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秉中位於封閉社區內的新居落成,席開二十桌,桌桌大紅桌巾似連成一條超大的紅地毯平鋪在社區紅磚路上。華燈初上時分,靛藍雲天的畫布為社區織出一絲絲金黃晚霞,黃白燈光為社區草皮鍍上一層金光。高級社區匯聚了縣內三教九流白道黑家,點亮星光大道,繁星猶勝天際。
《合眾報》特派員家有喜事,採訪辦事處普天同慶,派駐縣內各地記者皆盛裝返京,負責接待各路要角人馬;屋主逐桌敬謝水酒,駐地記者全程陪同,介紹地方大老給報社老大。
早在兩周前,新居落成的燙金請柬閃亮出爐。各駐地記者回採辦處開會分工,定出城鄉邀請名單,再由特派員欽點篩選,有幸入選熱情通知,加入名單安排座位。入席時各桌或依局處室或依地區分桌,桌有桌牌,位有名牌,如同迷你圓山大飯店露天小國宴。
記者採訪新聞,一向不分高低貴賤豪門布衣,五湖四海皆兄弟。但在今晚,新聞同業非兄弟,全不在受邀之列。「眾兄姊皆寫稿忙,自己人不煩勞免打擾,改天另請。」至於改天是何日,知人知趣亦知心,大夥皆心領神會。
晚間八時多,賀客陸續鳥獸散,各駐地記者殷勤送客,移至主桌續陪。「這是召集人跑府會的方民忠,不必我介紹,大家都認識。這是西北區林立功……」。被點名者依序起立,一展報社軍容,二揚特派天威。平日少沾酒的柯秉中如白面書生,像個國中老師,如今早已筋頭飽綻,醉意醺醺,面色酡紅,步屨踉蹌。各駐地土地公無論圓臉方臉白臉黑臉,一致轉為紅臉,如同轄區裡名山上的楓葉,輝煌燦爛,宣誓效忠。
「我們《合眾報》是天下第……第一大報。」柯秉中右手大拇指翹得老高。若是未醉,早已頂破天。
「我們在全台有二百多……多名記者,都是鋼鐵部隊,我們山城也……一樣,無論資深資淺老鳥菜鳥全都是大……大將,跑新聞不輸人,永遠是第一……」柯秉中轉頭,脖子似乎沒上油,硬梆梆,像機器人,從縣長至省議員再至議長副議長,醉眼掃一圈。「來,我……們大家敬縣長……承蒙他們看……看得起《合眾報》,看得起小弟,小弟十分感謝,來,乾乾……」大夥全乾,唯獨柯秉中杯內酒幾乎全灌至了嘴外,從衣間跳躍上桌面,像迷你的小瀑布。然後碰地一聲,酒杯撞桌杯亦醉。
「但我……老哥今天也有話要說,你……你,方民忠,你跑府會,表……表現不錯,但就是太軟弱,這個不敢寫那個不敢寫……,有什麼不敢寫的以後都交給我來寫,管他是省……省議員還是縣長,他們大,我比他們還……大,對不對?」
「這還用說,柯特派最大。」體重近百公斤的縣長,一張大紅臉好似紅氣球,緊緊塞進黑色西裝裡,想一氣呵成將柯秉中灌倒,快閃快離。
「不……不要再找我喝酒,我今天喝……多了。來,我這些手下都可以乾,隨你們挑……」柯秉中手上的金表搖著晃著,如同地上的星辰,在星光大道上閃閃發光。
「那我們隨意就好。」縣長說。
「怎……怎麼可以隨意,看不起我喲?我請客怎可隨意……」
柯秉中戴著金表的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又在各人眼前晃了晃。柯秉中常以這副黑框眼鏡為傲,因為從大學到《合眾報》,黑框眼鏡伴他十多年,非但六百度的近視沒變,他對新聞的敏感度也沒變。柯秉中一直強調的是,新聞要有黑白曲直,就像他的眼鏡,黑色的框和透明的鏡片只有一線之隔,但都恪遵原則,各守底線,這不但是他的新聞觀,更是他的人生觀。
「那我們都儘量就好,大家明天還要上班。」省議員揚手打圓場,柯秉中不買帳。
「上什麼班,明天……不上班,縣長宣布只要今天來我這裡的,明天全都……都放假一天,可以吧?縣長?」
「這這不行,不上班到時給老百姓罵死。」
「沒……有人會罵,反正我看你們每天上班都閒……閒得很,好像沒事幹一樣。上班和放假差不多嘛!」
「不不不!那差多了。」縣長奮力搖頭,脖子連著下巴,一起在抖動。就算真的也不能點頭。
「好好,先……不談你們縣政府,現在要談我們報社的事。」柯秉中尚未接口,省議員等人如獲至寶,以為機不可失將可開溜,但未高興半秒,柯秉中隨補一句,個個皆中槍。
「有很多事和你們有關,你們也要聽,不……准走。」
「那就長話短說,你們也早點休息。」縣長無奈兼傻笑。
「好,我剛才說到哪……哪裡了?」
「說我太軟弱。」方民忠說完,大夥笑成一團。
「那我現在來說立功。」
「是。」林立功正襟危坐尊聽教誨。
「你林立功跑新聞不錯,敏感度也夠,但就是多情種子處處留情。」
「我有嗎?」
「有。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在山地鄉祭典那天,你……擁美姬灌黃湯,為搶女人和人爭風吃醋,大打出手,被打到頭……破血流。」
「大人冤枉啊!天地良心,既不是爭風吃醋,更沒有大打出手,對方是說我無情無義,太久沒去看人家。」林立功苦臉夾笑臉頻喊冤,大夥笑哈哈。林立功說,他前女友是當地原住民,祭典兩年一小祭,他上山採訪順便去找前女友,被對方哥哥逮到,說他薄情郎,有了老婆就忘了女友,只有祭典才上山。還說地球一年繞太陽一圈已經夠久了,說他比地球繞太陽還慢,兩年才去一次,當然該揍。
大夥聽了全笑翻。「這原住民可不簡單,喝醉酒還記得地球繞太陽耶!」縣長拍桌大笑。
議長說,哪天縣內老師出缺,請他來教地理。
「地理管的是地球,哪有管到太陽?」
「有啊!什麼春夏秋冬、南北極和北回歸線之類的,都和太陽有關啊!」
「啊!別吵。我還……沒問完。立功跳過去,國度。你來一……年多,雖然之前不是我當特派,是楊復興,我管不著,你的確有……有些新聞讓人印象深刻,但你不夠愛鄉土,你知道嗎?」
從大學新聞系到出社會跑新聞,從學校老師到報社長官,全都喊「獨家新聞、獨家新聞」,何時開始變成愛鄉土了他怎不知?難道最近報社來了新通告?還是新聞學課本全改了?熊國度一個腦袋半袋漿糊,但也知道老大所云何物。老大平日開口山城閉口山城,無論吃喝玩樂,若說山城是第二,台灣沒有地方敢稱第一。在柯秉中腦中,山城是無價的,是神聖的,無可比擬。
「你總是將自……己當成一個外人在跑新聞,常寫一些人盡皆知的事,像什麼土……地公廟拜拜、油菜開花之類,那……那個連這裡的狗都知道,不必花時間寫那個,雖然隔天報紙也有登……出來,但那是台北長官不……不懂,因為他們也以外人眼光看這裡,就和你一……一樣。」熊國度不知如何接話,默然受教。
「除此之外,還有更重要的,就是你寫新聞常出紕漏,像什麼山老鼠和水庫的,還要我這個做特派的幫你擦屁股。」
擦屁股?特派除了數落他,對他冷言冷語,何時幫他擦屁股了?他一向自股自擦不假外手,特派嫌髒手,衛生紙都懶得拿,還幫他擦屁股?
熊國度想細問擦屁股之事,但被柯秉中攔下。「你先別說,我來說。」柯秉中說,地方傳聞有人送熊國度毒酒,好在未喝先打破,後來毒死流浪狗,問熊國度可有此事?
熊國度點頭,在座皆無人意外。山城的狗都聽說了。
柯秉中續搖頭晃腦,指有人一狀告到台北總社,說熊國度至雕刻店強索雕刻品,被店家拒絕,隨後又討酒,對方為保平安才被迫送酒打發,且送的酒和當晚所喝的酒如出一轍,豈料熊國度酒醉打破,硬扯是毒酒,根本無法舉證;對方還說也很想和記者交朋友,補酒打破事過境遷並不在意,且有意再補送酒禮聊表謝意,但熊國度卻誣指對方毒酒害命,未料堂堂《合眾報》竟有如此記者,甚至東北分局三組組長黃國元和對手報記者楊大海也這樣說,此事報社已著手調查,一旦屬實即刻開除。
在場官員民代記者聽此皆張口結舌全然楞住,熊國度更是晴天霹靂當場傻眼。
「這可麼可能,實在有夠離譜。」熊國度欲搶話說明,再被柯秉中攔下。「你先別說,我……來說。」柯秉中指天指地,說熊國度常和同業同進同出,坐同業車跑新聞,別以為他不知情;且最近不跑新聞,天天去KTV唱歌至天明,還和一個酒廊小姐廝混,三不五時進旅館,他雖未知真假,但無風不起浪,熊國度要好自為之。
熊國度欲開口,被柯秉中直伸右手擋住。「你不要說,我告訴你,你的本分是……是工作,不是和酒家女談……戀愛胡搞瞎搞,我看黃慧玲和你還還……可以,至少都不會影響工作,但不要以為黃慧……玲不在這裡,你就和其他女人亂來,我不管別人如何,但我就是看不起……」
面對撲天蓋地潑屎潑糞,熊國度有話要說再被柯秉中止住。「這裡人多,不要浪費大家時間,找……時間向我報告。」
太多事需太多時間報告,場合不許特派不准,熊國度黃蓮在口有苦難言,但想想自己行正坐直,即使見閻王,心裡也不怕。
「報告特派,有些事我可作證,國度雖是新人,但跑新聞很努力,我和省議員及議長都知道。」縣長舉水庫案為例說,熊國度寫對方散發傳單集資建廟可能詐財,經縣府相關單位人員查證也的確如此,只是寫新聞較缺證據,因為證據難查;但這種事若等到有充分證據後才下筆,已有多人上當受騙,屆時再寫新聞全是事後諸葛於事無補;站在報社立場,防患未然提醒民眾,也是報社責任記者天職。
本案糾紛起於熊國度在東北區水庫區收到一張大肆鼓吹捐款建廟的傳單,當地民眾指此事八字沒一撇,地方人無人知情且查無實據,也覺離奇疑點重重,為免民眾受騙,於是請熊國度利用新聞呼籲民眾注意。新聞見報後,宣傳單散發者一狀告上法院指熊國度譭謗,要脅熊國度需支付五萬元始撤告,在特派員要求熊國度「快刀斬亂麻、勿找我麻煩」壓力下,熊國度被迫和對方討價還價,五千元私下和解。熊國度原以為花錢消災懲前毖後,未料對方食髓知味立即反悔,且獅子大開口堅持要求熊國度支付五萬元否則續將提告,熊國度日不茶飯夜不成眠。
水庫一案,特派員既不古道熱腸也無拔刀相助,只冷眼旁觀置身事外,強壓熊國度即刻斷根速速了事,熊國度雖跼蹐不安卻也無可奈何;如今縣長亦知此事,雖未替他平反,至少為他申冤,說出了公道話,熊國度感恩於心;但不到兩秒,後續發展竟石破天驚天翻地覆。
水庫新聞見報後未久,縣府依民眾反映及熊國度所寫新聞實地訪查,發現對方所言建廟土地實為縣有地,而非私有地。訪查人員亦知熊國度為息事寧人被迫支付五千元和解,隨即將此事報告縣長。
「縣有土地他要建個屁廟?」縣長面對熊國度:「你放心,我們已替你討回公道,他不但不敢再向你要五萬元,且兩天內必定向你道歉,並將五千元退還給你。」
縣長理直氣壯自信滿滿。
「為什麼?」熊國度雖心有疑問,卻陽光乍現倏然開朗。
就在柯秉中新居落成大邀賓客前一天,縣府已查出水庫案從頭至尾純為詐財,指示相關人員備妥資料,尋找散發建廟宣傳單的當事人,並告知對方建廟預定地為縣府公有地,對方宣稱集資建廟擺明詐欺,只要有人檢舉,縣府就需受理。縣府人員問他:「你想會不會有人檢舉呢?」對方手抖腳抖嚇得半死。
「因今天特派家有喜事,我想這對你也算是喜事一件,所以今天當面告訴你。」縣長說著笑著,因有好戲在後頭。縣府另查出建廟詐欺者在山地鄉耗資三百多萬元自建花園別墅,完工未半年,依山傍水花木扶疏伴歐式花園,竟是大違建。縣府人員向對方說,站縣府執法立場「理應拆除至蕩然無存」,但「何時查報未定!」更嚇得對方面如死灰屁滾尿流,直說此事不堪回首誤會一場。
「此事可能還有案外案。」省議員壓低身子,將右手食指豎在嘴唇前噓了一聲。「這案子可能和山地鄉長有關。就是和你摃上的那個山地鄉長。」
「靠!還有這等事?」熊國度口有疑問但心裡敲鑼打鼓放鞭炮。那個他第一天來到大港溪採訪就批他亂寫新聞的鄉長。一旦以後有事被他逮到,他要剝掉鄉長一層皮。熊國度心裡有磨刀霍霍的快感。
「你寫建廟的新聞被報紙登出來之後,對方心裡也很緊張,就去找你那個死對頭鄉長,他二人是國中同學。鄉長本來對你就不爽,就叫他直接到法院告你,雖然這種案子從你身上要不了多少錢,但可以達到恐嚇你的目的,鄉長也可以借機報仇,一舉兩得。」省議員拍著一旁熊國度的手肘,面朝柯秉中:「你們記者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恐嚇和挨告,恐嚇可以嚇到當事人,但挨告的經常是報社的大老闆,然後大老闆就罵底下的人,再叫特派員擦屁股,特派就叫國度擦屁股,我說的沒錯吧?」
紅臉低頭的柯秉中不知是醉過頭還是裝傻沒聽見,因為就在幾分鐘之前他還指責熊國度未經查證就寫新聞而挨告,熊國度是咎由自取且難脫疏失之責,但他卻要替熊國度收拾善後擦屁股,如今他什麼都沒做,縣長和省議員已經替他擦完了屁股。問題能夠解決他很高興,但縣長和省議員的話中也透露了在此次事件中,有些事他是可以做的,但除了數落熊國度,他什麼都沒做,而且給人有推卸責任的感覺。
「報告特派,你就和你們總社回說,此事我們在柯特派您的指示下已經解決,不用再擔心了。」省議員搖頭晃腦大喇喇的說,斜隔著桌子站起來拍柯秉中的肩,檯面上的確替柯秉中解決了一個頭疼問題,檯面下卻是一種替柯秉中找下台階的安撫。政壇老將這種場面見多了,取捨拿捏只是小戲一場。
省議員說完,縣長坦然大笑以手敲桌擊歌,轉移話題拉鬆場面:「扼吭拊背,制敵死命;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縣長然後瞪大眼球由左到右掃了一圈。「我可不是因為和山地鄉長不同黨才修理他喲!更不是派系,我是為了王道,是王道,不是霸道,知道嗎?」然後緊拉熊國度手肘哈哈大笑。「所以說,這事已經解決,你不必擔心。」
青白晦氣盡去,此酒一定要喝。熊國度知道,有些事可大可小可有可無,端看解決問題者是誰。只要人對了,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他是《合眾報》記者,縣長今日助他一臂刀槍,改日他必銜草以償。熊國度連乾三杯。
簡單三杯酒表面說謝,骨子裡則是一種默契。往後若有和縣府有關的新聞到他手上,熊國度就知如何取捨拿捏了,因為雙方手裡皆有對方想要的東西,於是有趣的關係就出來了。雖不明說,但彼此皆心領神會。
記者和政界是如此,條理清晰易於拿捏,但工作和感情呢?黃慧玲和望望哪一個會協助他工作,哪一個又會影響他工作?兩個女人好像真的不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