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這是孟子…在《孟子》一書當中所說的頭一段話,可稱《孟子》全書的精華。
然而中國人對此卻彷彿霧裡看花,若即若離,一直存在著某種心理障礙,不願看清、也不想廓清。
所以
《孟子》自三代的親親中國成書後,即於秦漢傳統的帝制中國橫遭冷遇,冰封長達一千五百年之久!
然而
《孟子》雖遭冰封,
其對三代宗法的親親價值體系、所提迢越時空的永恆註解,最終仍為後世中國人…春融解凍、涵詠蘊藉。
2014新春尹始,翻開了報紙,一則標題映入了眼簾:()領導再籲企業為員工加薪
今日所稱之「加薪」…豈非三代《孟子》所稱之「曰利」?
而往昔《孟子》王之「曰利」…迢遞綿邈、猶自鼎沸鐘鳴;只是喟然有慨之仁義…斯亦蕭索寂寥而己矣!
《孟子》所述的那段話,似乎並無任何生澀艱難的詞語,從表面上看來十分簡單易懂。
我們可以猜想:傳統帝制的中國人…當以上文所示的方式斷句:「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認為孟子在對梁惠「王」的談話中…是高調地反對世俗之「利」、以宣揚孔門之「仁義」;
但實際上:那斷句、把「王」…併入了第一段,未必即如表面所見的那麼簡單易解。
其中有一項不可忽略的價值因素,那就是:
在深層的潛意識裡,傳統帝制的中國人…存在著某種心理障礙:不願意面對「王」、想要逃避「王」;
所以上述的斷句法…有意無意就忽略了「王」那個關鍵字;這是在傳統帝制的時空背景下造成的結果!
而我們在此所說的「斷句」,
只是一種想像…因為在傳統帝制的中國,書中既無標點符號、自無所謂的「斷句」。
我們不過是猜想…傳統帝制的中國人在讀《孟子》時,會分兩段:「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而那個「王」…非常刺眼,傳統帝制的讀者打從心底就不想看、避之唯恐不及,
所以他們心中所思考、所感受的,實際上應該是:「(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身為現代中國人的我們,對此或許頗有些意外:孟子所說的「王」…怎麼會變得那麼刺眼?
問題在於:
不同的時空,會有不同的主流價值立場,從而會有不同的社會禁忌;這在三代中國是如此、在傳統中國是如此,一直到了現代中國亦復如此!
請讓我們回頭看看2014新春尹始的報紙標題,嚐試來做一番小小的價值禁忌體驗:
「小島中國領導再籲企業為員工加薪」
多了「小島中國」四字,是否突然間這標題就變得有些刺眼…難道其中真的蘊涵著某種時空禁忌?
是的
小島中國、中華民國、中國台灣、台灣國、中華民國在台灣、在台灣的中華民國…
這其中總有些稱呼,對2014的某些中國人而言;會覺得莫明其妙…因其中蘊涵著禁忌。
但對其他的中國人而言,絲毫沒有異樣的感覺…就彷彿在看那三代戰國同一國家的稱呼:魏與梁。
而領導、總統、國家主席、總書記…
同樣可能有些稱呼,對2014的部份中國人而言;就是覺得不舒服…也因觸犯了禁忌。
不過對其他的中國人而言,也許並無特別的反應…就如同在看那三代戰國不同國家的稱號:王與公。
如果今天真有讀者覺得「(小島中國)領導」…怎麼看怎麼不舒服,只想跳過心中潛藏的禁忌障礙;
大概就能揣摩昔日讀者對「(梁惠)王」…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的那種感覺了。
簡單說明了「王」的特殊性,於是我們試將原文切成三段,藉以彰顯《孟子》這段精華的關鍵重點。
「(梁惠)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王」…雖然只有一字,卻是關鍵重點之字。
孟子若未先在其內心…錘煉此字,他就無需、也不可能順利去見到梁惠王!
這是孟子所言的第一段、重要艱難的一段,是帝制時代中國人在其內心…刻意將其潛隱的幽微之字。
「何必曰」…雖然只是三字組合的簡短片語、缺乏完整的實質意義,卻是僅次於「王」的關鍵重點之言。
這是孟子所言的第二段,也是孟子揭開堂堂義旨、一展滔滔雄辯的序微之言。
「何必曰」…稱「序微之言」,是因由它開始依序引出系列的「微言」,而它基本上缺乏實質的意義;
既無實質意義,也許我們可以試試乾脆就省掉它,看看會有怎樣的效果?
「王,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這有點輕佻、有點突兀、有點不太禮貌,對孟子而言…不適合對年長、位尊、而又屬初見的梁惠王說出。
「何必曰」既然省掉了,我們何不試試再省掉那多餘的「利」,看看會有怎樣的效果?
「王,亦有仁義而已矣!」
這有點嚴肅、有點古板、有點太過托大,對孟子而言…也不適合對年長、位尊、初次見面的梁惠王開口。
經過這兩次的測試,自然會發現:「何必曰」…雖然看來不起眼、無實質意義、只是慣用口語,
但若真省掉了「何必曰」…原句的語氣:要不就變得輕佻隨便、要不就變得嚴肅僵硬;
故《孟子》的「何必曰」…刪不得、減不掉,是非常重要的現場氣氛潤滑劑。
「何必曰」是口語、不太正式,所以在《孟子》書中很少記載…只出現3次。
而「何必曰」很重要、有舒解情境張力的效果,所以在《孟子》開篇…孟子對梁惠王就一連說了兩次!
◆《孟子》‧梁惠王上
孟子見梁惠王。
(梁惠)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為什麼說:「何必曰」…有舒解情境張力的效果?
線索就在《孟子》‧梁惠王上,孟子兩次提及「何必曰」的細節裡。
(一)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二)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在討論「情境張力」之前,請讓我們先稍稍比較一下這兩段話…究竟有何異同?
很顯然
相同之處在於:兩段話的字數相同,字的面貌也大體相同,
相異之處在於:兩段話中字的排列次序顛倒,其中有一個字的面貌相異…那就是「亦有」改成「亦曰」。
當我們經檢視而發現…孟子前後兩次提及「何必曰」的話中,竟然會有如此幽微細緻的差異,
不能不佩服,在孟子澎湃無羈的長篇論述當中,氤氳內蘊的鍛字鍊句功夫。
講到了鍛字:「何」、「亦」…等字的推敲篩選就是鍛字。
想想看,
如果「何必曰」改成「不必曰」:「王,『不』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豈非有些霸氣
如果「亦有」改成「唯有」:「王,何必曰利,『唯』有仁義而已矣!」…又豈非太過於強橫
當然,
孟子並沒有這麼做、也沒有這麼說;
孟子是在不著痕跡的狀態下,苦心孤詣引進了:「何」必曰、「亦」有、「亦」曰;
「何必曰」…悄悄揭開了後續系列微言的序幕。
實際上
孟子真正表現出鍛字的痕跡…在於「亦有」之「有」、和「亦曰」之「曰」,而那是和鍊句組合在一起的。
什麼是鍊句?「亦有」和「亦曰」斟酌安排於(一)、(二)前後不同的句落中,那就是鍊句。
試想
若「亦曰」安排在前句:「王,何必曰利,『亦曰』仁義而已矣!」…實為勉強、文氣不暢、文理不通;
經過這番折騰,再回頭來看原先的「亦有」,我們才能體會出這個「有」字…來的頗不簡單。
因為梁惠王一開口說的是「利」,但孟子心中所想、準備要說的卻是「仁義」,「利」與「仁義」立即升起價值衝突的張力。
(一)「亦有」之「有」…意味著「利」中也可以有「仁義」,正如…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
(一)「亦有」之「有」…就在「何必曰」的引導下,幽微舒解了「利」與「仁義」的價值張力,與現場主客二人的情境張力。
而孟子真正所想、準備要說的「仁義」,也就等到滔滔說理結束、要做最後結論之際:
(二)「亦曰」之「曰」…意味著請梁惠王也說「仁義」,這是孟子一心想要宏揚的主旨。
(二)「亦曰」之「曰」…終而由此引導「何必曰」,委婉幽微力勸梁惠王勿再言「利」!
「微言」是潛隱未顯的幽微之言。
三代《春秋》「有」微言,傳統帝制的中國人探微抉隱、推尊其蘊:「微言大義」。
三代《孟子》「亦有」微言:「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可是「王」…被存在著心理障礙的傳統帝制中國人所刻意忽略、將其視為無物之「微」言,
《孟子》之「義」因而連帶式微。
三代孔子「曰」微言,秦漢帝制的中國人衷心敬仰:「仲尼沒而微言絕」。
三代孟子「亦曰」微言
(一)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
(二)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何必曰」、「亦有」、「亦曰」…串起孟子苦心孤詣,將「利」與「仁義」交融互有的幽旨「微言」。
然而,秦漢帝制中國人卻不願看清、也不想廓清,猶且喟然慨嘆:「七十子喪而大義乖」!
豈其然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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