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中國的韓非子曾經載言:「有形之類,大必起於小;行久之物,族必起於少。」
這段話很淺顯、很普通,很容易理解、很自然就被人們接受,應該少有人會提異議。
不過嚴格說來:
這話裡頭的「起於小」和「起於少」…常以為差不多,其實那是分屬兩種不同的概念。
大小之「小」並不等於多少之「少」…「小」而無形、非即是少,「少」而短暫、未必就一定是小。
在此並非想雞蛋裡挑骨頭,而是因為睹文思義、內心不免有些感觸。
請讓我們舉出一個真實世界的例子,來說明「起於小」和「起於少」的區別,那就是…「萬歲」。
「萬歲」…是與那三代中國韓非子處於同一世代的事例;
因為欣賞韓非、令其揚名的秦王嬴政,也就是在秦宮裡接受荊軻獻圖、聆聽臣下群呼「萬歲」的秦王嬴政。
講到「萬歲」…在今天的中國、除非是在劇中偶聞,幾己不再出現;似乎那是古代中國才盛行之詞。
不過嚴格說來,這也是一種疏忽的錯覺。
因為「萬歲」…並非真的流行於整個古代中國,而是僅僅盛行於秦漢、明清的傳統帝制中國。
實際上早在夏商周三代中國,上溯尚書裡的堯典、舜典時代,古代中國並不曾有「萬歲」的記載,
一直要到三代中國的末期、也就是韓非子所處的三代戰國,
「萬歲」…終而姍來遲:「起於小」、始而含羞帶怯:「起於少」。
什麼叫做:三代「萬歲」的「起於小」?
對廣義的「萬歲」而言,當它開始在三代典籍出現時,大多記載市井「小」民的生活「小」節,例如:
形容時光的久遠,有:參「萬歲」、六「萬歲」、三十餘「萬歲」…
避諱世人的過逝,有:千秋「萬歲」、「萬歲」千秋、「萬歲」之後、「萬歲」千秋之後…
表達內心的歡樂,有:民稱「萬歲」、呼「萬歲」、稱「萬歲」…
恭祝某人的高壽,有:延壽「萬歲」、「萬歲」難極…
這些三代典籍的「萬歲」,
載於《莊子》、《列子》、《呂氏春秋》、《韓非子》、《孔子家語》、《戰國策》、《吳越春秋》…
而這些書並非屬於三代的「經」典、份量小,「其語不『經』見」、因而稱:「起於小」。
這些「萬歲」,
描述眾人、巫祝、佞臣、說客…而這些人非屬三代聖賢、地位小,「縉紳者弗道」,所以稱:「起於小」。
至於什麼又叫做:三代「萬歲」的「起於少」?
當「萬歲」這種原先「不經見」的市井小民用語,也開始為縉紳者所道,那就不簡單了,因為縉紳總在:
特定的地點…廟堂
特定的主題…論政
特定的對象…領導
並且需在思想、價值的共識下,才可能共同歡呼「萬歲」,而這樣的情形並不多,所以叫:「起於少」。
關於三代「萬歲」,
在此真正想要討論的,並非三代中國市井小民泛泛:「起於小」的廣義「萬歲」;
而是專指廟堂縉紳建立在思想、價值共識的基礎上:「起於少」的狹義「萬歲」。
因為喜歡聽好話、喜歡說好話,這是人之天性,而稱人「萬歲」就屬於好話的一種;
所以一旦市井小民開始說「萬歲」的好話,它必定會很快、很廣泛地流傳開來。
比如:
三代戰國之齊的馮諼,為孟嘗君到其封邑「薛」把債券一把火全燒了,「薛」民群呼「萬歲」。(戰國策)
三代戰國之齊的田單,在即墨反攻的前夕,偽裝獻城而遣使約降於燕,燕軍群起皆呼「萬歲」。(史記)
有那麼多人民、士卒異口同聲、皆呼「萬歲」,可以想像在三代類似的情形必然很多,只是不見經傳而已。
為什麼這類「萬歲」會不見於經傳?因三代經傳所載多為縉紳之言,而縉紳弗道「萬歲」、故經傳不見。
但…是否三代縉紳就真的弗道「萬歲」呢?
是的,即使不能肯定三代中國的縉紳…百分之百弗道「萬歲」,至少可以肯定絕大多數的縉紳確實如此。
僅僅偶有若干極「少」數的例外。
實際上三代中國、在宗廟明堂之上論政的縉紳曾群起高呼「萬歲」的,只有三種:
1. 宋康王偃之縉紳
2. 越王句踐之縉紳
3. 秦國領導之縉紳
這裡所說的縉紳…系專指在廟堂論政而向領導歡呼「萬歲」的縉紳,非指家居休憩處於小民狀態的縉紳。
依此,上面所述高呼「萬歲」的宋君偃之縉紳…應被排除在統計的範圍,理由有3:
1. 《呂氏春秋》貴直論:宋王大說(悅),飲酒。室中有呼「萬歲」者,堂上盡應,堂上已應,堂下盡應…
宋國縉紳呼「萬歲」,是在宋康王偃「大說(悅),飲酒」之室,
既為飲酒作樂之室,那…或許並非是宋國之宗廟明堂。
2. 《戰國策》宋衛策:宋康王…射天笞地,伐社稷而焚之。
宋康王既能…伐社稷而焚之,我們不知他是否還能正常地在廟堂論政?
就算宋康王當時真的在廟堂上飲酒,其朝中縉紳應非真心誠意、對其恭呼「萬歲」吧!
3. 《史記》宋微子世家:(宋康)王偃立47年,齊湣王與魏、楚伐宋,殺王偃,遂滅宋而三分其地。
「宗廟不血食,絕其後類,君臣離散,民人流亡」,
像這樣一位忤逆道統的亡國領導,若地下有知、亦當羞於列入三代的常態統計範圍吧!
至於上面所述:呼「萬歲」的越王句踐之縉紳,其在三代中國的歷史…恍如雪泥留爪、僅驚鴻一瞥而己,
其對三代中國文化價值的影響,似可「少」到可以忽略,理由如下:
首先,
因為越國地處三代中國的邊陲之地,故其對三代中國的整體大局影響非常小。
其次,
越國國祚雖非止於越王句踐,但越國在三代戰國其興也忽、其滅也倏,越國歷史上唯一的亮點就在句踐,
就算其對三代中國確有影響、其影響的時間也非常、非常短。
最後,
最重要的是在吳越春秋的書中,記載兩次在越國廟堂提及的「萬歲」,頗為異類:
一次是在越王句踐5年(前492)的《句踐入臣外傳》…觴酒既升,請稱「萬歲」
一次是在越王句踐13年(前484)的《句踐陰謀外傳》…大夫種歸越,越國群臣皆稱「萬歲」
那…或在越國敗亡、句踐誠惶誠恐即將入吳為質之際,或在越國陰謀鬼計、卑恭屈膝事吳之時,殊非正道。
因此,像在那般情景下的縉紳所稱之「萬歲」…氣氛十分詭異,也不適合列入三代的常態統計範圍吧!
故綜觀整個三代中國,唯一有意義的、縉紳曾在廟堂上群呼「萬歲」而留下紀錄的國家…就是秦,
其中包括秦國的兩位領導:秦昭襄王與秦王嬴政
公元前283年,
秦(昭襄)王坐章臺見相如,(藺)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
公元前227年
(荊)軻奉(樊)於期首,武陽奉地圖。鐘聲並發,(秦王嬴政之)群臣皆呼「萬歲」。
秦昭襄王坐章臺收趙國獻和氏璧,與秦王嬴政坐秦宮收荊軻獻燕國地圖,
都是在宮殿之上舉行正式的外交大典,所有秦國的縉紳大臣「皆呼『萬歲』」…這應屬堂皇正式的記載了。
綜上所述,三代中國末期的戰國時代,
留下縉紳在廟堂上正式群呼「萬歲」紀錄的國家非常少…幾幾乎就只有秦國。
所以「萬歲」的記載,在整個三代中國應可說是「起於少」!
「萬歲」,在不同的情境下有不同的涵義。
三代宗法親親的縉紳…只有在某種思想價值的驅使下,才可能會在廟堂之上群呼領導「萬歲」,
而三代中國的領導…也只有在某種思想價值的陶醉下,才可能會在廟堂之上接受縉紳群呼「萬歲」。
故三代中國的這種「萬歲」「起於少」…終三代中國之世仍止於「少」,並未「族」而擴張,
但三代中國廣義的「萬歲」「起於小」…終三代中國之世在市井「小」民中,或得「大」而流行。
所以,
就三代「萬歲」而言,「起於小」和「起於少」…可以細細感覺出,它們實分屬於兩種完全不同的概念。
而我們所在意的「萬歲」…是繫諸於思想、價值的「萬歲」。
基於此,我們可說:
三代不言「萬歲」、不載「萬歲」,至三代末期「萬歲」雖「起於少」、仍未「族」而擴張。
到了秦始皇的帝制時代,「萬歲」才大盛於中國,然而我們在今天卻認為「萬歲」是盛行於整個古代中國,
這是多大的誤解呀!
三代「萬歲」「起於少」,並未否定三代的「萬歲」「起於小」…只是縉紳弗道。
三代「萬歲」「起於少」,未能逆料秦漢明清的「萬歲」…將會「族」而擴張,泛濫於整個帝制中國。
然而當孫中山推翻了中國的帝制,
「萬歲」…在現代中國漸趨於市井之「小」,廟堂縉紳終歸三代道統而銷聲匿跡;天道實有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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