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公所舉辦西瓜節活動,熊國度比瓜農更緊張,清晨至現場先問先拍。一小時後農業局長到場,先和農民哈啦然後上台致詞、剪綵、看西瓜、摸西瓜、吃西瓜、參觀雕西瓜比賽、和瓜農哈啦……再看西瓜、摸西瓜、吃西瓜……。熊國度抱持耐心從頭跟到尾,收起近視眼鏡插口袋,將眼睛對準觀景窗,站著拍、蹲著拍、直拍、橫拍、爬地拍、倒立拍……然後舉起手「來來,看這裡……局長沒有笑……笑一個……OK……謝謝……」
如此小新聞頂多寫個五百字,依平日作業流程半小時速速完工,此時卻大費周章,一口氣拍了上百張照片。
二00八年,數位化革命持續發燒,記者的裝備大換新。曾經占有相機世界九成市場的傳統單眼相機、傻瓜相機和35mm底片,雖然仍在照相館裡進出,但數量大為減少,各報都要求記者將傳統相機更新到數位相機,最主要因素是數位相機按下快門後,不到半秒就能看見照片,若未拍好,現場馬上再按一張即可,甚至多按好幾張,不像傳統相機一定得在沖洗完照片才能見真章,一旦拍照失敗,已無機會彌補,數位相機讓拍照的成功率大增。
除了隨拍隨見的立即優勢,傳統照片需送照相館沖洗,受到照相館時間牽制,一旦照相館在晚間八九點關門後,記者就算拍了照片,各地採訪辦事處也有底片傳真機,但因照相館關門,無法沖洗底片,拍了也是白拍,仍需等到隔天再沖片洗片,讓照片見報日晚了一天;但數位相機隨拍隨成,隨時可以透過電腦傳送到台北總社,時效性佳,可讓總社的截稿時間延後,讓晚間十點,甚至十一點以後傳送到報社的照片也能在隔天報紙上見報。
從報社經濟角度考量,傳統相機需要源源不斷的底片費和沖底片、洗照片費用,就以熊國度而言,在二000年之前使用傳統相機時,一個月花在購買富士彩色底片和沖底片、洗照片的費用約為二千元,確是一筆不小開支;但在更新為數位相機後,只要購買記憶卡就可重覆拍照,省去不少沖片洗片費。報社認為記者拍照成本降低,於是將記者的見報照片費從一張三百元減少到二百元,甚至改為見報第一張照片發給照片費二百元,之後的第二、第三、第四張照片,每張的照片費減少為一百元,甚至五十元。在四報競爭廣告量大減下,報社減少記者的稿費支出,減一毛就省一毛。
儘管數位相機不使用傳統底片,而是記憶卡,可重覆使用;電池也是和記憶卡一樣可重覆充電使用;但身為一名大報的正職記者,四五張記憶卡和至少十二個可重覆使用的圓柱形鋰電池及充電器,還有外接閃光燈和連拍器,都是基本配備投資開銷,若只是為了一條四五百字的一般般新聞,例如熊國度眼前的西瓜節活動,無須大費周章。但熊國度當天出門,黑色的塑膠相機袋內除了基本的機身、記憶卡、至少八個圓柱形可重覆充電用的鋰電池,再加上一個最常用的35-105mm變焦鏡頭,撇開硬體投資不算,超過二公斤的負重,光是精神的耗損付出和收穫就不成比例,但為了爭取西瓜三萬元編業,熊國度得讓局長覺得他嘴甜勝西瓜,可愛甚瓜農。
局長和瓜農哈啦完,熊國度搶上前去。「局長好。」快快從口袋抽出近十年的藍色金屬框近視眼鏡戴在臉上,盡力讓自己看來像是既有禮貌且充滿誠意的人。
「熊記者你好,我看你今天很努力,請多支持瓜農,多支持地方產業,更要多支持農業局。」
「沒問題,局長。有一事尚請局長幫忙,報社推編業案,除原本新聞尚可擴大報導,這次西瓜節活動很成功,活動內容豐富,若能透過編業報導,效果會更大……」熊國度橫著袖口擦汗,其實汗也沒有那麼多,是擦給局長看的。
「這樣喲?費用怎麼算?」
報社編業案之初,價碼未定,後來多有變動。局長開口直接問價碼,果然內行人。
「三萬塊四百字加一張照片,四萬塊五百字加二張照片,五萬塊六百字加三張照片。」
如此運作模式熊國度前後已走過數十次,早已滾瓜爛熟倒背如流,但泰半前兩句就被打斷撞車倒地不起。「不好意思,我們經費有限,真的不好意思……」熊國度內心失落還得假臉陪笑:「不會啦!謝謝!若以後有機會……」熊國度從地上慢慢爬起,頭破血流。
路邊狗屎越曬越乾,水分蒸發日漸走味。第一次都沒機會,以後會有什麼狗屁機會,熊國度看多聽多,知又一次攻城失敗,低首垂尾黯然離開,下次另尋主人搖尾乞憐。即使縣警局之前答應給他的三萬元編業,也因預算臨時挪作他用,談好的編業案需延後半年。來到農業縣近三年,熊國度的編業成績依舊掛蛋,沒拿到半毛錢。
局長此次不一樣,很有耐心聽熊國度說明版面費用,熊國度首次感覺有機可乘,尾巴搖越搖越快,快要骨折……口水已經滴出來。
「本縣是農業大縣,我的轄區都是農業鄉鎮,跑很多也看很多,給我一個支持!拜託拜託……」熊國度話語進攻笑臉陪襯,盼一鼓作氣馬到成功,絕對要讓對方感受烈火誠意。熊國度此時如泥下蚯蚓,終日翻土無怨無悔,為廣大農業默默耕耘,祈盼局長大發慈悲見他可憐小蚯蚓滿身土泥,未見功勞也有土勞,然後局長芳心被融化……
果然真誠感動天。未三秒鐘,局長對熊國度笑了。「好啊!你去找我秘書,就說我已同意。」
「謝謝局長!謝謝局長!」熊國度不記得他究竟謝了幾次,此時局長如重生父母恩同再造,熊國度臉發溫熱甚於烈日,又像滿地被剖開紅通通的大西瓜,一切皆如此溫暖無比亮麗。他終於要到錢了。耶!
回到辦公室,熊國度向特派報告這件編業喜事。
「你是說西瓜節活動?」
「對啊!」熊國度言語跳躍。
「你今天和誰談?」
「局長已經答應。叫我明天找秘書談細節。」
特派停頓幾秒,拿起電話。「喂!請問是局長嗎?你們那個西瓜節活動,我們亞玲還沒去找你們談編業嗎……歐!是這樣啊……她怎還沒去呢?好好好。」然後掛斷電話。
太陽變月亮,晴天刮風雪,熊國度人生首個可拿到錢的編業案可能生變。果不其然,隔天去找局長秘書,當場中箭下馬。「不好意思,熊記者,我們局長說搞錯了,他已先答應你們另外一名張記者了,所以只能說抱歉。」
「請問局長在嗎?」熊國度暫時停止呼吸。
「局長有事外出,今天不會進辦公室。局長特別交代我向你說抱歉。」熊國度皮開肉綻血流如注。
回到辦公室,特派將熊國度叫進小辦公室。「國度,我知道你很努力,這次西瓜節活動你和局長也談得很盡力,但我早已和農業局課長談過,對方已經答應,只是還沒有報給局長,所以局長並不知情,才會答應你。」
特派繼續說:「亞玲是外地人,又是小女生,人生地不熟,跑新聞很認真也很辛苦,你是資深前輩,這次西瓜節就先給亞玲吧!反正以後多的是機會。」
「報告特派:縣警局的編業案已經延後,這是我第一個編業成功的案子,總社已經唸我很久,難得有成績,就先給我吧!」熊國度低聲下氣,苦苦哀求。
「我知道你很努力,但我已先和亞玲說西瓜節活動的編業要給她,她也知道,算她本月考績,若沒有拿到她還以為我騙她……」
「這對我真的很重要,難得拉到第一個;要不然我來和亞玲說……」
山雨欲來風雲變色。蟑螂速鑽櫃後,蚊子急竄屋外。「很單純的事搞得這麼複雜幹嘛呢?你就先讓讓,下次我若有就先介紹給你,你也沒有損失啊……」
特派員愀然站起。「好了,就這麼決定,先去寫稿。」尚未踏出小辦公室,特派再回首怒叱:「你的路線是鄉鎮,這次西瓜節活動經費來自農業局,以後拉編業最好不要撈過界,否則對其他同仁難交代;報社指派你駐地,若不努力經營,利用新聞建立關係,怎拉得到編業?」
「報告特派:鄉鎮公所缺乏經費,辦活動都很吃緊才需農業局補助;這次活動公所能動用的經費只有四萬元,若給我們三萬元,活動就辦不成了,所以才建議我找農業局。」
熊國度話在口中打滾,特派員早已憤然甩尾光速離開北半球。
熊國度衰尾倒霉事未了。另個案子原本有望談編業,最後非但未成反惹一身腥,兩面不是人。
事情之初是當地企業家江中明投資菜園五年,研發溫室栽培新技術。江中明為當地果菜市場總經理,一直是《合眾報》忠實讀者,熊國度見機順水推舟,和對方說可介紹投入心力及研究成果。對方說若新聞能見報就說服股東出錢買編業,於是熊國度細心雕琢六百字並搭配兩張照片傳到總社。
當晚台北組長梁溫義來電:「稿子不錯啊!為何只寫六百字?可多問多寫至九百一千字,照片也可多拍幾張精彩的給台北選……」
熊國度頻頻說是,心有蝴蝶飛舞:「明天就傳過去,謝謝組長!」
隔天,熊國度將稿子重寫九百字閃電傳過興奮愉快,編業似有機會。梁溫義說:「是否可增補至一千一百字?全國版要用。」聽聞要上全國版,熊國度眉開眼笑心花怒放,二十分鐘後,一千一百字傳過。梁溫義問:「是否獨家?」熊國度說:「是」。梁溫義說:「既然獨家就可留用。」
一周後,稿子依然未見報。被採訪的江中明直問何時刊登,熊國度說他也不知,於是問組長。組長說:「如果明天沒有其他要刊登的編業稿,今天就會用這條稿,明天就會見報;否則就是明天用,後天見報。反正就是這兩天。」
熊國度又欣喜若狂跑跳告訴江中明:「總社說非明天即後天見報。」
「最晚後天?」
「是。」熊國度斬釘截鐵。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又過了一周,報上依舊空空如也。江中明向熊國度抱怨:「你們報社搞什麼,說話如同放屁,枉費我還是你們死忠讀者。」熊國度無言以對,於是當場打電話問台北組長。
「報告組長,上周本來說要刊登,後來依然隻字未見,對方問何時可見報,見報後對方就去說服股東做編業……」
「你為何告訴對方會登?」
「報告組長,上次你說不是明天就是後天,而且我又到現場多問資料並重新拍照,對方也很高興,很想知道何時會刊登。」
「登他們的稿是看得起他們,全台灣想上我們報紙處處都有人排隊,登不登是我們決定,又不是他,你可別忘了我們可是全台第一大報,他有什麼好強勢的?你叫他不要夜郎自大……」咔的一聲,組長秒掛電話。
原本六百字稿子,組長交代增至一千一百字,要再問再拍,因為要上全國版。熊國度依長官指示前後跑現場四趟,努力一個月,不見半根毛。
「原來《合眾報》是這麼說話不算話的。這種報社你還待他那幹嘛?」江中明說。
兩個月後,當地《合眾報》發行主任找熊國度抱怨。「你不是和那個江中明很好嗎?從我接主任,他一直訂我們報紙,是我們死忠訂戶,為何昨天突然說退就退?」
熊國度縫死嘴唇未敢吭聲。他知一旦向發行主任訴苦,對方一狀告到台北發行部,發行部再轉編輯部,到了梁溫義那裡,他就死定了。
梁溫義就像蝗災,該來的就是躲不掉。地方發行主任向熊國度抱怨報紙被退訂後兩天。梁溫義氣沖沖打電話給熊國度:「國度,我不是和你說了嗎,江中明新聞不是不登,是因為稿擠,還在排;你怎和對方說不會登了?你一個小小地方記者怎管到台北稿子登不登?你是誰啊!」
熊國度被劈頭罵了一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報告組長,我從未管台北稿子登不登,只是對方問我究竟何時登,我說我也不知,就這樣啊!」
「我才不信。要不然今天發行部打電話來罵,說台北故意不登江中明稿子,而且是地方發行主任親口說的。主任還說,江中明說原本一向尊重報社,但報社一而再再而三說話不算話,這種報紙不訂也罷,反正還有其他三大報可選……」
幾天後,熊國度一臉垂垂去找找江中明,江中明家中桌上的報紙換了另一家大報《民主時報》。江中明傻笑看熊國度,拿起那分新訂的報紙往後掀到地方版,採訪江中明的稿子登了一大篇,還配上兩張照片。
江中明拍熊國度膝蓋。「與你無關、與你無關。來!喝茶。」
江中明說,對方記者沒新聞寫就跑去找他,他就將之前給熊國度的資料影印一分給對方,並告訴對方熊國度從哪些角度拍了哪些照片,對方在他那混不到半小時就拍屁股走人。稿子不用排隊也無需等待,更沒有長官東問西問打官腔,隔天立馬見報。「哪像你們《合眾報》……」
江中明說,報業市場爭激烈,你們讀者越來越少,不自我反省,繼續活在夢中……。他雖只是種菜的,不懂報紙,但此等小事一件。「又不是非看你們報紙不可。」
當天,熊國度再向組長報告說,江中明稿子《民主時報》當天已見報,本報就不要用了。組長說他也看到,還說內容和熊國度所寫相差無幾,是否熊國度因為報社沒刊登這條稿子,心生不爽,故意將稿子給了他報記者?
「報告組長:我不會這樣。我一直希望我們能獨家。且對方還說若我們能見報,他就會說服股東給我們編業,我不會和可能拿到的編業過不去。」
原本的獨家新聞沒獨成;原本六百字的稿子,梁溫義叫他增補到一千一百字,他也照做;照片叫他多拍幾個角度,他也再來回開車四十多公里跑現場重拍,毫無怨言;原本說要刊登的新聞如今何時見報也是遙遙無期;原本可能拿到的編業如今確定泡湯;熊國度覺得他從頭到尾該做的他全都做了,但梁溫義答應的卻沒有一件說話算話。
「對方有說只要見報就一定給編業嗎?」梁溫義繼續挖苦。熊國度腦海裡浮現梁溫義手持話筒說此話時一臉的刻薄奸邪,電視裡這種奸臣很多。
「對方說只要見報就和股東說,至少有機會。」
「有機會不代表一定有啊!人家這樣說你就相信啦?沒那麼簡單啦!」梁溫義繼續說:「若你跑新聞和對方建立良好關係,就算不寫對方新聞,對方也會給你編業,若扯說因新聞未見報編業可能就沒了,根本是推託之詞,就是你不努力。還有,不要以為自己很大,不是記者大,是記者後面那塊看板大,報社大,懂嗎?」
梁溫義話題一轉:「你看看和你同梯進來的黃慧玲,新聞跑得好,偏業做得嚇嚇叫,能力強,所以升了特派員,你呢?沒有一樣做得好,甚至連基本的都無法達標,總社長官哪個看到你不頭痛?」
熊國度腦海浮現一隻亂鑽亂竄老鼠,身為老鼠頭為溫義。他覺得梁溫義是那種會傳播鼠疫的老鼠,會在報社蔓延;投畀豺虎,豺虎不食之人,如十四世紀的黑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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