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什麼是「社」?在現代,好像沒感覺到有什麼具體的實物叫「社」的。
「社」是土神,中國古書是這麼解釋的;但什麼是土神?太抽象了,真搞不懂…嗯,就是土地之神嘛。
喔,「社」既是土地之神,那我知道了:土地公就是「社」囉…是的。
但好像現在沒人這麼稱呼土地公的,那土地公廟可不可以算得上是「社」呢?…嗯,大概也可以算吧!
在鄉下到城裡的半路上、有一條叉路,在狹窄的叉路口上,有個小小的土地廟。
40多年前,
路邊的紅泥土上儘是成片的相思林,還有一個燒製木炭的窯,那時很少經過、沒注意到叉路口上有土地廟。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有了土地廟,或只是因為我突然注意到了土地廟…很小、很小,小得毫不起眼。
慢慢窯廢了、相思林砍了、人多了、車多了、房子漸漸蓋起來了,土地廟不知不覺變大了些…還是很小。
後來有家企業買下附近的地蓋工廠,那塊叉路口三角地的土地廟:沒遷、沒廢、重新蓋過…像個樣了。
至今企業托土地廟的福,廠房從一樓蓋到了三樓,電視上也常見其廣告,成為知名的上市公司。
我們中國的「社」會裡,其實有尋常習見之「社」,只是我們習而不察、於今不再稱其為「社」!
會探討「社」之來由,緣於最近特別查閱三代中國的一筆資料…
那是記在《資治通鑑》‧(周)顯王33年(前336)的資料:「宋太丘社亡」。
其實一開始,並非專要找「社」、更不是要找「宋太丘社亡」;而是要找《資治通鑑》有關「孟子見梁惠王」的資料。
在《資治通鑑》(周)顯王33年(前336)只載兩件事:
其一:「宋太丘社亡」…原本這是意料之外的配角,
其二:「孟子見梁惠王」…這才是真正想追的主角。
問題在於我實在弄不懂什麼是「宋太丘社亡」?心中好奇;
於是追根究底…開始探索究竟什麼是「社」?什麼是那有點奇怪、詭異的「宋太丘社亡」?
「社」…是土神,很容易查。
今天在台灣處處可見的土地廟、供的就是土神,應該就是源於中國古代的「社」。
中國自古以來有:春社、秋社的社日結社活動,相當於現代社會的社團活動,
而中國自古以來也用:「社(土神)稷(農神)」來代表國家,可見「社」對中國人的重要;
早在三代論語當中,就有了一段相關於:「社」的對話。
◆論語‧八佾
(魯)哀公問社於宰我。
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栗。」
(孔)子聞之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
魯哀公問孔門弟子宰我:製作土神該用哪種木頭?
宰我說:「夏朝用松木,殷商用柏木,周朝用栗木。而周之所以用栗木:是為了讓百姓戰慄。」
孔子聽後說:「以前的事就甭提了,己說出口的事就不用評論了,既然過去就不要再追咎了!」
「哀公問社」…表現出:「社」在當時具有的兩點意義。
一、
「社」很普通、很重要。所以魯哀公才會很特別、很慎重地去請教孔門弟子宰我,有關「社」的問題。
二、
「社」不太普通、不甚重要。所以《論語》很少提及「社」,魯哀公才會對「社」不太瞭解還需問別人。
《論語》只在此專門提過一次「社」,另外子路在先進篇、孔子在季氏篇各提過一次「社稷」…次數不多。
而《論語》中有6段、共8次提到「廟」(大「廟」、宗「廟」、太「廟」)…次數要多得多。
相對於「廟」而言,「社」確實較沒那麼重要,但能讓魯哀公親自問「社」並載諸於《論語》,仍足見其重要性。
從宰我的回答,我們可以揣摩出魯哀公所問的「社」…應指社主,而且是在問做社主的木質。
而從孔子對宰我的訓誡,我們也可以揣摩出…宰我所答周朝社主用粟木的緣由,應純屬猜想。
因周朝「戮人於社」,「社」…也是刑場、帶著肅殺之氣,
所以宰我才會以此想像:「周人以栗」…是為了要使庶民百姓害怕、恐懼、戰慄。
「凡建邦立社,各以其土所宜之木。」,
「夏都安邑,宜松;殷都亳,宜柏;周都豐鎬,宜栗。是各以其土所宜木也。謂用其木以為社主。」
這才是後世中國人的合理推測。
不過,「社」主到底該用怎樣的木材塑建,並非我們在此關心的重點。
我們關心的重點在:中國遠自夏、商、周三代就開始有「社」…「凡建邦立國,必立社也。」
重點更在:三代之「社」與邦國的關係…邦在社在、邦亡社亡,國在社在、國亡社亡!
▲探索至此,出現了《資治通鑑》‧(周)顯王33年:「宋太丘社亡」…令人奇怪的地方。
「宋」指宋國,「太丘」指宋國都城右方之大土丘,「社」指土神,「亡」指淪亡。
宋國依都城右方之大土丘建立了祭祀土神之「社」,在這一年淪亡了…(周)顯王33年(前336)。
按說:國在社在、國亡社亡…但宋國並非亡於此年,而是亡於50後的周赧王29年(前286)。
這在《資治通鑑》的周赧王29年(前286)確有記載:「齊湣王起兵伐…宋王奔魏,死於溫。」
奇怪之處在:
《資治通鑑》於(周)顯王33年(前336)記載了「宋太丘社亡」,社雖亡、但國未亡。
到底是為了什麼而使得:宋社亡,又是為了什麼《資治通鑑》一定要載:宋社亡?
心中充滿疑惑,於是進一步追查三代、秦漢還有沒有「宋太丘社亡」的其他資料…結果找到:
《史記》‧六國年表…宋太丘社亡。(秦惠文王2年‧周顯王33年‧前336)
《史記》‧封禪書…或曰宋太丘社亡,而鼎沒于泗水彭城下,其後百一十五年而秦並天下(前221)。
《漢書》‧郊祀志…或曰:周顯王之四十二年(前327),宋大丘社亡,而鼎淪沒於泗水彭城下。
然而在這三項資料中,
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天災、人禍…造成了:宋社亡;
也實在看出有什麼原因、背景…讓《資治通鑑》非得要記載:宋社亡。
不過,可以看得出「宋太丘社亡」這件事…太史公顯然非常重視;因為
《史記》中六國年表所載的秦惠文王2年(周顯王33年‧前336),與封禪書所載的「秦並天下」(前221)差115年,
兩份資料所指「宋太丘社亡」的年代…完全吻合,
表示太史公對「宋太丘社亡」的時間…確曾用心考証、編輯。
另外,必需要指出來的是:
《史記》所載的秦惠文王2年(周顯王33年)與《漢書》所載的周顯王42年並不相符。
因班固在寫《漢書》時通常會參考太史公的《史記》,在「宋太丘社亡」這件事情上亦復如此,所以兩者內容大體相同,但時間卻差了9年。
這絕非筆誤…班固若無憑據、應該不會擅自變動,只是我們於今已不知其中緣由。
關於《資治通鑑》在周顯王33年的「宋太丘社亡」…探索一番後,疑惑不但沒有解答、反而疑惑更重:
根本的疑惑在於不知因何而「宋社亡」,
在《史記》六國年表裡,就只載了「宋社亡」這件事,並沒有提及其他任何一個國家的「社亡」之事,
而宋之社亡、但宋並未國亡,「社亡」對當時的宋國也許是大事,但對整個中國而言算小事,
更不用提《史記》所載的周顯王33年,己被後來《漢書》的周顯王42年所否定,
實在不知道:《資治通鑑》為什麼一定要載這件不知緣由、非常奇怪、並且還不太能確定時間的小事?
然而對比上面三份資料可以看出:
太史公在《史記》記載的是:宋「太」丘社亡,時間為周顯王33年。
而班固在《漢書》記載的是:宋「大」丘社亡,時間為周顯王42年。
至於司馬光在《資治通鑑》記載的是:宋「太」丘社亡,時間為周顯王33年…與《史記》完全相同,
所以司馬光應是採用了太史公之文。
▲接下來於是轉向《史記》‧六國年表中的「宋太丘社亡」…卻又出現第二個令人覺得奇怪的地方:
六國年表,「是因秦記,踵春秋之後,起周元王,表六國時事」…包括秦、魏、韓、趙、楚、燕、齊六國。
而宋國是小國,並不在這六國之列,
所以若在六國年表中出現宋國之名,如:齊滅宋…其事與齊國相關,就必定載於齊國的年表中。
為了便於參考,玆將「宋太丘社亡」以後,《史記》‧六國年表中所有相關於宋的事件(共5件、分4年)列之如下:
周顯王33年‧前336 :宋太丘社亡…載於秦(秦惠文王2年)
周顯王41年‧前328 :宋君偃元年…載於齊(齊宣王15年(齊威王29年))
周慎靚王3年‧前318:宋自立為王…載於齊(齊湣王6年(齊宣王2年))
周赧王29年‧前286 :齊滅宋…載於齊(齊湣王38年(15年)),宋王死我(魏)溫…載於魏(魏昭王10年)
請由下往上討論。
先討論最下的:周赧王29年‧前286,這一年宋國載有兩件事:
1. 「齊滅宋」,齊國滅了宋國,所以載於齊國的年表中。(表中誤記為齊湣王38年、應為齊湣王15年)
2. 「宋王死我(魏)溫」,宋君偃逝於魏國溫地,所以載於魏國的年表中。(表記魏昭王10年)
往前一件:周慎靚王3年‧前318,這一年宋國只載一件事:
「宋自立為王」,宋君偃僭號稱王,這是宋國自己的國事,但表中無宋國,怎麼辨?
因最後宋亡於齊,所以太史公把這件事載於齊國的年表中。(表中誤記為齊湣王6年、應為齊宣王2年)
再往前一件:周顯王41年‧前328,這一年宋國也只載一件事:
「宋君偃元年」,宋君偃在這件出任宋國領導,這屬宋國自己的國事,但表中無宋國,怎麼辨?
同樣的道理…因宋亡於齊,故這件事載於齊國的年表中。(表中誤記為齊宣王15年、應為齊威王29年)
現在往前來到第一件:周顯王33年‧前336,這一年宋國剛好只載一件事:
「宋太丘社亡」,這屬宋國自己的國事,但表中無宋國,怎麼辨?
如果按前兩件事例,可考慮將其載於齊國的年表中,但太史公卻不如此、而將其載於秦國的年表中。
難道說,宋之社是被秦國所亡?
不可能,秦與宋中間還隔了韓、魏、周…等國家,怎可能飛身越過、去亡宋國之社?
這就是令人覺得奇怪、詭異的地方了。
關於「宋太丘社亡」引發的疑惑,至此並未得到解決、反而疑惑變得更多,還需更進一步地努力探索。
討論至此,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點,沒有任何的收獲,是嗎?
40多年前,
在鄉下、緊鄰那紅泥土的茶園,是連成一片的四個新建村落,其中一個叫中正村。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
在那片村落最偏遠、也就是在中正村最外圍的一角,建起一座小小的土地廟…很小、很小、小得毫不起眼。
慢慢不知不覺地變大了些…
最後,
那懸崖邊一畦畦的茶園廢了、改建成公寓,那連成一片的村落、包括中正村也廢了、都改建為新公寓,
只有原先的小土地廟沒遷、沒廢,反而變得更新、更大、更漂亮,穩穩座落在原先寂寂的角落。
現在…我知道,那就是源於三代中國的土神,其名為「社」;
而其變大…或因所有對岸的社主,不得不、陸陸續續盡皆渡海漂流於此小小的瀛洲蓬萊?
遙望那天際的白雲,無休無止地幻化著今古,默對眼下大地的龍蛇起伏,冥冥中盈虛似有定數;
一縷心魂…裊裊縈繚在太史公、司馬光的筆端,佇立於「宋太丘社亡」條下:若進若退、欲言又止。
有憐崑崙丘社死,不覺桴海瀛社生!
未來,
相信必有中國的史家,
仍將延續幽微不泯的終古精誠,再次嗟嘆喟載於近代中國兩岸的:丘社亡、瀛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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