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就是帽子，這是一個名詞、是三代中國人對帽子的稱呼。
這裡所稱的冠…專指士者之冠；因為在三代中國並非每個人都能冠、都有冠。
比方說：三代的市井庶人就未必能冠、未必有冠。
他們或務工、或務農，辛勤勞力，不方便戴冠；所以通常無冠，他們即使戴帽…也絕非宦者之冠、亦非士者之冠；冠者一般為士紳貴族階級。

「冠」也是戴冠的簡稱，這就變為動詞，那超越了一個簡單的戴冠動作，包括一系列與冠相關的禮儀。

《禮記‧冠義》
凡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
故冠而後服備，服備而後容體正、顏色齊、辭令順。
故曰：冠者，禮之始也。是故古者聖王重冠。

冠…是在穿完衣服，最後才能戴冠；所以說：「冠而後服備」；
也只有在戴冠之後，才能開始行禮；所以說：「冠者，禮之始也」。
基於此，所以「古者聖王重冠」，我們稍微有點好奇，古代的聖王究竟是怎麼個重冠法呢？

《禮記‧禮器》
禮…天子之冕，朱綠藻十有二旒，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士三。

這裡的「冕」其實就是冠。
「冕冠：周曰爵弁，殷曰冔，夏曰收…冕冠垂旒，周禮、天子冕前後垂延朱綠藻有十二旒。」
「冕」是在最正式的場合，身為領導行宗法人倫大禮所戴之冠，屬於宦者之冠。
冕…在前後都有用朱綠兩色繩子串起珠子的垂旒；這垂旒的功用有二：

一、《孔子家語‧入官》「聖主冕而前旒，所以蔽明也」。
這是孔子對子張的說法：前旒是用來遮住領導視線…「水至清即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這樣有些事情可以假裝沒看到。
不過垂旒實際上無法真正的「蔽明」，就算真能「蔽明」，也只能解釋前旒的功能，無法解釋後旒。

二、垂旒真正的功能，依我輩市井小民之見，應該是要限制戴冕冠者的頭不要亂動。
因為頭一動、垂旒也動，頭小動、垂旒可能大動，頭快動、則垂旒會難以逆料地攪動…
周天子冕冠垂旒十二！

這充分說明了「古者聖王重冠」：因為；想想看，他得費多少心力注重自己的頭上之冠；而垂旒十二…也就成了歷代皇帝冕冠的標準。
當然，上面講的冠…是天子在正式宗法人倫大典中所戴的冕冠，
那應該不是《國語‧晉語六》所述的「趙文子冠」…所戴之冠，而且這裡所稱的冠應該是指完整的冠禮。

一個青澀少年的冠禮，在三代中國而言，應該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己；
但這是三代中國宗法家族親親人倫體系的一個小小窗口，中國五千年文化的滄桑起伏由此可略窺其端。

趙文子行冠禮之際並未入仕、應僅為士人，也許他大體遵行著如同《儀禮‧士冠禮》的程序，由來賓加冠三次：緇布冠、皮弁、爵弁…
實際上在《國語‧晉語六》的「趙文子冠」文中，並未描述趙文子所戴之冠。
而我們也不清楚趙文子行冠禮的程序，因為「趙文子冠」全文…簡簡單單只提過兩次的「冠」字：
一次是在開篇的第一句話：「趙文子冠」…一句話、四個字，簡單說明趙文子行完了冠禮。
一次是在趙文子行完冠禮後，去拜見韓獻子，韓獻子對趙文子的諄諄教誨說了一句話：「人之有冠」。

既然「古者聖王重冠」…三代中國的縉紳士族上行下效當然也重冠，所以才會舉行專門的冠禮。
但在「趙文子冠」一文當中，我們發現整個冠禮就用「趙文子冠」四個字簡單交待，根本不曾講到冠的樣式、也未述及冠禮的儀式…為什麼？

《禮記‧冠義》「冠者，禮之始也。」
冠是一種外在有形的樣式，禮是一種外在有形的儀式；真正的重點在無形的、宗法親親的人倫思想價值。
冠的樣式是多變的，如緇布冠、皮弁、爵弁；如冕冠的：「周曰爵弁，殷曰冔，夏曰收」；
同理，冠禮的儀式也是隨時、隨地、隨人而變化；只有冠所象徵的親親人倫內涵才是真正永恆不朽的。
冠以申禮、敘倫…有形之冠意在無形之倫，
這是重冠的中國…其冠有異於西方之冠、有別於現代之冠的文化特色！

故《國語》的「趙文子冠」，並未描寫冠的樣式、亦未贅言冠禮的儀式，專門闡述思想價值的人倫關係；因為言為心聲，人倫關係…就從每一個人所說的話當中，自然地表現出來。
對此，請讓我們先從曾受養於趙氏、並曾義伸援手於趙氏的韓獻子…來開始討論趙文子之冠。

《國語‧晉語六‧趙文子冠》
…見韓獻子，獻子曰：
「戒之，此謂成人。
成人在始與善，始與善，善進善，不善蔑由至矣；始與不善，不善進不善，善亦蔑由至矣。
如草木之產也，各以其物。
人之有冠，猶宮室之有墻屋也，糞除而已，又何加焉。」…

趙文子拜見韓獻子，韓厥說：
「要嚴格要求自己，這才是真正的『成人』。
成人之後，一開始就要親近善人，親善人、善人薦善人，不好的惡行就沒空隙可鑽了。
一開始若親近惡人，惡人再薦惡人，那麼，好的品德也就不會滋生了。
這就像草木的生長，各從其類。
一個人戴上了冠冕，就像宮室有了圍牆和屋頂，只要經常打掃就行了，還會有什麼污染呢？」

韓獻子對趙文子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戒之，此謂成人。」
這句話表面看來人人能懂，所謂「成人」…不就是成了大人嗎？

《禮記‧曲禮上》人生十年曰幼，學。二十曰弱，冠。三十曰壯，有室。四十曰強，而仕。

依照三代中國的想法，二十歲正是從幼年（十歲）轉為壯年（三十歲）的過渡階段，稱為「弱」；
雖然戴上了冠就表示己經是成人了，但才剛剛變為成人、還是相當弱小的成人，有許多東西尚待學習。
這樣的說法，縱有添註具體的年歲數字…仍然感覺很抽象，仍然有一點模不著頭緒：究竟什麼是成人？

《禮記‧冠義》成人之者，將責成人禮焉也。

假如我們直接去看《禮記》的冠義篇，
會發現冠的意義就是成人，就是藉著冠的儀式來強調、昭告當事人的成人…我們能理解，但感覺很抽象；
這和韓獻子當面告訴趙文子，說「戒之，此謂之成人」…字面上像是一樣令人似懂非懂的抽象。
還好，這是一場真實冠禮的後續完整描述，我們有足夠的資料能做更深一層的解析。

「趙文子冠」一文，描述趙文子冠後參見九人向其請益，在「趙文子冠」四個字之後就是：

《國語‧晉語六‧趙文子冠》
…（趙文子）見欒武子（欒書），武子曰…
見中行宣子（荀庚），宣子曰…
見范文子（士燮），文子曰…
見郤駒伯（郤錡），駒伯曰…
見韓獻子（韓厥），獻子曰…
見智武子（荀罃），武子曰…
見苦成叔子（郤犨），叔子曰…
見溫季子（郤至），季子曰…
見張老（張孟）而語之，張老曰…。

趙文子一直見人、不說話…這就是成人、是韓獻子提醒趙文子所當為的成人。
只有最後見張老才「而語之」…但文中仍然不錄趙文子之語，只錄張老之語；這是作者遵成人之倫。
什麼是「趙文子冠」的成人？
趙文子初為最「弱」的成人，無說話的權力、只有謙卑聽訓的義務，這就是隱喻人倫尊卑的成人初步。

我們之所以會認為趙文子所見的九個人可能都未參加冠禮，主要是從趙文子所見張老的話中看出端倪的。

「見張老（張孟）而語之」…
趙文子最後才見張老，因為張老僅是大夫、地位最低，所以最後才見；
同時張老顯然與趙家最親、為趙氏一門所重，這也是趙文子最後見張老的原因。
趙文子在見前面八人，他身為晚輩只有行禮如儀的客套並未多言只能聆訓；但見張老之前卻說了一些話，說了什麼話？
除了客套話之外，應該是趙文子向張老報告他前面八位國卿對他的教言。

所以張老這才能為趙文子分析：
「善矣，從欒伯（欒書）之言，可以滋；范叔（士燮）之教，可以大；韓子（韓厥）之戒，可以成。
物備矣，志在子。
若夫三郤（郤錡、郤犨、郤至），亡人之言也，何稱述焉！
智子（荀罃）之道善矣，是先主覆露子也。」

張老稱讚欒書、士燮、韓厥、荀罃的教言，不評荀庚（「美哉！惜也，吾老矣！」）…這些話都很適切；
但直斥三郤（郤錡、郤犨、郤至）：「亡人之言也，何稱述焉！」…雖然頗有道理，卻不適合言於人前；
所以我們判定：
張老並非在冠禮上、而是在冠禮外才說的…那麼其他曾居卿位的八人也應是非在冠禮上說的。
而「趙文子冠」既言冠禮，卻專錄未在冠禮上的外人之言…這樣的行文又代表著一種怎樣的意涵？

我們試看「趙文子冠」文中記載趙文子行冠禮後，他以晚輩的立場去拜見請益的九人，皆非趙氏之人。
「冠者，禮之始也」…
禮所以序人倫也，原本冠禮是在同姓、同氏的親親家族內部行禮，後來或邀外賓，但仍在宗廟之內；
如今「趙文子冠」所述之冠禮…進而延伸到宗廟之外，趙文子到異姓、異氏的家門聆訓以成冠禮，這可說是三代宗法人倫的有力擴張，中國因此乃終能成其大者…實源諸於此；
這是「趙文子冠」行文的整體人倫意涵。

此之親親：不但親近最親的同姓、同氏親人，也尊重相親的異姓、異氏之人，彼此以禮相交、以德相待；
親親…非因同姓而親、同氏而親，是因具有相同的宗法思想、相同的人倫價值，故以禮相親、以德相親。
而中國的姓…才能自遠古渺而不知緣起、帶有部落意味之姓，逐漸開支散葉成為帶有嚴格血緣意義之氏。

例如：
八卿中的姬姓七卿：欒書、荀庚、荀罃、韓厥、郤錡、郤犨、郤至…己分成欒、荀、韓、郤四氏；
而荀氏終又再分為中行、智兩氏；郤氏又再分為郤、苦成、溫三氏。
實際上在《國語》中己經分別稱荀庚（父任中行之將）、荀罃（父封邑為智）：為中行宣子、智武子。
而郤氏只稱宗長郤錡為郤駒伯，至於同宗的郤犨（封邑為苦）則稱苦成子，郤至（封邑為溫）別稱溫季子。
再如：
祁姓的士燮，是士氏，因曾被封於范，所以也稱范氏。
而嬴姓的趙武（趙文子），與秦國的領導同宗，但為趙氏。

這些都讓我們清楚地看到、深切地感覺到：三代中國的宗法家族體系，在此進入到一個爆發期，
原來著重地域部落之姓…快速擴張、變為以血緣之氏為主，而強氏之族也因封地之遷蛻化為另一氏族；
到了漢朝以後，各各氏族又將再歸之為穩定之姓…成為上承於氏、具備嚴格宗法家族血緣意義之姓，從此以後瓜瓞綿綿，終而成就了我們今天的泱泱中國。
這一切就具體而微發軔於：趙文子之拜訪異姓、異氏長老，親親共融出具有中國特色的宗法家族體系。

趙文子拜訪的九位大老而除了最末的張老（張孟）為大夫以外，其他全都成為晉國之卿，包括：
欒武子（欒書）、中行宣子（荀庚）、范文子（士燮）、郤駒伯（郤錡）、韓獻子（韓厥）、智武子（荀罃）、苦成叔子（郤犨）、溫季子（郤至）。
而我們相信，趙文子在拜訪這八卿之際，他們當時應該是同時為卿、共掌晉國之政；
我們也相信，趙文子應該是依尊卑之序拜訪，這也是韓獻子提醒趙文子：成人須依從人倫尊卑的另一面。

中國自古至今以親親而尚稱國家：國即是家、家即是國；
趙文子這樣的拜訪順序，其中實內蘊、內和、內建：國家之意。而這…得從晉國的執政六卿開始談起。

晉國從公元前633年晉文公開始調整宗法家族體制，稍有別於他國：將三軍、六卿做常態性的軍政結合。
三軍分中軍、上軍、下軍，每軍各有一名將、佐皆為卿，同時只有卿才得為三軍將、佐…軍政合一。
依序為中軍將、中軍佐、上軍將、上軍佐、下軍將、下軍佐；而中軍將又稱元帥，是晉國執政的正卿。

晉文公以家為軍，三軍將、佐各自率領家族之軍，帶領下屬的家兵，共同形成晉國國之三軍…家軍；
晉文公以家為政，六卿各自代表自己的家族，帶領下屬的家族，共同拱衛宗室家族執政…家政。
晉文公的三軍六卿軍政結合：擁家成國、以國為家，乃立國家；大體仍是三代中國親親家族體系…家國。
但較諸傳統的鄭、魯兩國，我們可看出稍有一點不同；
例如：鄭國七穆是以鄭穆公血胤宗室為卿、乃立國家，魯國三桓亦是以魯桓公血胤宗室為卿、乃立國家；
可是晉文公的三軍六卿，並不完全為姬姓的血胤宗室。
像趙文子的曾祖趙衰是嬴姓、趙氏，曾任新軍將（前629）、上軍佐（前628）而為卿，
由此可見晉國的親親宗法家國，較鄭、魯兩國更為寬廣、更為包容、更具備家國擴張的基礎。
這正是趙文子拜會八卿的源由。

爾後晉襄公一度曾增加新軍變四軍、八卿；晉景公更曾擴為六軍十二卿，之後裁併新軍，仍為四軍八卿。
這就是趙文子冠的時代背景：當時國君為晉厲公，依序有：中軍、上軍、下軍、新軍，將、佐共計八卿；
我們合理的推測，趙文字冠後所拜訪的正是分為四軍將、佐的八卿；關於這點可從《左傳》中找出線索。

《左傳‧成公13》（晉厲公3年‧前578）
晉欒書將中軍，荀庚佐之，士燮將上軍，郤錡佐之，韓厥將下軍，荀罃佐之，趙旃將新軍，郤至佐之。

這是魯成公13年（晉厲公3年‧前578）晉秦麻隧之戰時，晉國的四軍八卿名單。
這名單與趙文子拜會的八卿比較，非常地相近，僅多了：下軍將趙旃；卻少了：苦成叔子（郤犨）。

《左傳‧成公16年》（晉厲公6年‧前575）晉楚鄢陵之戰，
欒書將中軍，士燮佐之，郤錡將上軍，荀偃佐之，韓厥將下軍，郤至佐新軍，荀罃居守，郤犨如衛…
郤犨將新軍。

這是魯成公16年（晉厲公6年‧前575）晉楚鄢陵之戰時，晉國的四軍八卿名單；不過需要說明一下；
「荀罃居守」…實際應居下軍佐，「郤犨如衛」…出使後，實際應居新軍佐。
如此，這名單與趙文子拜會的八卿比較，更為相近，僅少了荀庚、多了荀偃（荀庚之子）。

因而，
我們可以推想：荀偃是在荀庚退休、過世後，代表荀氏（中行氏）出任為卿，
而在荀庚退休前，很可能郤犨己先行將新軍為卿，那時的四軍八卿正是趙文子拜會的名單！

「此謂之成人」…
雖然，我們無法確認趙文子拜會的正確時間，
但趙文子應該是在魯成公13-16年間（晉厲公3-6年，前578-575）依官位尊卑拜會晉國的四軍八卿。
趙文子拜會的人物秩序，順乎三代中國宗法親親的君臣、父子、兄弟之倫…這是韓獻子「此謂之成人」的弦外之音，而趙文子一步不錯地正恭謹遵守著成人世界的宗法之禮依序拜會八卿。

同時，趙文子拜會之際，正是趙旃己退休、郤犨頂替趙旃為新軍將、趙氏家族己無人為卿之際，
趙文子自然希望有一天能為代表趙氏…進入八卿之列，好為國效力、也得以壯大庇蔭其家族；
這是晉國、也是三代中國…家即是國、國即是家的宗法親親人倫特色，
這是韓獻子「此謂之成人」的積極意義；問題是初行冠禮的少年趙文子，憑什麼有這樣的自信能入仕？
對此，我們可以參考趙文子拜訪荀罃時，荀罃對他的鼓勵，可以看出端倪。

《國語‧晉語六‧趙文子冠》
…見智武子，武子（荀罃）曰：
「吾子（趙文子‧趙武）勉之，成（趙衰），宣（趙盾）之後而老為大夫，非恥乎！
成子（趙衰）之文，宣子（趙盾）之忠，其可忘乎！夫成子導前志以佐先君，導法而卒以政，可不謂文乎！
夫宣子（趙盾）盡諫於襄、靈，以諫取惡，不憚死進，可不謂忠乎！
吾子勉之，有宣子（趙盾）之忠，而納之以成子（趙衰）之文，事君必濟。」…

荀罃是八卿當中，唯一坦白、直接大力鼓舞趙文子的人物。
荀罃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吾子（趙文子‧趙武）勉之」…對趙文子勸勉有加。
他接著說：「成（趙衰），宣（趙盾）之後而老為大夫，非恥乎」…對趙文子入仕為卿充滿高度的期許。
而荀罃勸免趙文子的焦點在於：
趙文子的曾祖趙衰（追隨晉文公在外流浪19年）之文、趙文子（趙武）的祖父趙盾（在晉襄公、晉成公執政20年）之忠…荀罃是站宗法親親、家族一體的價值立場，勉勵趙文子不忘其先、無愧於先、能述其先！

荀罃曾經歷敗戰受俘的屈辱，但他始終不懈不餒、不卑不亢，無改其高尚的品格，
他以忠孝教於趙文子，充分展現出晉國親親宗法海納百川的泱泱大度之風。（公元前566-560荀罃終於出任中軍將，成為晉國的執政之卿）
「智子（荀罃）之道善矣，是先主覆露子也」…這是張老對荀罃公允的評價，特別強調其善禱忠良之後。

如荀罃所示：在親親宗法制度下，先人之庇蔭，是趙文子拜會八卿的信心泉源。

而趙文子之所以會深懷信心拜會八卿，因為他知道除了荀罃、韓厥，還有另外一位值得期許的重卿：士燮（范文子）。

《國語‧晉語六‧趙文子冠》
…見范文子，文子（士燮）曰：
「而今可以戒矣，夫賢者寵至而益戒，不足者為寵驕。
故興王賞諫臣，逸王罰之。吾聞古之王者，政德既成，又聽於民，於是乎使工誦諫於朝，在列者獻詩使勿兜，風聽臚言於市，辨祅祥於謠，考百事於朝，問謗譽于路，有邪而正之，盡戒之術也。
先王疾是驕也。」…

范文子（士燮）的父親士會，也曾流亡異國倍嘗艱辛，與趙氏的趙盾、趙穿有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關係；
幸好趙盾（趙文子祖父）、士會皆能公忠體國、以大局為重，這是范文子兢兢業業不敢或忘的舊事；
而士會也因此成為趙文子衷心仰慕的對象；趙文子是懷著敬意去拜望士會之子士燮（范文子）的！

范文子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而今可以戒矣」…對於成人而志入仕途的趙文子勸誡他要戒慎恐懼。
然後他接著說了一大段話，全都是進德修業的正言。

士燮（范文子）勸趙武（趙文子）要戒慎恐懼有兩個原因：

1、 士燮（范文子）是當時八卿中唯一的異姓（祁姓），而其他七卿：欒書、荀庚、荀罃、韓厥、郤錡、郤犨、郤至皆為宗室姬姓。
這一點士燮（范文子）與趙武（趙文子）處境相同，
晉國的親親宗法雖具包容性，但士燮（范文子）仍出於至誠，諄諄告誡趙武（趙文子）要小心謹慎。

2、趙武（趙文子）是魯宣公12年（晉景公3年‧前597）下宮之難遭到滅門的趙朔遺孤…趙氏首難；
魯成公8年（晉景公17年‧前583）「晉（景公）殺其大夫趙同、趙括」《孔子‧春秋》…趙氏再難。
曾在晉襄公、晉靈公、晉成公期間任中軍元帥主政20年(前621-601) 的趙盾，其子趙朔、趙同、趙括先後遭滅門，僅餘趙朔之子趙武（趙文子），這人倫慘劇源於趙氏的家族過盛與內部不和，而這是士燮（范文子）所親見，基於敦厚長者對忠良晚輩的疼惜，他真誠地告誡趙武（趙文子）要戒慎恐懼。

士燮（范文子）對趙武（趙文子）「而今可以戒矣」的告誡是真誠的，這顯現士燮（范文子）謹慎的個性；
就在「趙文子冠」拜會士燮（范文子）不久，魯成公16年（晉厲公6年‧前575）晉楚鄢陵之戰晉軍得勝，原本這是國家的喜事…

但士燮（范文子）在鄢陵戰勝的戰場上，站於晉厲公戰馬前，苦口婆心地告誡晉厲公：
《左傳‧成公16年》
「君（晉厲公）幼，諸臣不佞，何以及此？君（晉厲公）其戒之！《周書》曰：惟命不于常，有德之謂。」

顯然晉厲公並不受教，士燮（范文子）回國後憂心不己，要宗廟祝者詛咒他早死，以免臨難：
《左傳‧成公17年》
「君（晉厲公）驕侈而克敵，是天益其疾也。難將作矣！愛我者唯祝我，使我速死，無及于難，范氏之福也。」

士燮（范文子）果真身亡；而晉厲公也就在這一年誅殺了三郤（郤錡、郤犨、郤至）；
士燮（范文子）所誡於趙文子者，他自誡以死，只可惜他沒有機會誡三郤（郤錡、郤犨、郤至）以避禍！

就因為趙文子的先人趙衰、趙盾有功，而士燮（范文子）、韓厥（韓獻子）、荀罃（智武子）有德，所以趙文子才能有信心鼓起勇氣…在冠禮之後拜會八卿，
而依序第一位拜見是晉國執政的中軍元帥：欒書…他與趙氏頗有淵源。

首先是趙衰（趙武曾祖父）曾辭卿位，而以「貞慎」推薦欒枝（欒書祖父），晉文公才用欒枝為下軍將；
其次是趙盾（趙武祖父）曾在中軍元帥任內，提拔欒枝之子欒盾（欒書父）為下軍佐。
這…就是趙文子（趙武）先人與欒書先人的家族淵源。

《國語‧晉語六‧趙文子冠》
…（趙文子）見欒武子，武子（欒書）曰：
「美哉！昔吾逮事莊主（趙朔），華則榮矣，實之不知，請務實乎。」…

欒書（欒武子）對趙文子很客氣，稱讚趙文子儀表堂堂：「美哉」。
欒書（欒武子）未提趙文子的先人趙衰、趙盾，只提趙文子的父親趙朔（趙莊子）。可能有兩個原因：
1.
趙衰向晉文公推薦欒枝，稱讚他「貞慎」，究竟是時間相隔己稍微久遠了些；
趙盾雖提拔欒書之父欒盾為下軍佐，但終趙盾之世，欒盾位居六軍之末未再升遷，趙盾逝後才升下軍將。
2.
欒書在父親欒盾過世後，郤缺（中軍將）拔擢欒書出任下軍佐，當時上軍將即為趙朔（趙武父‧趙莊子），
趙盾掌晉政20年過世，安排郤缺從躍升中軍將，所以郤缺一下子就將趙朔安排在欒書之上。
到前592年郤克（中軍將）掌晉政，趙朔己升（中軍佐），欒書八風不動仍為下軍佐…相對頗有些苦悶。

等趙朔因下宮之難死，欒書才稍進為下軍將。
所以欒書對趙氏的感覺就相對較為平淡些、對趙文子較為客套，僅提及過去與趙朔的共事，但稱「華則榮矣，實之不知」，語多保留，最後則勸趙武「請務實乎」；
這顯現出欒書的老於事故，趙朔下宮之難雖然血漬己乾，但欒書仍舊謹慎以對，自有其持重的考量！

而欒書對趙文子的「美哉」客套，同時也出現於另外兩位重卿：

《國語‧晉語六‧趙文子冠》
見中行宣子，宣子（荀庚）曰：「美哉！惜也，吾老矣！」

趙文子拜會八卿，排名第二的中軍佐荀庚亦僅客套「美哉」…還算合理，因為荀氏與趙氏淵源較少。
而荀庚年歲己大，晉秦麻隧之戰（前578）荀庚任中軍佐，3年後晉楚鄢陵之戰（前575）荀庚己逝由子荀偃代為上軍佐，所以他見趙文子之際己經離逝不遠，他會自稱「吾老矣」…是老實話。

《國語‧晉語六‧趙文子冠》
見郤駒伯，駒伯（郤錡）曰：「美哉！然而壯不若老者多矣。」

趙文子懷著信心拜會八卿，依序第四位拜見就是上軍佐郤駒伯（郤錡）…趙氏與郤氏的先人也頗有淵源：

晉公文曾問趙衰（趙武曾祖父）中軍將人選，趙衰以「德義」推薦郤穀，晉文公於是用郤穀為中軍元帥。
同時趙盾（趙文子祖父），臨逝前有可能保薦郤缺，使其跳過中軍佐直升中軍元帥。

然而這樣源淵，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淡薄，郤氏宗長郤錡（郤駒伯）對趙文子僅口角春風：「美哉」；
後面卻緊接一句：「然而壯（趙武）不若老者（郤錡）多矣」…顯然其內心與趙文子頗有距離。

八卿中對趙文子表現疏離的，除了郤錡外，還有郤犨、郤至；趙文子也依官階之序、成人之禮一一拜訪。

《國語‧晉語六‧趙文子冠》
見苦成叔子，叔子（郤犨）曰：「抑年少而執官者眾，吾安容子。」
…年少的後進求官者眾，所以我很難安排你位置。

《國語‧晉語六‧趙文子冠》
見溫季子，季子（郤至）曰：「誰之不如，可以求之。」…若你知有誰不適任、不如你，則可求其位。

郤錡（郤氏宗長）、郤犨（郤錡堂叔）、郤犨（郤錡堂兄弟）同為郤氏一門的三卿，晉國八卿中占其三可謂勢大氣盛，不過從三郤對趙文子的回答，我們可以感覺到其言皆不甚得體。
難怪張老會重重批評：「若夫三郤，亡人之言也，何稱述焉！」
結果張老一語成讖，三郤因為氣勢盛大遭到了猜忌，沒過多久就重演趙氏由盛衰的悲劇…慘遭滅門。

冠禮的積極意義就在於成人、在於融入廣域的、異姓的、異氏的、宗法家族人倫體系，
趙文子行冠禮之後，依序拜會晉國八卿：
中軍元帥欒書、中軍佐荀庚、上軍將士燮、上軍佐郤錡、下軍將韓厥、下軍將荀罃、新軍將郤犨、新軍佐郤至。
這是趙文子成人後，進入三代中國的成人世界、始行成人親親之禮。
這是三代中國宗法親親人倫體系的窗口，我們可以從八卿對趙文子所言，看出每一個人的立場、個性，以及最重要的人倫體系擴張之基礎：那就是德…是范文子（士燮）、韓獻子（韓厥）、智武子（荀罃）所述之德。

什麼是中國？
三代宗法親親之倫建構中國，始成於三代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由姓而氏繁衍壯大；
繼之於秦漢帝制中國，以血緣聚姓瓜瓞綿綿，得三代親親之倫而成中國文化的精髓，
至現代中國終而成就了中國歷劫復甦的泱泱之大，是謂中國；而這一切…盡顯於「趙文子冠」的小小窗口。

固然，三代中國宗法親親人倫，顯現了中國文化的特色…使中國歷五千年而能成其大；
但是，三代中國宗法親親人倫，也露出中國文化的弱點…那就是對於宗法人倫頂層的領導缺乏制衡，
這在秦漢以降的帝制中國，一直沒有辦法自我調整、終而在明清至今造成中國的沈痾積弱；這也盡顯於「趙文子冠」的小小窗口。

范文子（士燮）：「而今可以戒矣」、韓獻子（韓厥）：「戒之，此謂之成人」，
他們兩人對趙文子所稱之戒，主要是誡：趙朔、趙括、趙同的滅門之禍，其禍萌於晉景公…無以制之。
他們兩人似乎也在預言即將到來的災難：郤錡、郤犨、郤至的滅門之禍，其禍源於晉厲公…亦無以制之。
范文子（士燮）因非為宗室公族，雖預見的晉厲公之災，只能消極地請宗祝咒自己早逝…是沈默的悲劇；
欒武子（欒書）則在三郤滅門、自己險遭罹難之後斷然反擊，派人殺了宗法領導晉厲公…成濺血的悲劇！
這就是以德…無以有效駕御宗法親親人倫價值體系的根本弱點。

「趙文子冠」…題目看似在講有形的冠禮，
其實根本沒講趙文子冠的形式、或冠的材質，亦未講冠禮的程序，
「冠者，禮之始也」…禮者人倫之始也；冠禮講的是無形的宗法親親人倫，它是以德為基礎擴張親親。
「趙文子冠」…也許是中國唯一以「冠」為名的實禮，讓中國人得以從這扇窗理解中國的宗法親親人倫。

1661當鄭成功乘桴來台，他所懷的使命感…也許就在於想要延續這渺遠、宏博、幽微、淵深的無形冠禮，
從有形的歷史來看：鄭成功齎志以歿…他似乎在有形的世界失敗了；
然而三百年後；孫中山、蔣介石前仆後繼以續鄭成功未竟之志，使中國能再行冠禮…鄭成功似乎可以算是成功了，只不過於今卻幾己無人再行冠禮，鄭成功算是真的成功了嗎？

有形的東西難以長久，無形的內涵才能永恆；
「冠者，禮之始也」，冠雖有形，真正可貴者在其無形的內涵，所以才會「古者聖王重冠」！
桌旁擺有一頂帽子，重讀「趙文子冠」…是的，昔之冠就是今之帽子；而今之帽子也就是昔之冠？
衷心有感，不免低迴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