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女中校慶運動會,熊國度依約上午九時前往採訪。前一天,他和陳麗娟說,隔天是他最後一天在大廣上班,希望去跑海市女中校慶動會的新聞,多數警政記者相約都會去,為了侯春義的女兒。學校新聞屬文教線,校長只識文教記者,但當天清一色全換成了警政記者。
就在前一天,文教記者和校長說,因侯春義女兒唸高一,警政記者說好給她意外驚喜,多數都會到場,文教線可以小小偷懶一下,讓警政線代一天班。各報海市特派員和在地《海市日報》採訪主任已有默契。說好當天校慶運動會活動都由警政記者發稿,給侯春義女兒加油打氣。
在校長室,警政記者說明來意,校長了然於心,侯秋玉班導也來到校長室。記者說,校慶新聞一定寫,為給侯秋玉鼓勵,同業約定以侯秋玉及班級為焦點,再帶出校慶活動。校長老師同意,但拒絕成為新聞主角,希望將更多版面留給同學。
熊國度帶著錄音機,原計畫先做校長及班導錄音,再以侯秋玉為主帶入新聞,但校長老師謙虛婉拒,也正合熊國度之意,將更多機會留給侯秋玉及同學。當校長班導帶著一群記者來至高一十三班休息區,同學一看即知記者來到,但仍一頭霧水。隨後有人高喊「侯秋玉、侯秋玉……」侯秋玉從二樓教室直衝操場休息區,見警政記者叔叔伯伯阿姨來到。「謝伯伯、方叔叔、吳阿姨……你們好!」高興叫著跳著。
「來來來,全班一起拍張大合照。最前面的坐地上,再來可半跪半蹲,高個站後面……」班導走上前去調整位在最中間的班旗。「來!侯秋玉!妳在班旗後,最中間……」
全班歡樂拍完照,記者又找侯秋玉拉五六名裝扮特殊啦啦隊同學。「先站著拍,好!大家看這裡……妳……妳怎麼沒有笑?……好。換個姿勢,再一張……好,現在拍跳的……一、二、三跳……」
在這所海市地區明星女中,一個個小姑娘既會讀書又會玩。她們有知名度很高的儀隊,有很會追趕跑跳碰的體育選手,有熱情如火的表演節目,還有一個比一個更瘋狂加油的喊叫聲……,但在今年校慶運動會,所有版面都讓給了侯秋玉那一班。
幾個月前,高中聯考放榜,當天上午,侯秋玉國中畢業班成績公布後,侯秋玉第一個告訴媽媽,然後打電話至警政記者室謝謝叔伯阿姨。這些叔伯阿姨在她父親過世後捐出一筆基金,要讓她在國中畢業前生活無虞,希望她安心唸書考個好學校。侯秋玉果然不負眾望考上第一志願。
侯春義過世後,多個海市警察分局的組長和警員也和警政記者一樣,大夥三百五百捐基金讓侯秋玉安心唸書,不但讓侯秋玉國中順利畢業,未來三年高中學費也基本有了著落。
隔天報紙,各報都刊登海市女中校慶運動會新聞。侯秋玉全班大合照和五六人啦啦隊的照片在各報都見報,《海市日報》還多了一張運動會繞場一周的照片,照片中通過主席台正前方的正是高一十三班。當然這不是巧合,全是記者的安排,更是報社的力量;但多數人都不知道,因為他們是讀者,不是記者。
林月娥中午時分來到記者室,打開一本她帶來的剪貼簿,裡面黏貼當天各報對前一天海市女中校慶運動會的報導,當然還有照片,新聞內容和照片角度大同小異,林月娥當然知道全是侯春義這群換帖兄弟的安排。在剪貼簿最後一頁,用膠帶黏貼一卷卡式錄音帶,寫著:「大廣記者熊國度」。
林月娥指著剪貼簿說:「小玉今天一大早起床,買了她能買到所有報紙,將所有有關她的報導全剪下來。大廣的新聞錄音昨天就聽到了,小玉有聽,但來不及錄音,是熊記者下午送至海市女中給小玉。」
林月娥對記者們說完感謝,不知如何接續,轉頭準備離開,才走兩步又回頭,哭了出來。「他就這種個性,做什麼都不說,我沒有叫他去幫我借錢,我只是希望他回來……我們再苦也是一家人啊……」
林月娥後來才知道,侯春義除每個月定期拿回家三五千元生活費,並在替妻女支付房租後,以侯秋玉名義在銀行開戶,每月存五千元。可能是擔心怕她打小牌亂花,一直沒讓她知道,但告訴了林水酉。
當晚九時多,方重義正欲離開記者室,侯秋玉突然走了進來。「方叔叔好!」請問這是我爸以前睡的沙發嗎?」方重義點頭。「怎麼了?」侯秋玉說:「我今晚可以睡這裡嗎?」方重義一臉疑問。「妳今天要睡這裡?」侯秋玉點頭。
「妳一個人睡這裡怕不怕?」
「有一點。」
「嗯!那叔叔若在這陪妳,妳怕不怕?」
「好啊!」
侯秋玉打開曾是侯春義的抽屜,綠色稿紙印著《廣場報》。「這就是稿紙?」
方重義點頭。
「寫稿很難嗎?」
「不難,只要會寫字就會寫稿。」
「怎麼可能?你們不都是大專畢業?」
「是啊!有大學,也有三專。妳是海市女中的,可以考到比我們更好的學校,沒問題的。」
「我以後要當記者,和我爸爸一樣,雖然不是大記者,但也可以幫助人,就像你們幫助我家一樣……」侯秋玉拿出筆,在第一行寫著「南市訊:海市警察局……」然後把筆放下,躺在侯春義以前躺平的沙發上,看著天花板。這是父親多少個夜裡看到的天空,就在這小小不到六坪大記者室,每當她在家入睡,這裡就是父親的半個世界。
五、六坪大的小小記者室,記者每天在這裡進出,鋁框紗門被天被無數次哐噹哐噹的甩在門壁上,將牆上的白漆敲成了深灰色的線條。每名記者來到這裡的目的相同,背後卻有不同的故事。
方重義希望能多兼幾家要求不高的小報社,有些報社沒有固定的新聞稿格式,方重義就用藍色複寫紙套在文稿下面,然後印出第二和第三分文稿,一稿通吃。在朱惠惠搶走他第三家報紙後,他現在只需複印一分文稿,全部完稿後再分別為兩分不同文稿,填上自己不同的筆名,然後就可以寄送稿袋或送上傳真機。方重義從來沒想過要去大報,因為大報限制多,寫小報不嚕嗦,只要能和警察混吃喝,進爾拿些仿冒手表,搬幾瓶海邊漁港安檢所查獲的走私酒,那就心滿意足了。
謝均志幹記者是為了替省議員哥哥鋪政治之路,他的記者工作非一個人的工作,而是整個家族的工作,因此寫新聞多助人少罵人,多交朋友做功德。
王添丁有被人稱讚的流暢文筆,反應快且有拍照天分,但他志不在大報,而是雜誌,期盼能在雜誌界闖出一片天地。
侯春義自知年歲已長,放浪個性不可能適應大報要求。他的目標很簡單,只要有酒喝,可以收到些小東西,有些自己用,有些可以拿回家。以記者室為家可以讓他將生活費減到最低,然後將剩下來的錢拿回家給老婆和女兒。從某個角度來說,他不睡在家裡,是因為唯有如此才能讓家能過個更安穩的日子。
黃超鴻最愛寫特稿批判司法,他要的是司法界知道他很高竿,甚至有一點天才,對他不是表面馬屁點頭,而是最真誠的尊重。
賴志忠對司法的專業遠遜王超鴻,但他懂得如何利用大報司法記者的身分在司法案件中找出亮點,為自己開拓財源。
林大展採訪時總是仰頭低頭,手中的原子筆如一把利刃指東指西,信任和懷疑的眼神在他臉上快速變化,他既要讓對方知道他是大報記者,充滿智慧,更要讓人知道手中那支原子筆其實是一把大刀,隨時可以砍死你。
吳俏麗寧願花七分力氣忌妒他人,也不願意花三分精神自我改變;她覺得別人成功是運氣好而非自己力有未逮,更不願調整重家庭輕報社的心理和現實比重,始終被拒於大報門外。
馬君台和戴俊華是晚報記者,平日在路邊停車收費管理處上班,記者的收入微不足道,只是副業,但記者的身分卻能為他們的工作多保平安。從擔任記者以後,他倆的收費路段不再偏遠,全在市中心精華路段,管理處再也沒有找他倆的碴。
小小的警政記者室只是侯春義的半個世界,卻拉起了另半個世界。侯秋玉或許只知道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對於其他記者背後的家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深夜時分,方重義聽到嗚嗚涰泣,從沙發上坐起,侯秋玉不在沙發上,方重義急衝門外,侯秋玉獨坐記者室門口階梯,雙手拖頰看天。侯秋玉說,剛才做夢,夢到父親和她說:「記者就像天上的星,每一顆都會發光,雖然光度不同,但都會堅守自己位置,持續散發光芒。」
方重義說:「記者沒那麼偉大啦!不是每個都會發光,也有的是黑洞。不但不發光,還將周圍的光吸進去,記者很多種的。」
仰望夜空。侯秋玉知道父親一定是會發光其中一顆,也許就是現在天上的其中一顆,正看著她……」
「但發光的永遠比黑洞多,是不是?」
「這是一定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