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初秋，當陶醉迷人的季節來到，麗陽營區也跟著舞動跳躍。進訓部隊和各軍種特勤、特遣隊也將陸續進駐，接受一至兩個月特種作戰課目之一的山地作戰訓練。

訓二營部辦公室及官士兵寢室是兩棟坐北朝南的東西狹長建築，後方是一個光是內圈就接近四百公尺的大操場，操場東西兩側各有四棟混凝土一樓橫向狹長營舍，來此受訓的進訓部隊皆下榻於此。操場北側是福利社，福利社東側有一條寬不及三公尺的混凝土石雜草路，此地是平路和山路的交會點，山路自此開始爬坡，至福利社後方突九十度大左彎，繼續向上爬升至爆材庫和八五０高地。山路盡頭是高級山訓場，是灰黃色交雜的巨大垂直岩壁。因標高海拔一三八一公尺，麗陽軍民皆稱「么三八么」，是部隊避免混淆誤聽的另種發音。

進訓部隊將至是訓二營區年度大事。除環境整理打掃，福利社也將迎接一年中最忙碌時刻。訓六連弟兄全天負責打掃三十坪大的福利社，將桌椅床櫃全搬到戶外曬太陽，還包括掃地灑水洗窗戶到上油漆。

「這是什麼？好像是借條。」何昌勳扔下手中掃帚，從地上拾起一張沾灑泥灰的舊皺白紙高喊：「陳士科快來看，這是什麼？」

陳士科是七連下士兼福利社總管。一百九十幾的身高讓他抓天吃地縱橫福利社，只要踮腳伸手，罐頭泡麵上下高低櫥櫃皆方便。福利社內吃喝食品多，蟑螂小強最愛，據說蟑螂見陳士科都知長腳快溜到天花板逃命，一旦動作太慢，被陳士科一.０眼睛掃到，小跳一下就能將蟑螂拍扁在天花板上。天花板上每一個乾髒小黑點，都代表著一隻嗚呼哀哉死不瞑目的蟑螂等待超生。

陳士科從福利社大門衝進來。「蟑螂在哪？」

「蟑你個大頭螂！你看，這張好像是借條，從櫃子下掃出來的。」何昌勳將借條遞給陳士科，陳士科看了懵懂搖頭。派駐福利社兩三個月，首次大掃除，床下櫃中雜物垃圾堆積如雪，清理才見寶庫深。

何昌勳等兩三名老兵你一言我一語細瞧借條，人名似曾相似，思之泥水漿糊，唯李春成瞬間天靈洞開，右手突然指向福利社後方。「啊！是去年在後面自殺的。」

大夥你看我我瞪你，走向福利社後窗，後窗已被拆下沖水，斜倚在福利社後牆，等待晾乾再上磚紅色油漆，草皮上原本用白灰劃出的圓圈已經不見。營長邵燕傑說，進訓部隊將至，別再劃白圓圈，否則阿兵哥一旦知道來由會嚇死人。

幾天前，何昌勳等人慫恿李春成從山路上將石頭扔進白圓圈，連扔四五個，全皆不進圈；最後一個終於如願進圈，但落地時如被地下磁石吸住，咚地一聲抱個滿懷，不跳也不滾，大夥皆傻眼。更玄的是，李春成隔天誘騙新兵李大同進白圓圈取走石頭，未料被突然出現的邵燕傑喊停。當邵燕傑獨自走向圓圈，看得所有官士兵張牙裂口。邵燕傑走進圓圈後輕緩蹲跪，掇起黑石看了看掂了掂，隨後站起，將石頭堆置在距圓圈最近的一棵楓香樹下。

大夥嘴雖未說，但心已長毛。

一九八二年十月，一個陸軍野戰營至麗陽受訓，一名阿兵哥值夜哨時開槍自殺，隨後有值哨衛兵走進自殺地點，驚聲尖叫面如死灰，訓二營隨即以白粉劃出白圓圈，提醒值哨衛兵勿進圈內；但軍中此等邪事瘋傳超越子彈砲彈，經加油添醋增魂畫鬼越傳越恐怖，嚇得進訓部隊無人敢在當地站衛兵，經向訓二營反映，營長邵燕傑再報空特中心指揮部，指揮官同意撤哨，但圓圈續留原地，意思很清楚──閒雜人等請勿進入。是留意也是警告。

借條上寫著：「高民法至中華民國七十一年十月十五日，前後五次共向蔡政欣借款新台幣三十三萬元，尚未還款，以此為據。」下方還有兩人身分證字號和簽名指印。

「蔡政欣不是去年死掉的阿兵哥？」李春成驟然回想，轉向何昌勳：「你死了你！你還拿死人骨頭的東西？」

何昌勳被李春成電如五雷轟頂，將借條直接甩地。「靠！恁杯快去洗手……」何昌勳邊走邊譙：「都是你亂丟石頭……」

李春成也動了氣。「你娘卡好！都是你叫恁杯丟的……」

何昌勳洗手除穢返回對李春成說：「好了！好了！我們不說了。那現在是要怎樣？」

「你問我我怎知？」李春成兩手一攤。

李春成和何昌勳是好哥兒們。李春成嘴上對何昌勳小嘔一下，心裡卻將多數責任推給了李大同。李大同若早些將那塊鬼石頭撿出來不就好了嗎？新兵啥事不會，只會找麻煩。

「拿去給營長。」陳士科一旁說：「我將字條先裝塑膠袋裡再交給營長。」

在營部會客室，營長打開塑膠袋攤開借條。「去年自殺的叫蔡政欣沒錯，但不知是否同名同姓。」邵燕傑對傳令林書博說：「你去請行政官查去年進訓部隊名單和身分證字號，高民法和蔡政欣都查一下。還有，過幾天進訓部隊將到，看名單到了沒？」

不查全沒事，一查嚇死人。借條上的蔡政欣和高民法都是去年到麗陽受訓的野戰營弟兄。蔡政欣去年已死，今年來不了。活著的高民法今年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