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國度永遠記得那一天。二００五年海市調往農業縣的第二天，他從記者「升」經理。

當天上午，特派員來電急，無暇拐彎抹角，單刀劈頭直問報社交辦的置入性行銷究竟要到錢沒有？因為全縣只有張裕鴻向環保局要到了五萬元，其他同仁皆無動靜全掛蛋，半毛都沒要到，快快去要錢。

在西南分局偵查隊辦公室，熊國度對一旁偵查隊長和新聞同業水果日報小弟苦笑。

「置入性行銷？」偵查隊長晃著手中清洗中的茶杯，瞄了熊國度，一臉疑惑，隊長不懂。

小從協尋離家濫墾濫伐，中至色情竊盜詐欺搶奪，大至擄人勒贖走私販毒，偵查隊業務紛雜繁瑣多如牛毛；另有綜理市場監管穩定物價，掃蕩幫派犯罪偵查，再加上新興的智慧財產權和網路犯罪，偵查隊可謂上天下地包山包海，出生入死見多識廣，隊長唯獨不知置入行銷為何物。

在新聞從文化事業走向商品初期，一般讀者只知道報紙上有兩種內容，一為新聞，二為廣告。廣告版無分對象只看鈔票皆可待價而沽，報社過半收入靠廣告，無廣告則無報社；新聞提供讀者資訊，記者新聞乃報社公信，既為品牌形象亦為社會公器為非賣品。但從彼時起，不但廣告版面繼續賣錢，新聞專訪亦可出售；全分報紙大從從頭版國家世界大事，小至末版協尋徵人啟事皆可賣錢。如同特種行業，曾經首尾均衡才藝兼顧，如今分段切割賣笑賣身。

何謂置入性行銷？簡言之即新聞廣告化，新聞也可當成廣告賣。新聞曾是報業良心，如今良心商業化，亦可挑肥撿瘦論斤論兩喊價拍賣，儘管醉卧郎膝仍需欲語還羞，欲含蓄勿露骨，於是取了不一樣的名字──置入性行銷，乃遮羞布也！

隊長不知何謂置入性行銷，熊國度說：「簡而言之即拿錢寫新聞。你拿錢給我，我就幫你寫好聽的。」熊國度文言翻白話，置入行銷近似於拉廣告，擺明就是要錢。為讓隊長瞭解，熊國度舉例：「假設你們抓到一名搶犯，調查完要移送，你們說他涉搶，但若搶犯拿錢給報社，說他實未搶錢，而是警方栽贜，他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寫。這懂了吧？」

「哪有這種事？此根本是他媽的亂搞吧！真可如此？」隊長說。

「我哪知道？或許這例子太牽強，但即為此意去不遠矣！」熊國度繼續加工：「此事看來離譜，但易解決。報社若拿搶犯錢，替他伸冤說他未搶，而是警方故意栽贓；警方也可拿錢買置入行銷，我就寫你們依法行事實未栽贓。如此一來即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警方那麼呆？我們不會直接向嫌犯收錢就好？還給你置入行銷？」隊長邊說邊笑邊泡茶。「時機歹歹，誰給你置入行銷？大家腦袋又非地瓜！」

水果小弟是熊國度大學新聞系學弟，知記者兼業務壓力，新聞尚可相互幫忙，置入要錢之事難擋。「新聞走至此地步就開始爛了，報社只要拿錢，新聞就可顛倒黑白隨便寫，無人知是非真假，至少我們水果還沒爛……」

離開偵查隊，開車往西北分局路上，電話再響。特派員十萬火急催命叩。

「國度，置入性行銷案星期一要回報台北總社，要趕快，不要只當耳邊風……」

「特派，若有人問多少錢版面登多大，我無依據標準，不知如何說。」

「基本就是一則新聞三萬元嘛！」

「五六百字配一張照片三萬元？」

「一張照片加六百字三萬元，若是六萬就登兩次。不就解決了？」

「錢怎麼收？是我們拿……還是……」

「錢的事我們不管，只要講成，通知業務單位去收，屆時業務位和我們們如何拆帳再說。」

熊國度停頓兩秒，原本以為可續死賴活拖，報社需錢孔急，明顯已然無解。「那也只有去弄了。」

「不是只有，是一定要搞到錢。知道嗎？一定要……」

在西北分局偵查隊，隊長廣告置入分不清，但結論一樣。「時機那麼差，誰給你登廣告？尤其我們農業縣，全台灣最窮之地。若說窮人吃地瓜，我們只是地瓜蟲。」

熊國度說，若是廣告尚好說，廣告版原本就是賣版面登廣告；如今報社新政策是除了廣告繼續賣錢，新聞也可比照辦理，只要有錢，要寫什麼皆可，只要不罵人，不傷風敗俗即可。

隊長理解很快：「報社也開始傷風敗俗了……」

熊國度翹起大拇指，向隊長比了個讚，解釋置入行銷和新聞差異。一般讀者不信廣告較信新聞，故一旦拿了錢，記者必需將廣告寫成如同新聞，以新聞包裝廣告，依讀者對新聞信以為真的心理認知，去相信新聞中提到的人事物，借此傳達置入行銷業主欲傳達之訊息；此舉可能因金錢介入，讓惡人變善人，讓壞事變好事，讓劣品變良品。說穿了，編業新聞就是收取業主費用，依業主要求提供可以渲染誇大、刻意導引方向，甚至與事實不符的訊息。

「這根本就是欺騙讀者嘛！」

「是啊！」熊國度舉例，一分報紙賣十元，一件編業案至少三萬元起跳，對報社而言，一篇編業案新聞可抵賣三千分報紙。「若你是報老闆，為了編業案，你騙不騙讀者？這樣說好了，若你是老鴇，手下小姐要出場，一人出場費十元，另一人出場費三萬元，你會將小姐交給誰？」

「你們不是一向自稱名門正派？以後誰會相信你？」

熊國度搖頭。報社叫他要錢，趕快要錢，他一個頭兩個大。報社都不管名門正派了，他還管這？

花錢買新聞一向被視為新聞墮落之始，書本如此寫，學校如此教。初進報社，長官也如是說，但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只不過十幾年光景，「新聞商業化」不但成為各報社的重要政策，更成為評斷記者是否盡職的標準。若不懂得要錢，或懂得要錢卻要不到錢，仍是白搭，即不是一名稱職的記者；由於是否為好記者的量化標準已被明確化，記者主要工作不再是採訪報導，不再是社會客觀的眼睛，不再是公正之筆，記者已成了業務。只要有錢，報社新聞可以被影響可以被出賣，新聞賣得多，報社進帳多，就是好記者。

曾經意氣風發，一度君臨天下；報社舉足輕重，無冕公信背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報業風骨大勢已去覆水難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