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地方記者中的府會記者是王牌記者三巨頭──各路線中是龍頭、市府走路總抬頭、市長碰到要點頭。若問所有跑海市府會記者中,市府最買誰的帳?十成官員言必稱海市日報。海市日報是唯一在地地方報,記者最多,版面最大。市府宣傳要靠它,當地找工作、買賣房子、刊登公告、尋人啟事、遺失尋找阿狗阿貓全靠它;海市日報修理你,只要潑你一天髒水,保證臭你一星期。海市日報記者是土地公兼財神爺,人見人愛,笑臉相迎。開記者會若海市日報記者遲到,記者會自動順延。在海市,海市日報記者幾點到,記者會就幾點開。海市日報可決定今日何處陽光普照,何處滂沱大雨。
至於全國性兩大報──《新聞時報》及《合眾報》,在海市的報分總數合計也不及海市日報半壁江山,但記者走起路來依舊有風。兩大報記者很清楚,「記者不大報社大」,讓他們強大的並非個人,而是背後那塊招牌。楊復興對此心知肚明,以他《合眾報》海市府會記者身分,無需秋風也能掃落葉。
因路線不同,熊國度和楊復興只有數面之緣,說話次數一隻手指綽綽有餘。楊復興喜開玩笑,雖然不一定好笑;說話像機槍,噠噠噠掃射,開口如噴泉,口水噴很遠。至於個性,有人說他反應機靈,有人說他油腔滑調,熊國度對他評價一向負面,但從那天起,熊國度只能馬首是瞻唯命是從。
當天上午,電台值日人員叩熊國度,告知《合眾報》楊記者找,熊國度心知是楊復興,心底不是碰碰跳,而是地動山搖,因為答案即將揭曉。在市政府見楊復興,楊復興依然是平日滑坐椅上,口歪臉斜招牌陰笑。「聽說你要來《合眾報》?」熊國度點頭。「想啊!」臉上雖未說,心裡噗通跳。
「山城你來不來?」楊復興問。
「我不知是否被錄取。」
「你說來不來嘛!你若要來,就錄取了。」楊復興尖邪色瞇有增無減,還多了抖腳,像生死判官;頭上兩根毛,心中很得意。熊國度實在搞不懂,斜坐抖腳為何不會從椅上摔下來……
「若錄取,我就去。」
「好,你錄取了……」此時的楊復興就是熊國度的神,將他拉上天界。
進入兩大報是熊國度一年多來努力的夢想,雖然最想去《新聞時報》,但謝均志說《新聞時報》人事凍結,可去《合眾報》,一樣是大報,待遇更勝《新聞時報》。
熊國度心裡出太陽,讓他頭頂發光,超越楊復興頭上光明頂。
在參加《合眾報》公開招考記者落榜後,熊國度心不死。林明望又通知他《合眾報》有對內招考,從現有各媒體記者中海選,先透過《合眾報》各地方特派員推薦,再赴台北總社筆試口試。
熊國度和另一名《海市日報》記者黃順先,皆由《合眾報》海市特派員推薦前往總社參加首關筆試,應試數十人,黃順先第一,熊國度維持傳統,敬陪末座,直接出局。筆試榜首黃順先參加口試,竟至意外落榜。
熊國度接受謝均志建議。「何不將雜誌作品寄往自薦?報禁即將開放,需要更多記者……」
連續幾天深夜,熊國度在租屋處四樓桌球桌,將他所寫大風雲雜誌選出四篇影印,貼上剪貼簿,郵寄台北《合眾報》總社自薦。熊國度埋頭苦剪苦貼,寧靜的夜如同他考《合眾報》之路,時間很長,無聲無息。
熊國度家中從小訂閱就是《新聞時報》,謝均志服務的也是《新聞時報》,是待他最好新聞前輩,進入《新聞時報》一真是熊國度的夢想,但經謝均志打探,《新聞時報》人事凍結,不缺記者。謝均志緊抓熊國度:「貓,駐定你和《新聞時報》無緣,但在我看來,建議你去《合眾報》,他們薪水比我們高,也是兩大報。或許以後我們碰面『可以對幹』,屆時尚請『手下留情』」
走出市政府,熊國度開心似氣球,儘量讓自己不要飄上天。立馬找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回家。「媽喲!我告訴你喲,我考上《合眾報》了。」媽媽在那頭說:「真的啊?」熊國度似乎看見了媽媽講電話時的笑臉。「那真是太棒了!太棒了!」
「老爺子,小平的電話。他說他考上《合眾報》了……」媽媽在電話旁喊著。
「小平啊!恭喜恭喜,真不簡單啊!何時知道的啊!」熊國度就將楊復興找他之事和老爸全說了。他感覺父親一直笑,一直笑。
過去兩年,雖然父親對兒子在大廣當記者並無意見,也覺得算是個「體面的工作」,但每當外人得知熊國度是記者,第一個問題毫無例外總是「在哪個報社啊?」熊國度說在大廣電台,然後對方的反應多半是「歐!」雖然沒有貶,但也沒有褒。對大多數人來說,只要想到記者,首先會想到報社,然後是電視台,鮮少人提及廣播電台。也有人得知他是大廣記者後,一臉疑問:「廣播電台也有記者?不是只有放歌曲播音樂?」讓他臉上三條線。如今他將去《合眾報》當記者,在父親眼裡是個「可以抬頭挺胸的工作了」。當別人問父親「兒子何處高就?」父親會說:「在《合眾報》當記者」,說得中氣十足。好像父親自己就是《合眾報》記者一樣。
在警政記者室遇吳俏麗。「俏麗姊,我考上《合眾報》了。」
熊國度知道自己心理除了高興,還有一點示威。吳俏麗對於他考大報的心態,他一直很清楚,許多同業都清楚。
「真的啊!恭喜啊!」吳俏麗低頭寫稿,面無表情,未幾又抬頭,臉比上次熊國度在台北參加考試時遇到她還要黑,像廟裡被薰黑的媽祖婆。「小貓!我當記者那麼久,你和明望都比我晚,你們都考上兩大報,為何我都沒那個運?」
熊國度聳聳肩。「或許我運氣比較好吧!」笑臉看著吳俏麗。
林明望進場解救,力拍熊國度的肩:「貓,歡迎加入《合眾報》,好好努力,報社不會虧待你。」
林明望進場,吳俏麗的頭低了下去。連續兩名電台記者考上了《合眾報》,兩次她都曾參與,兩名較她更晚的後進菜鳥都進了她夢寐以求的大報,她呢?是她技不如人?還是年齡太大?或者她已有了家庭重心有了孩子?或是報社認為她在其他報社待太久了,可塑性太低?或者根本就是性別歧視,因為她只是個女人?她心中依然沒有答案,只是繼續嘔氣。
謝均志踏進記者室,展開雙臂擁抱熊國度,抱得很緊,一直拍、一直拍,然後一直點頭。「長江後浪推前浪,浮世新人換舊人。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市府那裡都和我說了。」
方重義知道後第一個動作是對熊國度翹起大拇指,然後是「naspanlander wanbidezilaiderson……」、「小貓終於從盤子變成碗公了。」
下午進電台,劉遠達笑臉相迎。陳麗娟笑說:「恭喜啊!國度,考上《合眾報》了耶!何時上班?」「聽說你要和楊公去山城,那很遠耶……」
陳麗娟真的很高興,熊國度覺得至少她這次說的是真心話。
陳麗娟和吳俏麗很好,兩人時常帶著孩子交流談孩子經,也免不了談新聞界,當然也包括熊國度,那是她倆共同的敵人。
陳麗娟希望熊國度快快離開電台,無論去哪裡都好,當然也包括大報在內。只要每一個人新來到電台的菜鳥記者都只是過過水,就像林明望和熊國度,未來只要劉遠達離開,節目科長的位置就非她莫屬,到時她就可以不必再跑新聞,只要坐辦公室就好,搞不好還可以將小孩帶到辦公室寫功課。
吳俏麗心態則和陳麗娟相反,她希望熊國度繼續留在電台,不要動腦筋去考報社,尤其是兩大報,不要妨害她考大報的計畫,畢竟敵人是少一個是一個。但大廣公司林明望和熊國度在兩年多裡先後考上《合眾報》,那兩次的公開招考她都曾經參與,卻名落孫山,她心裡很不是滋味,或許未來對大廣電台的新人會結下更深的梁子也說不定。
當天下班,熊國度請警政大哥大姊吃宵夜。方重義說:「要請,當然要請,一個月薪水那麼多……」謝均志說:「他們一定是看到你自傳才決定錄取,你覺得如何?貓?」熊國度拿起酒杯:「當然。」半秒乾掉小高粱。熊國度寄到《合眾報》的自傳是謝均志代為捉刀,有些太文言,他還看不懂。熊國度的謝師宴眾家兄弟都到,喝得歡樂清爽,唯獨吳俏麗有事不刻前往。
考上《合眾報》的動力為何?熊國度心理清楚而且紮實。大報的待遇至少眼前看來是穩定的鐵飯碗,且採訪時受尊重的程度、同業羨慕的眼光、看得見和看不見的福利……
幾天前,熊國度接獲雜誌社倒閉消息,對方說:「不好意思!你的稿費我們也無能為力!」熊國度無數個白天拍照採訪,無數個夜晚趴桌披星戴月埋頭苦寫全皆做白工,失望又懊惱,卻無可奈何。雜誌登了他八篇稿子,只給了二篇稿費,尚有六篇三萬多打水漂!那可是他在大廣近三個月的薪水。
或許這就是天意,讓他有機會學拍學寫,最後也因為將雜誌稿影印寄《合眾報》,《合眾報》通知他到台北面試,最後終於錄取。想到雜誌成為進入《合眾報》的橋梁,更是門票,也漸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