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對中國人而言是一個很淺顯、很通俗的名詞，人人都懂、人人都能了解其中的意思。

這不但在中國是如此，在西方亦復如此。

例如：「long live the king」，若直接說來應該是「吾王萬歲」，不過簡而言之就是「萬歲」！

實際上中國人所說的「萬歲」，其中還有一些其他的意思，只是本文中接下來所要討論的「萬歲」…全都是專指如同那西方「long live the king」的「萬歲」。

 

「萬歲」很簡單，人人都懂、人人都能了解其意義…簡單的有點兒俗氣，似乎俗不可耐、不值一提，

但我們偏偏提出這名詞來討論，實在是基於「萬歲」…也有點兒重要，

因它可以當成為一種有效的價值指標，用來區隔…中國所處的時代：是三代中國、帝制中國或現代中國。

 

對此，我們暫先跳過現代中國，因它距我們太近、近得造成太多羈絆，反而不容易看清、不可能說清；

請讓我們先縮小討論的範疇，

先侷限在三代中國與帝制中國，來看看「萬歲」究竟曾經扮演怎樣的角色。

 

三代中國…沒有「萬歲」，是「萬歲」被中國的領導刻意忽略、排斥的時代；

帝制中國…擁有「萬歲」，是「萬歲」被中國的領導開始接納、擁抱的時代。

 

「萬歲」…區隔出三代中國與帝制中國，

凸顯出這兩個歷史不同階段的中國領導是如何差別待遇著「萬歲」；

簡簡單單、清清楚楚，上至專家學者、下至市井庶民…無人不懂、無人不能體會到其中的差別意味。

 

由此足以看出「萬歲」…那不可忽略的一點重要性！

我們大概很難找出另外一個名詞，來扮演如同「萬歲」般的指標性角色。

由此也可以想像，

在這簡單而俗氣的「萬歲」字面之下…必然存在著某些不太簡單的幽微意涵，值得我們進一步分析。

 

然而，

不論是三代中國或帝制中國幾乎都有兩千年的歷史，要概括這麼長的歲月來分析「萬歲」需很大的篇幅。

所以，接下來我們將進一步縮小所要討論的歷史範疇，以便探驪尋珠…

縮小到三代中國、帝制中國的過渡剎那，以對比分析：「萬歲」在那電光石火的瞬間，曾扮演過的角色。

 

要講到三代中國、帝制中國過渡的時期，在中國歷史上就只有一人親身主導經歷過，那就是秦始皇。

秦始皇（前259-前210）姓嬴，名政…

13歲（前247）即位周朝諸侯之秦…身處於三代中國‧家族親親的末季，

39歲（前221）統一中國創建秦朝…身處於帝制中國‧獨尊領導之初肇。

50歲（前210）出巡時駕崩，在位37年。

 

在這裡，我們嚐試為嬴政所處的三代中國、帝制中國…標出當時的價值特徵：家族親親、獨尊領導。

只不過以此描繪的價值輪廓似乎有點模糊、有點重疊，不像「萬歲」…那般具有高度的鑑別率。

我們不免會迷惑：嬴政在三代中國時期好像也頗唯我獨尊、而他在帝制中國時期其實並未廢親親之倫…

故而我們還需另找一個特定的觀察角度，才能讓其價值輪廓明確、凸顯出兩個不同中國的價值差異。

 

這特定的觀察角度，可借助於「稱號」：

當嬴政身處三代中國之際，他親親敦倫，如何親親？他幾無任何「稱號」…這本乎親親；

而嬴政身處帝制中國之時，他唯我獨尊，如何獨尊？他自稱為「始皇帝」…此証其獨尊。

正因他的「自稱」，我們才稱他為秦朝的「始皇帝」、簡稱秦始皇；嚴格而言…那應該是專指他39歲：統一了中國、開始自稱「皇帝」之後的獨尊嬴政。

 

在此，

我們必須強調：嬴政「獨尊領導」的重點，不在於「始皇帝」的稱號是什麼、或其代表了什麼樣的意義…

在帝制中國時期…不同的領導可有不同的稱號、各有不同的意義，但那並非我們在此關心的重點。

我們關心的重點在於：嬴政「自稱」的動作；

嬴政的「自稱」…非在他死後才稱（死後當然無法自稱），而是在他生前就給了自己稱號！

帝制中國的領導…不同的領導或有不同的稱號、各有不同的意義，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皆生前「自稱」；

這是由「秦始皇」開創了先例，可算帝制中國的一項特徵…「獨尊領導」的特徵。

 

而與「獨尊領導」相對的就是「親親敦倫」，

可以想見嬴政身處「親親敦倫」的三代中國價值體系，他無稱號：不得「自稱」、未有「自稱」的動作。

在三代中國時期…不同的領導也有不同的稱號、各有不同的意義，但那絕非是領導「自稱」的稱號。

三代領導是謙卑的，

三代領導沒資格給自己稱號，他生前只能敬天法祖、親親敦倫，默默靜待別人給他的評價。

三代中國領導的稱號…須等他死後、不能說話了，才由家族評其生前德行給他適當的稱號，是為「諡號」。

所以嬴政在統一中國、創建秦朝之前，並無稱號…他必須「親親敦倫」以等死後能有一個好的「諡號」。

 

嬴政…站在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價值轉捩點。

他可以在39歲、統一中國之後，

照樣行郡縣、通馳道、書同文、車同軌，但親親序倫不自稱號、以宏揚宗法親親的三代中國價值體系。

然而他卻未堅守這堂堂正正的宏規道統，反而歧路亡羊、選擇了一條硬要自訂稱號的價值歧途；

而一旦當他自稱「始皇帝」…就代表他突破價值樊籬：終結了三代中國、開啓了帝制中國！

 

剛剛我們提出贏政在三代中國與帝制中國的執政差別，標出其價值的特徵：家族親親、獨尊領導。

兩個時期的價值輪廓似有一些重疊，彼此的差異並不很明確。

所以需藉贏政生前「稱號」之有無，才能看得清楚、區隔明白，

但若放諸其他帝制中國的領導身上，「稱號」…或仍有若干重疊模糊之處，還需做更深層的討論分析！

故在贏政身上，真能放諸歷史而皆準、用以區隔三代中國與帝制中國的…還是只有那「萬歲」之指標。

 

「萬歲」二字…可說是一種心境的反應，雖然是由臣下的口中說出，卻非代表臣下、而是代表領導的心境。

 

嬴政以前…三代的中國領導：

他不知道自己死後的稱號，所以生前戒慎恐懼、兢兢業業於自己的職守，

三代領導受全體家族的監督，時時刻刻、分分秒秒都待考核以定諡…他怎敢逾矩奢求別人稱他「萬歲」？

三代領導恪遵職守頗操勞、頗單調、頗嚴肅、頗缺乏隱私、頗責任重大…他應不願自苦以企求「萬歲」！

這是三代中國領導刻意忽略、排斥「萬歲」的根本原因。

 

嬴政以後…帝制的中國領導：

他己經為自己定下了永恆的稱號，

所以能心平氣和、不必擔心死後接受家族檢驗定諡號…假如真能「萬歲」更好，當可完全消除定諡之憂。

在這種不受家族監督的狀況下，

帝制領導的職守可分工不必操勞，生活可調劑不必單調、嚴肅…因此他當然想追求「萬歲」；

這是帝制中國領導全心接納、擁抱「萬歲」的深層底蘊。

 

最後，

我們應具體提出嬴政一生，以「萬歲」切割三代親親中國、帝制獨尊中國…的歷史真實記錄。

因為嬴政的「萬歲」歷史記錄當見於秦史，而秦朝未建本朝史，秦史實見於漢朝太公史的《史記》，

而太公史的《史記》開中國紀傳體的正史先河、是中國廿四史的價值典範，所以…

站在中國人立場

我們只有一個選擇，就是只能在太史公的《史記》裡去找了。

 

在尚未揭開真相之前，我們可以嚐試來猜一猜：

嬴政13歲（前247）即位秦國領導…身處於三代中國，《史記》應無嬴政「萬歲」的記載；

始皇39歲（前221）成為秦朝領導…開創了帝制中國，《史記》當有始皇「萬歲」的記載。

 

這樣的猜想，是基於價值的立場所做出的猜想，實際上我們並未身處於那個時代、也不必讀過那時的歷史，

而太史公的皇皇巨著《史記》，也確實如同上面的猜測：

嬴政13-39歲即位秦國領導，嬴政「萬歲」的記錄…蹤影全無；

始皇39-50歲成為秦朝領導，始皇「萬歲」的記錄…僅止一樁。

 

這裡說「蹤影全無」，意味著《史記》找不到：嬴政「萬歲」的記錄。

我們並不知道：嬴政13-39歲即位秦國領導，是否真的不曾要求過臣下呼「萬歲」？

我們也不知道：太史公是否知道…嬴政13-39歲即位秦國領導，確曾樂聞臣下呼其「萬歲」，卻不記載！

「蹤影全無」…並非歷史記載的描述，而是價值的描述，

那表示太史公筆下的《史記》，要後代中國人認為：

嬴政13-39歲即位秦國領導…延續三代中國宗法親親的遺緒，不稱「萬歲」。

 

這裡說「僅止一樁」，也另蘊深意。

我們並不知道：始皇39-50歲成為秦朝的領導，是否就只曾一次耳聞臣下呼其「萬歲」？

我們只知道：

太史公把秦朝臣下呼始皇「萬歲」的記錄，

不現諸講述秦國、秦朝正史的《史記‧秦本紀》，也未顯乎講述秦始皇個人專史的《史記‧始皇本紀》，

卻偏偏似有若無、欲蓋彌彰地洩漏於…淺顯、通俗的《史記‧滑稽列傳》。

這表示太史公的《史記》，不想記始皇的「萬歲」、又不得不記始皇的「萬歲」，他想要後代中國人認為：

始皇39-50歲成為秦朝領導…開創帝制中國獨尊領導、自稱「萬歲」的先例，殊為滑稽！

 

是的，「萬歲」…人人都懂、人人都能了解其中的意思。

打從一開始，太史公就己藉著「始皇」來為中國人幽微地詮釋「萬歲」：淺顯、通俗，俗不可耐、不值一提；

只不過一直到了現代中國，

中國人似乎猶未覺醒、仍然不曾真正掙脫「萬歲」的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