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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帥
2014/12/21 1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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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憲問》
(孔)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

晉文公就是重耳(前697年-前628年);當孔子(前551年-前479年)說這段話時,重耳應己往生逾百年了。
重耳地下有知,恐怕不好為自己辯解些什麼…
不過假如真要講些什麼的話,也許他會淡淡地說道:
「小白(齊桓公)生年在前,尊敬前賢…依序應該先提他吧!」

是的,若依正常時序,孔子的確應先提重耳的岳丈齊桓公,然後再提晉文公。
只不過,
若改序後我們再咀嚼:「齊桓公正而不譎,晉文公…」,慢慢就能體會出其中的一些味道了:
齊桓公既然是「正而不譎」,堂堂正正,那麼…
齊桓公一匡天下的偉業,為何不能續於齊?卻要轉由晉文公一肩承擔,並從此由晉國一直擔綱至戰國!

這或許要歸功於趙衰的「立帥」;而那一切…實緣起於重耳的「問帥」與趙衰的「薦帥」。
對此…請讓我們從《左傳》開始談起。

◆《左傳‧魯僖公27年》(前633年‧晉文公4年‧重耳65歲)
冬,楚(成王)「子」及諸侯圍宋,宋公孫固如「晉」告急。
先軫曰:「報施救患,取威定『霸』,於是乎在矣。」
狐偃曰:「楚始得曹,而新昏(婚)於衛,若伐曹衛,楚必救之,則齊宋免矣。」
於是乎(晉文公‧重耳)蒐(閱兵)於被廬,作三軍,『謀』元帥」。

流灠《左傳》這段敘述,我們有必要細細品味第一段話以及最後一段話:

‧首先請讓我們來看第一段話:
「冬,楚(成王)『子』及諸侯圍宋,宋公孫固如『晉』告急。」…請注意句中的:「楚『子』」

魯僖公27年(西元前633年)楚成王:楚「子」…率領陳、蔡、鄭、許等國的諸侯聯軍圍攻宋國。
其中陳國媯姓陳氏是虞舜後裔,蔡國、鄭國姬姓是周文王後裔,許國姜姓是四岳伯夷後裔;而被圍的宋國子姓則是商湯後裔;
不論這些諸侯姓什麼,他們全都是堯、舜、禹、湯、文、武三代中國先賢先聖的嫡裔;
陳、蔡、鄭、許等國的諸侯同為三代周天子所封,他們代表著三代中國宗法親親價值體系的共同追隨者。
但他們的聯軍領導楚成王…則與這些諸侯頗有些不同。

雖然楚國羋姓熊氏也是黃帝之孫:顓頊高陽的嫡裔,歷史上與這些諸侯相當有淵源、甚至彼此血緣相親;
可是依照太史公的《史記‧楚世家》:
西周成王封熊繹以子爵或男爵的爵位,位在南方的楚蠻之地…「封熊繹於楚蠻,封以子男之田」
西周夷王之時,熊渠自稱:「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於是「立其長子康為句亶王,中子紅為鄂王,少子執疵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蠻之地。」

從此,
羋姓熊氏的楚國就與三代中國分道揚鑣,自立為王,不尊於周天子…大不同於華夏中原的宗法親親道統。
這就是自稱為「王」的楚成王…其與陳、蔡、鄭、許等尊周諸侯們不太一樣的地方了。

西元前633年楚成王率領聯軍圍攻宋國之役,因此而具有著一種特殊的、歷史的、價值的意義:
這場圍宋之役的勝負…意味著三代中國宗法親親人倫價值的消長更迭!

關於這點「價值」的意義,我們可以從句中的「楚『子』」看出端倪。
《左傳‧魯僖公27年》中的:「楚『子』」…指的就是楚成王;
楚成王羋姓熊氏名頵(惲),是楚武王之孫、楚文王之子,楚國至此又歷三世稱王,與周天子之天王相頡抗。

楚成王既然自稱為王,《左傳》若要稱呼他的話…似乎應該稱他為王。
但正如《論語‧子路》篇中孔子所強調的「必也正名乎」…站在宗法親親的立場,《左傳》一心尊周自當從周禮;只能尊周天子為天王、不能稱楚國的領導羋頵為王。
更何況在《史記‧楚世家》中太史公曾經記載了楚成王就位之初的這件事:

「(楚)成王惲元年,初即位,布德施惠,結舊好於諸侯。
使人獻(周)天子,天子賜胙,曰:『鎮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於是楚地千里。」

楚成王曾派人獻禮於周天子,那就表示楚成王:臣於周、從於周。
《左傳‧魯僖公27年》於是依照西周成王封熊繹的爵號:「子」…來續稱楚成王惲為「楚『子』」。
只是這位「楚子」並未真的馴服,他只在就位之初曾經「使人獻天子」一次,爾後他依舊自稱為「王」。

對《左傳‧魯僖公27年》「楚子圍宋」之事,我們可以來看看孔子是怎麼描述的:

《孔子‧春秋》魯僖公27年(前633‧晉文公4年‧楚成王39年 )
「冬,楚『人』,陳侯,蔡侯,鄭伯,許男,圍宋。」

雖然西周成王曾經封熊繹為「子」、楚成王也曾派人獻禮於周…
但在魯僖公27年(前633)楚成王依然自稱為王…所以孔子站在三代中國宗法親親的道統立場,
既不願稱楚成王為「子」、更不能稱楚成王為「王」,只有無可如何…稱楚成王為「人」!

結果就變成了「楚『人』圍宋」…而且是無名的楚「人」,帥有名有爵的陳侯、蔡侯、鄭伯、許男圍宋;
這反映出三代春秋當世的價值扭曲。

請注意,孔子是按公、侯、伯、子、男的爵位高下,依序而述。
而在《左傳‧魯僖公27年》「楚『子』圍宋」…《左傳》實在不好意思明白寫出陳、蔡、鄭、許的爵位,
因為除了許男以外,每一位國君的爵位都比楚「子」為高,故而《左傳‧魯僖公27年》含糊籠統地簡稱「諸侯」。
「楚子」一詞…是代替「楚人」的另一種委屈,一種《左傳》不得不然的價值委屈。

第一句話中…除了「楚子」之「子」以外,「如晉」之「晉」也是頗值得討論的焦點。
當楚成王率領楚、陳、蔡、鄭、許五國聯合圍宋時,宋國可以考慮的求救對象,理論上應該是齊,
為什麼?

因為春秋五霸之首是齊國的齊桓公(前685年-前643年在位)。
依《論語‧憲問》中孔子所述:
「(齊)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
依《大戴禮記‧保傅》:
「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再為義王。」
依《管子‧小匡》:
「率天下定周室,大朝諸侯於陽穀,故兵車之會六,乘車之會三;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甲不解壘,兵不解翳,弢無弓,服無矢,寢武事,行文道,以朝天子。」

綜合上面三代中國的文獻所述,齊國自齊桓公(前685年-前643年在位)起逐漸當之無愧成為東周諸侯的霸主,
而《論語‧憲問》篇中孔子更盛讚:「齊桓公正而不譎。」

可以猜想:齊桓公「一匡天下」近四十年,當西元前643年齊桓王過世,僅隔十年…魯僖公27年(前633年),其「正而不譎」的基業應仍有影響,在楚「人」聯軍圍宋之際,應是宋國覓援的對象。
然而,
宋國在此危急存亡之秋,卻好像並未派遣使者赴齊…也許有派、但派了也沒用,所以沒留下記錄;
反而是宋國派重臣公孫固「如晉告急」…獲晉國首肯,為宋國帶來希望,留下歷史鮮明的印記。
這代表「正而不譎」之齊國己如昨日黃花般凋逝;晉國…成為導正中國價值委屈的唯一期許。

‧其次請讓我們來看看最後一句話:
「於是乎(晉文公‧重耳)蒐(閱兵)於被廬,作三軍,『謀』元帥」…請注意句中的:「『謀』元帥」

《左傳‧魯僖公27年》在此所說的「謀」…「謀」的有點虛;
因為《左傳》作者並沒有說出來:到底是誰…「謀」元帥。
其實不但是:「『謀』元帥」,還包括:「『蒐』(閱兵)於被廬」、「『作』三軍」…《左傳》全都沒說:到底是由誰主事的。

「蒐(閱兵)於被廬,作三軍,謀元帥」…理論上、實際上都是由晉文公‧重耳親自主持,
但重耳心虛…心虛什麼?這可分從現實與價值兩種不同的層面來分析。

1. 就現實的層面而言
楚國兵強氣盛,無人敢攖其鋒。
包括陳、蔡、鄭、許四國領導都親自率軍追隨楚成王圍宋,還有那新近與楚聯姻的衛國也與楚結好,魯國早就遊走於楚國、擁楚抗齊,至於齊國則偃旗息鼓不敢有所動作…
而晉國在晉惠公時曾新敗於秦,重耳自外流浪返晉也才不過四年而己;
當時的晉國:軍力不夠強大、戰績乏善可陳、聲望無以號召諸侯,即使將兵力自二軍擴為三軍,要想攖撓楚鋒以解宋圍,恐怕很難…這是令重耳心虛的現實。

2. 就價值的層面而言
兵以義動,方師出有名。
依《左傳‧魯僖公27年》所述,當宋國的公孫固「如晉告急」…重耳於是召開會議,記錄的發言只有二則。
先軫曰:「報施救患,取威定『霸』,於是乎在矣。」
狐偃曰:「楚始得曹,而新昏(婚)於衛,若伐曹衛,楚必救之,則齊宋免矣。」
先軫和狐偃雖然都主張救宋,
但兩者發言的內容或著重於小恩小惠、或著重於機巧謀略,根本不曾言及三代宗法的親親大義…這是令重耳不免心虛的價值層面。

關於價值層面…重耳的心虛,
相信對今天…置身於海峽兩岸、價值遭嚴重扭曲的中國人而言,可能會覺得有點難以理解、難以想像;
但是對三代…猶且沁潤氳氤在宗法家族親親價值體系的賢公子重耳而言,這是很自然的結果。

先軫所說的「霸」…大概是重耳沒聽說過、也不太好意思聽的名詞;在三代中國的《孔子‧春秋》、《穀梁傳》、《公羊傳》自始至終就不曾出現過這個「霸」字。
而狐偃所說的…也不太像他平常所說的話;若把他所說的拿來和趙衰所說的來作對比,就能看出差別了。
套句今天的說法,那就是要先在價值的層面宣布:「為誰而戰、為何而戰」…才可能凝志赴戰;
而先軫、狐偃並未標明這一點。

就因為在現實與價值兩個不同的層面,都令重耳心虛,
所以重耳即使:「『蒐』(閱兵)於被廬」、「『作』三軍」…在形式上稍稍舒解了晉軍現實層面的弱勢,
他仍然想要再藉:「『謀』元帥」的舉措…以補強晉國的價值層面,來號召晉國上下團結一致。

「元帥」…是重耳憑空創造出來的新名詞。
在重耳之前的三代中國史籍…從來沒出現過「元帥」,
在重耳之後的三代中國史籍…也只在晉國出現過一次,那是由韓獻子引用了重耳所創的「元帥」。
不論是稱「帥」或稱「元帥」…實質上重耳本人就是晉國的三軍之帥,
但重耳心虛不敢居帥…才會畫蛇漆足、疊床架屋,再「『謀』元帥」。
《左傳》也感受到「元帥」一詞的冗贅,所以才會留白「蒐於被廬、作三軍、謀元帥」的帥主。

今天可以想像:兩千多年前重耳口中的「元帥」…實際上是一個無定義名詞。
所謂:「謀」元帥…並非晉國真的少了一位三軍之帥,
而是少了一點心中的泱泱之義,少了一股軍中的凜凜正氣…想在價值的層面「謀」取仗義行仁的出師之名。

◆《國語‧晉語四》
文公(重耳)「問」元帥於趙衰。 
(趙衰)對曰:「郤縠可,行年五十矣,守學彌惇。夫先王之法志,德義之府也。夫德義,生民之本也。能惇篤者,不忘百姓也。請使郤縠。」公(重耳)從之。
公(重耳)使趙衰為卿,(趙衰)辭曰:「欒枝貞慎,先軫有謀,胥臣多聞,皆可以為輔佐,臣弗若也。」乃使欒枝將下軍,先軫佐之。
取五鹿,先軫之謀也。郤縠卒,使先軫代之。胥臣佐下軍。
公(重耳)使原季(趙衰)為卿,(趙衰)辭曰:「夫三德者,(狐)偃之出也。以德紀民,其章大矣,不可廢也。」

《國語》很乾脆不言「謀」,直接明言重耳「問」元帥,希望趙衰能為他開釋…為他在價值上醍醐灌頂。
而趙衰的回答,言必稱「德」:緊緊抱住三代宗法的親親價值…與先軫、狐偃的回答迥然不同。

重耳自帥三軍,卻又「問」元帥於趙衰…「問」的是他帥軍出師的價值基礎;
趙衰回答其問的元帥,推薦郤縠為元帥…「薦」的不是個人,而是這個人涵蘊具備「德義之府」的價值;
重耳聽後、內心覺得踏實了,「從之」…「從」的不是郤縠個人,「從」的是郤縠「德義之府」的價值。

重耳滿意於趙衰之所薦,內心有了充實感,
重耳為此而準備獎勵趙衰為卿,藉以彰顯:郤縠是德義之帥、晉軍是德義之師、救宋是德義之戰。
然而:
趙衰推辭,再薦欒枝為卿…「薦」的不是個人,而是這個人涵蘊具備「貞慎」之德。
趙衰藉由推薦而詮釋的不論是「元帥」或「卿」…實為推薦三代中國宗法親親價值體系之德。

當重耳心滿意是於趙衰之所薦,準備再次獎勵趙衰為卿,趙衰又再次推辭,而又再次推薦狐偃。
而趙衰之舉「三德」而稱「以『德』紀民,其章大矣」…趙衰的用旨宏大,具有三方面的用意:
一、提醒重耳珍惜親親之德。
二、調和晉國宗室親親之德。
三、強調晉軍己擁親親之德。

◆《國語‧晉語四》
過衛,衛文公有邢、狄之虞,不能禮焉。
甯莊子言于(衛文)公曰:
「夫禮,國之紀也;親,民之結也;善,德之建也。
國無紀不可以終,民無結不可以固,德無建不可以立。
此三者,君之所慎也。今君(衛文公)棄之,無乃不可乎!
晉公子(重耳)善人也,而衛親也,君(衛文公)不禮焉,棄『三德』矣。…」

每一個中國人可以有自己認知的「三德」,衛國的甯莊子…在推薦重耳時也曾闡述他所認知的「三德」。

當時趙衰、狐偃一行人跟隨著重耳離開狄國,來到了同為姬姓宗室的衛國,
而衛文公卻忙著處理邢、狄等國的外患,並沒有善加禮遇重耳。

衛國正卿甯莊子以「三德」:禮賓、親親、善善…勸衛文公禮遇公子重耳,因為重耳是宗親的有德善人。
衛國的甯莊子非常看重這位落難的公子,盛讚重耳之德:
「…晉胤公子(重耳)實德;晉仍無道,天祚有德,晉之守祀,必公子(重耳)也。」
然而,
衛文公並沒有接受甯莊子的「三德」教言,最終重耳一行離開了衛國。
當時趙衰跟隨著重耳,應該聽說過甯莊子所言的「三德」:禮賓、親親、善善…並且印象深刻。

事隔十年之後,
晉國的趙衰稱狐偃進「三德」:教民以義、徵民以信、示民以禮…非常類似甯莊子所言的「三德」,
趙衰藉此提醒重耳:切勿妄自菲薄自身擁有…為甯莊子所推尊之德;那將是晉國嬴得諸侯人心向背的勝負關鍵。
這是趙衰舉「三德」:提醒重耳猶新記憶、堅定重耳猶虛自信…珍惜親親之德。

◆《左傳‧魯僖公27年》(前633年‧晉文公4年‧重耳65歲)
晉侯(重耳)始入而教其民。二年,欲用之。
子犯(狐偃)曰:「民未知義,未安其居。」
於是乎出定(周)襄王,入務利民,民懷生矣;將用之。
子犯(狐偃)曰:「民未知信,未宣其用。」
於是乎伐原以示之信,民易資者,不求豐焉,明徵其辭。公(重耳)曰:「可矣乎?」
子犯(狐偃)曰:「民未知禮,未生其共。」於是乎大蒐以示之禮,作執秩以正其官,民聽不惑,而後用之。
出穀戍,釋宋圍,一戰而霸,文(重耳)之教也。

重耳在剛回到晉國的時候,晉國上下人心浮動、百廢待舉;第二年重耳就想對外用兵…
狐偃告誡重耳,應先:教民以義。
於是重耳扶佐周襄王,平定周天子的家變,立天下正位;這時候重耳又想到對外用兵…
狐偃告誡重耳,應先:徵民以信。
於是重耳在取周襄王所贈的原城時,圍原三日不下,守信退圍,原城自動投降;此時重耳又要對外用兵…
狐偃告誡重耳,應先:示民以禮。
這正是宋國派人求援,晉國決心出兵解宋圍的前夕;於是晉國在被廬行禮閱兵、作三軍…三德俱備、將出師。

當晉國既然決定出師救宋後,在正常的情況下,
應該先行決定上、中、下各軍正副領導人選,其次再動員組織基層的三軍部隊,最後才正式舉行閱兵誓師。
然而依《左傳‧魯僖公27年》的敘述,實際上晉國準備出兵的程序卻是:
先行閱兵…「閱」二軍無帥之兵,閱兵後才想到二軍無以克敵解圍,
次作三軍…「作」未定領導之軍,擴為三軍之後才想到三軍尚缺帥,
後謀元帥…「謀」三軍領導之帥,另外還需補上中下各軍正副領導。

晉國準備出兵的程序的顯得有些紊亂。
晉國的紊亂…就表現在重耳返晉己歷四年,而晉國卻依然卿位虛懸、軍帥不定。
晉國的這種紊亂…也表現在宋國公孫固赴晉求援時,晉國留下的發言記錄上,依《左傳‧魯僖公27年》所載,當發言的只有二人:先軫與狐偃。
這兩人:皆是曾經追隨重耳在外流亡之人,
這意味著留在晉國之宗族:根本無人發言,或發言無足輕重、不值得記載。
這也意味重耳內心與晉國上下人心…實處於浮動之中,流亡派當權、留守派噤聲,兩派並未水乳親親相融。

趙衰先前以「德」:先薦郤縠為元帥、再薦欒枝為卿…郤縠、欒枝都是姬姓宗族、且皆屬留守派,
趙衰非為姬姓,由他來薦宗親派…超然客觀,宏親親之倫;
趙衰是流亡派,由他來薦留守派…坦然無私,得親親之旨。
最後趙衰標舉「三德」:推薦狐偃為卿…狐偃是姬姓宗族、與趙衰一樣是流亡派的代表性人物。

《左傳‧桓公十一年》「師克在和,不在眾。」
《吳子‧圖國》「圖國家者,必先教百姓而親萬民…不和於國,不可以出軍;不和於軍,不可以出陳(陣)。」
重耳分別任命留守派的郤縠為中軍帥、欒枝為下軍帥,再命狐偃兄弟為上軍帥,這使得晉國內部兩派親親相融。
這是趙衰舉「三德」:化解晉國宗室疑慮、凝聚晉國宗族互信…調和親親之德。

趙衰在出兵前夕追述狐偃所「出」的「三德」,
那是過去重耳帥領晉軍,以義扶周室、以信服原城、以禮蒐被廬,
那表示晉軍己經擁有了義、信、禮「三德」,只不過是被晉軍忽略了,而這正是晉楚形勢消長的關鍵。

《吳子‧圖國》:「凡制國治軍,必教之以禮,勵之以義,使有恥也。」

三代春秋的甯莊子稱「三德」:禮、親、善以正人倫,
三代戰國的吳起則稱「三德」:禮、義、恥以論兵法,
三代春秋的趙衰亦稱「三德」:義、信、禮…近於甯莊子與吳起的「三德」,趙衰藉此點出:
晉楚相爭…爭的不是晉楚軍力的對比,而是晉楚價值的對比,
晉楚相爭…爭的是親親價值的制高點,只要晉國標舉宗法親親之禮、勵之以義、示之以信,那麼陳、蔡、鄭、許及曹、衛就可能成為晉國的與國,楚國聯軍貌合神離,晉國之勢就能反寡為眾。
這是趙衰舉「三德」:重申晉軍光榮戰史、宏揚晉軍可貴內涵…強調親親之德。

趙衰所舉的「三德」立義精深:說明了救宋之「為誰而戰、為何而戰」…是為三代中國的親親道統而戰,
趙衰點醒晉軍己經擁有了:義、信、禮,來為晉軍凝志立帥;這是先軫、狐偃所不曾觸及的價值領域。

重耳由此御德帥志、運籌幃幄,令楚共王知難而退,晉軍因此不戰而屈人之兵,解除了宋國之圍;
至於對那糾纏不己的子玉所帥之楚國聯軍無禮挑釁,重耳於退避三舍之後,終在城濮「一戰而霸」!
與其說晉軍的「一戰而霸」是…晉文公‧重耳教導晉軍的結果,
不如說是…趙衰以「德」為重耳心中立帥,重耳才能元氣飽滿帥德以教晉軍。

重耳所「問」得之「元帥」:郤縠…實際上出任元帥僅數月即亡,既未直接救宋、更未參與城濮之戰;
但趙衰己為重耳心中薦德立帥…宋圍才能不戰而解,楚軍終於折鋒而潰。
在此也可以看出:
當初重耳所問之「元帥」…其實並非真要問中軍將的人選,而是要問「為誰而戰、為何而戰」的價值所在。

只是當郤縠過世,重耳卻未依趙衰之薦,竟超拔了卿位排名居末的下軍佐‧先軫,繼任排名第一的中軍元帥。
在這件事情上重耳乾綱獨斷,三代史籍中並未記載重耳曾「問」過趙衰…因為那絕非趙衰的意思。
假如趙衰之薦「德」為正,那麼…這或許算是重耳的任「謀」之「譎」。

《國語‧晉語四》「欒枝貞慎,先軫『有謀』…皆可以為輔佐,臣(趙衰)弗若也。

趙衰讚:「先軫有謀」、而先軫言:「取威定『霸』」…重耳為了求「霸」,乃拔擢有謀的先軫。
所以《左傳‧魯僖公27年》說:「…一戰而『霸』,文(重耳)之教也。」
不知道,這是《左傳》讚重耳的:求「霸」得「霸」,或是《左傳》譏重耳的:未能以「德」興王?
這可稱為重耳的:「譎德」。

然而我們也不能不衷心佩服:先軫的確是「有謀」。
在解宋之圍,以及晉楚爭霸的過程當中,先軫神出鬼沒之「謀」貫穿全場,表演的酣暢淋漓令人擊節。
實際上先軫於中軍元帥的任內,其運「謀」幃幄:
不但在晉文公御德帥軍的帳下嬴得了晉楚城濮之戰、還在晉襄公(晉文公之子)墨絰帥軍的帳下嬴得了晉秦崤之戰,把戰爭謀詭的藝術昇華至於頂點。

只是先軫之「謀」運用過度,漸離三代春秋宗法親親的王道繫羈,漸入三代戰國縱橫捭闔的霸道歧途。
為此…在他帥軍嬴得了晉狄箕之戰的尾聲,
先軫終於愧而能省、謝幕歷史的舞台:「匹夫逞志於君,而無討,敢不自討乎」?
於是,脫掉了身上所有的盔甲,「免冑入狄師,死焉。」…慷慨壯烈、以身殉「謀」!

重耳之「譎」德用「謀」,任命先軫為中軍元帥…「報施救患,取威定『霸』」…承接了齊桓公霸業。
其所以成霸的主因,也許並不在於:「譎」德用「謀」。

《史記‧趙世家》
「重耳為晉文公,趙衰為原『大夫』,居原,任國政。」

因趙衰「溫、良、恭、讓」,故長期居於「大夫」低位。
但正如太史公所言,趙衰雖然辭卿以居「大夫」,遠遠比不上那山節藻梲為齊桓公尊為「亞父」的管仲,
可是趙衰仍然頗為晉文公倚重而得以「任國政」;太史公意在指出:這才是重耳成霸的真正主因。

重耳逝前一年(魯僖公31年,晉文公8年、前629年)重耳專意拔擢趙衰為卿,「作五軍,使趙衰將新上軍」(◆註一)…這表示趙衰其實頗受重耳的眷顧;

等到重耳逝世當年(魯僖公32年,晉文公9年、前628年),因狐偃過逝,重耳又再拔擢趙衰為上軍佐。(◆註二)
此時排名在趙衰之前的:
先軫(中軍元帥)、先且居(上軍將、先軫之子)…皆為趙衰所薦而為卿,因此趙衰在晉國實受相當的重視。

太史公所言:趙衰是「居原」以「任國政」…包括雙面的義涵。

「原」指原城,既非為晉國首邑、亦非為晉國廟堂所在…故趙衰的「任國政」,只能算是「遙」「任國政」。
「原」是重耳賜給趙衰的封邑,但沒有多久,
當魯僖公28年初,重耳用「謀」超拔先軫為中軍元帥之後;
《左傳‧魯僖公31年》、《左傳‧魯僖公33年》…《左傳》作者立刻改稱先軫為「原」軫。
這表示原先賜給大夫‧趙衰的「原」城,己經改賜給升任正卿‧中軍元帥先軫了。
而趙衰以「大夫」、「居原」而「任國政」…這或許也是太史公意在指出:重耳只能成霸、不能成王的主因。

但無論如何,太史公注意到趙衰的重要性,即使趙衰「居原」…仍然能為重耳薦德「立帥」、若「任國政」;
這是重耳成霸的真正主因。
可是等到重耳過世、晉襄公就位後,「有謀」先軫仍然位居中軍元帥…晉國霸業又將何以為繼?

重耳逝次年(魯僖公33年,晉襄公元年、前627年),先軫「免冑入狄師」而歿,
晉襄公拔擢:先且居(先軫之子)升中軍元帥(《左傳‧魯僖公33年》),這時趙衰以上軍佐之職實同上軍將。
此時依史籍所載的晉國之卿有:‧
先且居(中軍元帥)、欒枝(下軍將)、胥臣(下軍佐)…皆為趙衰所薦而為卿,故趙衰仍受晉國上下重視。

趙衰既受晉國上下重視,趙衰以德「立帥」…仍然深深影響著晉國之政,使晉文公過世,能續晉之霸業不輟。

最後在魯文公5年(晉襄公6年‧前622年)趙衰與先且居、欒書、胥臣同年過世。
還好,由於陽處父(趙衰舊屬、晉襄公老師)以「能」推薦趙衰之子趙盾(◆註三),
於是在魯文公6年(晉襄公7年‧前621年)晉襄公任趙盾為中軍元帥。這一年晉襄公、陽處父逝。

趙盾開始執掌晉朝政長達20年(前621年-前601年),
趙盾在20年的中軍元帥任內帥政以德,父子兩代攜手建立晉國中軍元帥的傳統…實趙衰「以德立帥」之遺惠。

楚國之先,出於黃帝,實與中原諸侯血胤相親,但依三代宗法價值而言則疏。
齊桓公、晉文公之拒楚尊王以霸,實為彰顯宗法親親價值體系之德義。
齊桓公雖然堂堂正正、正而不譎;但…管仲、隰朋先齊桓公而逝,齊國霸業至齊桓公虫流而逝、戛然斷之。
晉文公雖然譎德序位、譎而不正;但…問帥於趙衰,受趙衰薦帥,使晉國上下心中能以德立帥,用崇親親;
即使重耳過逝,晉國歷任中軍元帥皆能善守親親德義,使晉國之霸業一直延伸到春秋時代結束,這應該歸功於趙衰的薦德「立帥」吧。

◆註一
《左傳‧魯僖公31年》(晉文公8年、前629年)「秋,晉蒐于清原,作五軍以禦狄,趙衰為卿。」
《國語‧晉語四》「狐毛卒,使趙衰代之。辭…以趙衰之故,蒐于清原,作五軍。使趙衰將新上軍。」

《左傳》說晉文公8年(前629年),也就是晉文公‧重耳逝前一年,趙衰終於從大夫升任為卿。
這是因為為重耳在清原舉行閱兵,把原來的三行改為二軍(新上軍、新下軍),并入三軍(中軍、上軍、下軍)之內而成為五軍;而趙衰就在這次「作五軍」時被任為卿。
但《左傳》沒說重耳為什麼要:「蒐于清原,作五軍」?

《國語‧晉語四》解開了重耳:「蒐于清原,作五軍」的緣由。
那是因為上軍將的狐毛過世,重耳想要提拔趙衰接上軍將的卿位,但趙衰仍然謙讓,推薦先軫之子先且居。
於是重耳接受趙衰的意見,任先且居為上軍將。
並且為了提拔趙衰為卿,才特地「蒐于清原,作五軍」…任趙衰為卿,為新上軍將。

伴重耳流亡的狐毛、狐偃、先軫、胥臣諸人當中,趙衰是最後升任為卿的,
其中狐偃、先軫、胥臣…都是由趙衰推辭自己的卿位,再由他向重耳推薦的。
而狐毛(上軍將)、狐偃(上軍佐)、先軫(下軍將)、胥臣(下軍佐)開始任卿之職都比趙衰(新上軍將)高;但…趙衰顯然受到重耳高度的重視。

◆註二
《國語‧晉語四》「子犯(狐偃)卒,蒲城伯(先且居)請佐…乃使趙衰佐新(?誤)上軍。」

魯僖公27年(晉文公4年‧前633年)趙衰辭卿位、推薦狐偃時,重耳準備任命狐偃偽上軍將,
但狐偃也因尊重親親倫序,辭而薦兄長狐毛,所以重耳改任:狐毛為上軍將、狐偃為上軍佐。
此時三軍將佐為:
郤縠(中軍元帥)、郤溱(中軍佐),狐毛(上軍將)、狐偃(上軍佐)、先軫(下軍將)、欒枝(下軍佐)。

魯僖公31年(晉文公8年‧前629年)狐毛已逝,狐毛的上軍將懸缺未補,
這一年重耳「蒐于清原,作五軍」,想任命趙衰為上軍將,結果趙衰辭而推薦先軫之子先且居,所以重耳改任:先且居為上軍將(狐偃仍為上軍佐),趙衰為新上軍將…趙衰終於由大夫升為卿。
此時五軍將佐為:
先軫(中軍元帥)、郤溱(中軍佐)、先且居(上軍將)、狐偃(上軍佐)、欒枝(下軍將)、胥臣(下軍佐)、趙衰(新上軍將)、箕鄭(新上軍佐)、胥嬰(新下軍將)、先都(新下軍佐)。

第二年,魯僖公32年(晉文公9年‧前628年)狐偃逝,上軍將先且居向重耳請示,於是重耳升趙衰為上軍佐。
此時三軍將佐為:
先軫(中軍元帥),郤溱(中軍佐),先且居(上軍將)、趙衰(上軍佐)、欒枝(下軍將),胥臣(下軍佐)。

《國語‧晉語四》文中說重耳:「乃使趙衰佐『新』(?)上軍」…
「新」是贅字,趙衰應該是由新上軍將升為上軍佐,接替己逝的狐偃之位…這表示趙衰仍受重耳高度的重視。

《國語》的這種錯誤,應該是古人傳抄的筆誤;類似的錯誤也可舉出《史記》之一例:

《史記‧晉世家》「(晉襄公)六年,趙衰成子(趙衰)、欒貞子(欒枝)、咎季子犯(狐偃?誤)、霍伯(先且居)皆卒。趙盾代趙衰執政。」

魯文公5年(晉襄公6年‧前622)應該是臼季(胥臣)過世,
因為咎季子犯(狐偃)早在六年前就過世了,當年就因為狐偃過逝,重耳才會任‥命趙衰接任狐偃的上軍佐。

《史記》臼季(胥臣)之誤,對比《左傳》一目了然:
《左傳‧魯文公5年》(晉襄公6年、前622年)「晉趙成子(趙衰),欒貞子(欒枝)、霍伯(先且居)、臼季(胥臣)皆卒。」

◆註三
《左傳‧魯文公六年》(晉襄公7年、前621年)
「六年,春,晉蒐于夷,舍二軍,使狐射姑(賈季)將中軍,趙盾(趙衰之子)佐之。
陽處父至自溫,改蒐于董,易中軍,陽子(陽處父)成季(趙衰)之屬也,故黨於趙氏,且謂趙盾能。
曰:『使能,國之利也』,是以上之。
宣子(趙盾)於是乎始為國政。制事典,正法罪,辟刑獄,董逋逃,由質要,治舊洿,本秩禮,續常職,出滯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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