尺的碼頭上,不要掉進漁港裡。

「你走過去,快到碼頭盡頭。就在那裡。」

熊國度向漁民說謝,向碼頭盡頭走去。許多漁具倉庫除放漁具也兼住人,對外來漁民而言,既省房租又可就近看顧漁船,工作生活兩不誤。下午時分,多數船筏皆已出海,隔天凌晨兩三點後才會陸續返港,將漁貨賣到漁市場早市。水岸碼頭雲淡風清,秋日午後溫暖太陽射進漁港化作水波,千百條金光彎流閃動,像在水面游動的白帶魚。就在此時,一名女子從漁具倉庫小門鑽了出來,腳上拖鞋嘀哩達拉,手端塑膠紅臉盆走到碼頭邊,將水倒進漁港裡。

熊國度傻了。竟是望望。他想抬腳卻立定不動,不知是腳太軟撐不住,抑或太硬抬不起。他的眼睛立即告訴他的確是望望,雖然不像他記中的望望,反而像是經年在鄉下地區足不出戶的小婦人,身上的穿著就是草民世界的縮影。望望最讓他神魂顛倒的洋裝和長裙呢?他的心臟不停咚咚咚地敲他腦袋──真的是望望、真的是望望耶!他的腦袋接收到訊號,趕快命令他的雙腳不要懷疑:「還不快快過去」。

聽到跑步聲的望望轉過頭來,手中半斜的的紅色塑膠臉盆仍在滴水。盆邊彎繞著如月彎閃耀的陽光,反射在望望驚異的臉上,望望嘴已張口卻吐不出字來,雙腳如同鋼筋直釘地上。

「國……度,國度,你怎會在這裡?」

眼前的望望不在山上而在海邊,望望皮膚仍和之前他記憶中一樣帶著淡白的咖啡色,眼珠依然是大甲溪畔的清綠溪水,碧波蕩漾明淨透光,但頭髮散亂如雲。穿著土黃寬長褲和灰色長袖外套。果真就是前晚他在放大照片中看到的人。沒錯,真的是望望。

熊國度呆傻了十幾秒,腦袋當機。十年了,塵灰已落卻又忽地揚起一陣大風,將他刮得顛倒四散,尋不著頭尾。十幾秒內要如何才能尋回遺落的十年,將反應和話語重新連結,竭盡心思也找不到答案,但不變的目標只有一個。

「我來找你!」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熊國度將照片拿給她,手指照片中的望望。

「昨晚我也有看到你,但我不敢過去找你,以為你不會看見我。」

「我如果看見妳就去找妳了。」

「後來你怎又看到了喲?」

「我回去用放大鏡仔細看,再請照相館放大照片,就問到漁港來。」

「國度,這裡人很多,大家看來看去的。今晚有空來找我嗎?」

「我寫完稿馬上來……但妳不能再跑……不能再騙我……」

「我不騙你……我如果騙你,就和昨天那隻豆腐鯊一樣……」

「不許妳那樣說……」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晚間八時多,熊國度開車至漁港。「我們去吃飯?」

「不要,我吃過了。我不要去人多地方,去買瓶酒和一些魯菜,我們到海邊喝酒聊天去。」

漁港過去不遠處有一座跨溪大橋,入夜後人車稀少,只有三兩零星釣友或坐或站在橋上,將釣線甩到橋下。此地是河海交會口,雖無大魚卻是騎車開車可達的便利釣點;尤其入夜後人車黯淡,車停路邊直接吃喝,累了即可小憇,甚是方便。橋下有一條穿越防風林的木棧道,盡頭是海岸沙灘。熊國度和望望坐在棧道木板上,後方木麻防風林為他倆橫擋秋冬之交刺冷北風,遠處海上漁火點點,映著半天繁星閃爍。

「要走為何不和我說?」熊國度問。

「國度,我本來不會走的。那天後來我沒有上班,我等到你下班後的時間,去你租屋的地方喲,那裡你以前就告訴我了,但我從來沒去,可是那天我去了,而且是第一次去喲,我等了你一整夜,你都沒回家……」

對熊國度而言,那個嚴重的一天,永生難忘。當時他心亂如麻,張銘輝命案的新聞是地方上幾年來難得一見的大新聞,但他卻寫得一塌糊塗,儘管柯秉中猛叩呼叫器,他硬死不回,林立功知他遇大難替他擋子彈,再找黃慧玲陪他勸他,後來他和黃慧玲去了小吃店喝酒聊天到凌晨,他因喝多無法開車,就和黃慧玲在小吃店附近一家旅館過夜。

對望望而言,那個嚴重的一天,永生難忘。當時她在熊國度家門口直待到天亮,望眼欲穿,但熊國度並未回家,她很失望,於是騎車返家,途中驚見熊國度的車,就在附近等熊國度,卻見熊國度和一名女子走出旅館。天崩地裂讓她哭得不識天地難以自已……

十年前那個嚴重的一天,十年後才知是陰錯陽差的一天。兩人說至此處,熊國度斜倚望望。「當時我和黃慧玲一人一間。那時我心裡只有妳,我將所有我們的事都和黃慧玲說,她知我去大甲溪畔妳家找妳,也見過妳父親。黃慧玲是我最好的同學和同事,我以前曾想追她,但後來她和我說她很難追,而且我始終覺得她和我雖走得很近,但一直存在距離,我和她說妳是我女友,甚至是考慮要一起走下去的,她也知道,她叫我一定要體諒妳,叫我隔天把妳找回來,可是隔天我去找妳,妳已經離開。」

望望說著聽著,淚眼未歇。熊國度抱著她,望望依然震顫。

就在那一天,望望離開熊國度到七樓,無心上班,獨掩角落。櫃台突然接獲一名自稱柯秉中的男子打來的電話並要約望望見面,公司說上班時間無法見客,隨後柯秉中打電話到櫃台給望望,要求她不要影響熊國度跑新聞,說熊國度近來醉生夢死,不跑新聞,即使寫新聞也出紕漏沒完沒了,讓他這個特派員顏面無光,更讓報社困擾,狗屁倒灶的事沒完沒了。還說望望歌廳酒女社會位階低下,熊國度大報記者有頭有臉有地位,兩人雖在相同的社會,卻是不同層次,娛樂文化一低一高位階懸殊,如此難看的男歡女愛他見多了,從沒一個好下場,叫望望勿再勾引熊國度,否則動用人脈施壓查人查店,盼她迷途知返切勿執迷不誤……」

「他媽的混蛋,他從來沒和我說過這事!幹……」熊國度悻悻然以手重敲木板。離開山城十年,直到今天才知柯秉中打電話給望望叫望望離開他,在他和望望之間下毒;甚至前些時日柯秉中南下海市開會,他和戴明忠陪柯秉中宵夜聊天至凌晨,柯秉中從未和他提起此事。此時的熊國度幡然醒悟,頭髮上指目眥盡裂,忿怒不已卻也無可奈何,從未料及昔日長官在他背後直捅尖刀。或許就因此望望離開了他;或許因此他在來到海市兩個月即閃電結婚;或許因此而改變他的一生。

進出山城,所有同事一致排斥柯秉中。離開山城前夕,柯秉中宴請熊國度祝他一路順風,並言對熊國度苦口婆心千錘百鍊皆為高瞻遠矚用心良苦,也的確讓熊國度掏心掏肺回心轉意;甚至柯秉中隨後辦山城記者回娘家,十多名曾在山城的記者唯獨他一人重返山城;他對柯秉中兩肋插刀情義相挺,如今才知柯秉中在他最失意時刻,非但未幫他且在背後落井下石打落水狗,熊國度悲憤填膺怒氣衝天:「妳離開以後幾個月,柯秉中被人打到住院。如今回想起來,被打罪有應得,真是他媽的活該。」

熊國度忿恨難消超級火大,因柯秉中對望望說的話,望望離開了他,後來他結婚,雖有可愛女兒,但老婆日夜不分對他大吼小叫,三不五時吵鬧不斷,他知自己婚姻在忙亂中出錯,所以會忙亂,可能是黃慧玲說了那句讓他停止前進的話,掛在心中久久不去;也可能因望望離開讓他絕望。望望會離開,是因柯秉中在最不應該的時候點了那把火。

望望緊抱熊國度,親他。「國度,我和你說,我有替我們報仇喲!」

「為什麼?」

望望接下去的一句話讓熊國度直聽傻眼。

「柯秉中就是我叫人去打的喲!」望望對熊國度微笑,然後點頭。

熊國度呆若木雞,一分驚訝莫名九分舒爽升天。

「我常聽你抱怨說柯秉中對你大小聲,我一直都護著你,你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望望抱著熊國度,抱得很緊,不是因為冬日海風大,而是她從未抱過熊國度,她一直想抱,但忍住了;等到她去找熊國度抱她時,熊國度卻徹夜未歸。除了在九二一地震後短暫相遇,兩人未說幾句話,從離開山城至今已十年,她再度見到熊國度,她放情擁抱,再也沒有任何擔心,沒有任何懼怕。熊國度也抱著她,親她……

十年前,望望在七樓唱歌,有些客人會欺負店內小弟,酒後指著鼻子破口大罵事小,甚至拍桌摔杯扔毛巾。望望每遇此等事,總會低調出面向客人陪不是,幫忙打圓場,甚至為小弟擋子彈挨罵,幾個小弟感謝她挺身而出,尊她為姊。柯秉中打電話到七樓找望望那天,接電話的小弟將話筒交給望望,看著她將低沉的臉埋進牆角,不言不語,抖泣不已。當電話掛上,話筒皆淚痕。望望的手很會流汗,拿出口袋裡的手帕不停擦拭話筒,想將它擦乾,但擦著抖著,眼淚繼續滴在話筒上,一直擦不乾。

「姊,那個我來擦就好。」小弟從望望手中接過話筒,拿著桌巾擦拭,但擦沒兩下,突然間「幹」出一大聲,嚇了望望一大跳。小弟直眉怒目,大力喘著,看著望望。「姊,那個柯特派欺負妳?」

望望將雙手摀住臉,頸肩顫抖。

「姊,那人我認識,如果有事,和我說一聲。我一定替妳出氣。」

望望抬頭,拭著眼角。「你怎麼會認識那個人?」

「在來東北鎮七樓以前,我在縣政府附近的KTV見過他,和一些商人喝酒唱歌,酒醉後很囂張,動手作勢要打我弟弟。店老闆出來打圓場,硬逼我弟弟道歉,還將我弟弟叫出房間痛罵,說對方是《合眾報》大特派,連政府官員都不敢得罪,我們更是惹不起。」

望望離開七樓傷心地之後,原本想在山城換一家KTV伴唱,卻四處碰壁。有一天重返七樓找小弟聊天,才知柯秉中在山城四處放話,還高調說只要得罪他,他絕對有能力讓任何人在山城「混不下去」,例如望望。

曾吃過柯秉中暗虧的小弟手拍胸脯天地義氣。「姊,只要妳點頭,其他我們全搞定。」就是這句話,柯秉中被打。至於為何在離開七樓後半年才動手,望望說不急一時才能避嫌。望望果然有金頭腦。

小弟平日混吃喝,地方熟門熟路;三不五時舞刀棍,彼此把風掩護。行動日當天,眾小弟手腳乾淨俐落,柯秉中喝得爛醉如泥,儘管事後咬緊牙關搖頭晃腦,依然啥事記不清,警方苦無線索。後來山城過農曆年,有人私傳對聯。上下聯各是「柯秉中被揍成過往雲煙,地方人笑談傳山城佳話。」橫批為「來日方長」。

「哈!望望,看不出你也有大姊頭天分!」

「我什麼都沒有,我全都是為了你。其他人可沒有喲!」望望說到此處,頭低了下來。「國度,你還記得張銘輝嗎?」

「當然,那個王八蛋,他死有餘辜!你提他幹嘛?」

望望離開熊國度懷裡,正襟危坐,緊抓熊國度的手。

「國度,我要和你說一件事。」

熊國度點頭,卻不知山雨欲來。

「張銘輝是我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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