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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李志銘的《書迷宮》
2025/06/07 0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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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李志銘的《書迷宮》

書名:書迷宮
作者:李志銘
出版社:遠景
出版日期:2021/04

Excerpt
〈書店·作為精神的避難所〉

I
.在以往資訊匱乏、一切優秀的思想皆被禁止傳播的年代,那些敢於「開書店」的人們甘願化身成為自我犧牲的盜火者,且替民眾安置一處可供取暖的避風港,而「查禁」本身即是最大的宣傳。

II
.在精神上,我所鍾愛的書店不僅僅是我暫時逃離工作煩惱的「避難所」(Sanctuary),同時更是我的人情「柑仔店」(kám-á-tiàm)與「圖書館」,能夠替我代收信件、包裹,並且從容地看書、借書。即便平時沒有任何事情,或未必需要買書,幾乎每天下午我都要固定前往熟識的書店聊天、漫談,甚至許多對外聯繫事項,乃至與其他人的會面也都選擇在書店進行。

III
.當你真正愛上一家書店時,便會不禁令自己慢慢墜入一種幻覺:彷彿在這裡的某個角落,總是會隨時保留一處專屬於你自己的特定位置,甚至就像巴黎左岸的「莎士比亞書店」(ShakespeareCompany)那樣,在它的閣樓或地下室應該也有設置一方床位作為自我的安身之處吧!

IV
.一家書店最美好的時光,乃是能夠窩在一處令你感到舒適自在的地方,得以安頓靈魂、寄託精神,甚至有緣遇見一些意氣相投、氣質相近的朋友,抑或來自四方各地的奇人異士、牛鬼蛇神,和他們彼此交談、閒聊,傾聽別人分享生活中的各種經驗,以致那一瞬間擦出了某種不可預期的火光。

V
.一般來說,在書店與人攀談、聊天,原則上不要過多追問別人的隱私,還要能隨時觀察對方反應和四周環境氛圍,避免讓自己成為「不會讀空氣」(源自日語「空気読めない」)之人。切記所有的話題與爭論絕不擴及店門之外,全部的對話和情緒都只在書店裡發生,最終也只在書店裡結束,如此才能維繫書店本身提供逃避外界世事的獨立角色。

VI
.昔日戰爭年代,人們躲避空襲時總也不忘帶本小說到防空洞裡消磨時間。因此,養成閱讀的習慣等同於替自己築起一個避難所,當你遭遇危難或者陷入困境之際,回到有書陪伴的空間,不僅可用來逃離生活的窒悶,亦讓浮躁之心得以平復。只要懂得汲取其中的洞見和慰藉力量,便能為心靈找到出路和自由。

VII
.好萊塢大爛片 《明天過後》 The Day After Tomorrow)中間有一幕可愛的情節:一部分倖存的人們據守在紐約圖書館內,象徵著人類文明最後的避難所,後來雖是為了抵禦嚴寒而不得不燒書取暖,等到這些書籍快要燒光了,有位圖書館員卻死命抱著手中館藏僅存人類史上第一部活字印刷出版的《古騰堡聖經》 Gutenberg Bible ,誓言無論如何也要盡力保護它。

VIII
.書店的核心價值,並不在於規模大小,更不在於外觀美醜、或者媒體青睞,而是享有彷彿「治外法權」(Extraterritoriality)般的自由,成為所有那些不論是在思想上或形體上遭受迫害的書與人一一包括難民、移民、被放逐者、邊緣人等流亡人士的庇護所,好比當年魯迅經常光顧上海租界區的「內山書店」大量買書並曾四度避難此。

IX
.「書店」與「避難所」同樣都是頗有機會遇見眾多陌生人,以及各行各業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物相逢匯聚之處,其中有些人雖然愛書、卻不習慣和他人相處。而有的愛書人就連言行舉止、甚至與社會的互動關係也都相當極端,但書店主人都能夠包容他們。站在店主的立場,他自己和那些人一樣,只不過是心性較為「純淨」(Pure)罷了,因此只能以最單純的方式來過活。

X
.一個人的內心深處總會保留一處只有少數同好者知道、並不想公開與人分享的秘密基地——包括像是書店、酒吧或咖啡館,一如所有的愛情都是隱密的。

XI
.在這美學氾濫、又極度匱乏的當下,人們實在太需要一家書店來填補精神上的空虛和焦慮而它美麗的外表正好可以撐起一個浮華的時代。

XII
.或許台灣當前的社會大環境實在是太缺乏身邊可見的公理和正義了,以致於不僅僅「流浪動物」需要「搶救」、「古蹟文物」需要「搶救」、「拍電影」需要「搶救」、「開書店」需要「搶教」,甚至就連「文學雜誌」、「文學作家」也都需要「搶救」。我們委實生活在一個前所未有」」熟切期待被集體拯救的年代。

XIII
.書店宛如現代文明社會的教堂。對照當今全面工業化、物質化的大城市儼然成為了現代人流放的深淵,最終的歸宿仍然是回望過去的精神文明,以書店作為凝聚知識載體的核心,從歷史經驗中找到現實寄託的意義註腳。

後記:二〇一九年四月,驚聞香港銅鑼灣書店店長林榮基為了逃離中共政治迫害而隻身流亡來台有感。特為此撰文誌念。

〈我的「新潮文庫」書誌蒐藏史——悼念「志文出版社」創辦人張清吉〉

人的生活終究離不開吃,包括各種物質與精神上的食糧。

在那早昔物資環境匱乏、年輕人紛紛尋求精神寄託的時代,志文出版社「新潮文庫」之於台灣讀者以及書店眾多愛書人的心中,就好像各地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的平民美食一台灣小吃:道地的古早味、用料飽滿、菜色多樣且又價格實惠。

如今我似乎已然記不太清了,當初開始閱讀入手的第一本「新潮文庫」究竟是哪一本?極有可能是高中時我在師大附中圖書館無意間找到李哲洋翻譯赫菲爾的《西洋音樂故事》、邵義強編譯的《音樂家軼事》?或者是赫曼·赫塞的《徬徨少年時》?抑或林宜勝翻譯亞伯特·坎恩的《白鳥之歌》(西班牙大提琴宗師卡薩爾斯傳記),令我彷彿醍醐灌頂般茅塞頓開,從此一頭鑽進古典音樂和歐洲藝術文化的紙本世界;要不就是在重慶南路某家書店架上意外發現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徵》,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儘管當時買了書之後不一定真看得懂,但內心孤獨渴知的靈魂卻也隱約懂得銘記書中那句「文學是苦悶的象徵」當作口頭禪似地朗朗上口。

大抵而論,從過去到現在,主要包括「志文」、「爾雅」、「洪範」、「純文學」、「皇冠」等等,這些老牌出版社幾十年來曾經發行過的文學書籍,儼然已構成了島內幾乎所有新書店與二手書店最常見(與必備)的本色風景。換言之,今天若有哪一家書店、私藏書櫃裡沒有擺放任何一本新潮文庫,或有哪個曾經自詡為愛好文藝的老派讀者從未讀過任何一本志文出版社的書,對台灣人而言往往都是難以想像的。

冷戰年代的翻譯文化熱

如果說印刷術是所謂「想像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y)的重要媒介,那麼最初由經營舊書攤白手起家的張清吉創立於一九六七年、橫跨上世紀七〇年代至九〇年代的志文出版社「新潮文庫」,毋寧則是建構了彼時台灣社會一整代讀書人的知識圖像,且涵括了戰後四、五、六年級生共同的集體記憶,不僅讓你我得以如飢似渴地吸收西方文學、文學、哲學、心理學和電影藝術等諸多養分,更藉此度過了當年閱讀反叛的青春期儀式,亦不禁緬懷起昔日那段曾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開始學著如何「吊書袋」的慘綠時光。

據悉,那年(1967)剛從台大醫科畢業的林衡哲,帶著自己翻譯的《羅素回憶集》和《羅素傳》手稿去找張清吉洽談合作出版事宜,從而促成了「新潮文庫」的誕生,這一部十萬字的《羅素回憶集》也順勢列為志文「新潮文庫」天字第一號出版品。其後,林衡哲更陸續引介許多醫界同學、外文系朋友加入譯書行列,相繼投入翻譯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與佛洛姆(Erich Fromm)等精神分析學、心理學經典的名山事業。回溯這段期間,在一九六〇年代末、七〇年代初之交,台灣島內除了有一批精彩傑出的「軍中作家」、在海峽兩岸早期普遍冷戰對峙的苦悶生活下寫出了大量優秀的現代詩與文學小說之外,同時也有像林衡哲這樣一群熱愛文藝閱讀的醫學系還有其他外文系師生,憑藉著一己私人興趣及熱情來從事譯介工作,成為台灣近代出版史上相當特殊的一道人文風景。

及至八〇年代前後,「新潮文庫」逐漸更進一步擴展到影劇類相關書籍的出版,囊括了一批致力於電影譯述的名家名作,諸如劉森堯編著《導演與電影》、《電影人生》,李幼新編著《威尼斯坎城影展》、《男同性戀電影》,黃建業著《轉動中的電影世界》,還有廖祥雄翻譯佐藤忠男的《電影的奧秘》,以及杜讚貴翻譯法國電影評論家戎米提(Jean Mitry)的《卓別林的電影藝術》等,相較於隨後在九〇年代初期創生的「遠流電影館」系列叢書,「新潮文庫」自是首開風氣之先,及早迎來了台灣新電影運動風起雲湧的時代浪潮。

眷念書緣所至,直到多年以後,我才開始慢慢在舊書店裡回頭逐一蒐集這些舊版電影書,並且找到了曹永洋最早在「新潮文庫」翻譯美國影評人唐納·瑞奇(Donald Richie)的《電影藝術:黑澤明的世界》。

物以稀為貴:舊書攤上的「志文」絕版珍本

從當初創立至今,志文出版社「新潮文庫」
累積五十年來曾經發行過的書種數量業已超過了五百號,這還不包括早已絕版多時的、由林衡哲與楊牧共同編選華人本土作家作品的二十四冊「新潮叢書」,以及六冊的「新潮新刊」。誠然可謂洋洋灑灑、包羅萬有,若將成套的志文叢書一字排開,委實煞是壯觀——不愧為戰後台灣翻譯出版範圍最廣、影響也最大的民間出版者。

有趣的是,在過去那個尚未有版權概念的時代,由於台灣早期(1985年以前)並沒有加入國際著作權公約組織,所以當時書商普遍都在未授權的情況下大量翻印了許多外國書籍,廣泛流通的民間出版彷彿野草般興盛活絡,而「新潮文庫」也因此留下了不少在中文世界罕見的譯本,甚至有些原本不太受到關注的冷門書,經過多年歲月淘洗之後,竟一躍翻身成為某些愛書人士爭相收藏的絕版珍本。

其中近年來頗受一眾讀者熱烈矚目的,乃是一九七九年由楊耐冬翻譯、列為「新潮文庫」編號二二的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編著《想像的動物》(The Book Of Imaginary Beings)。

該書原為一九五七年波赫士與瑪格麗塔·格雷羅(Margarita Guerrero)二人合作以西班牙語編纂的一冊小書,內容羅列介紹了印度、希臘、埃及、巴比倫、波斯、中國等地所想像描繪的一百一十七種民間傳說和文學作品裡的奇幻動物,一九六九年再由波赫士的助手——美國作家諾曼·湯瑪斯(Norman Thomas di Giovanni)翻成了英文版。但因波赫士認為書中的故事並非他自己的創作,以致後來波赫士所有出版的作品全集裡皆未見收錄,僅有當年「新潮文庫」意外保存了中文世界的唯一譯本。

另從書誌學(Bibliography)版本的角度來談,除了早期這類非暢銷的小眾(外文)譯作之外,志文出版社亦不乏其他具有特殊意義、一般市面上較為罕見而重要的中文創作,顯見其意欲開創華文出版事業新局的企圖心,比如前輩作家鍾肇政的長篇小說《插天山之歌》(新潮新刊第五號/1975年)王文興的短篇小說集《玩具手槍》(新潮叢書第四號/1970年)、劉大任的《紅土印象》(新潮叢書第二號/1970年),以及陳子善的《中國現代文學側影前輩與我》(新潮文庫第三十六號/1994年)等。

此處《紅土印象》一書,不僅是當年劉大任在文壇初試啼聲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後來卻因劉大任私下前往中國遊覽而被警總列為黑名單,其作品也跟著遭到查禁,甚至還牽連到發行人張清吉,讓他因此被特務人員盤査、監聽了好一陣子,最後乾脆直接結束了整個「新潮叢書」系列,版權也退返給作者。

回想過去耽溺於走訪書店、熱衷淘書的這些日子裡,我以為在掛名「志文出版社」發行的所有書籍當中,最令人感到驚奇、同時也最教人跌破眼鏡的一本,毋寧是由化名「秦雲」的資深文學史料研究者秦賢次所編纂的《環球獵奇集天下秘辛》這部書。顧名思義,觀覽此書內容乃極盡腥羶色之所能,整個八卦程度絲毫不遜於現下《壹週刊》窺探名人隱私、獵奇新聞的大雜燴,甚至就連書籍封面也都大喇喇印著好萊塢一代性感女神瑪麗蓮夢露的經典裸照,出版時間約莫早於「新潮文庫」正式成立之前,據說當年銷路好得不得了!

走筆至此,環顧「志文出版社」半世紀書業的人與事,緣聚緣散。逛舊書店則更是如此,上一代的故事、這一代的邂逅,種種奇遇都來自緣分。來者隨緣,適我願兮。

(本文原刊於20181016日《思想坦克》評論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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