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得只剩下錢

走進病房門口，就有一股和著藥水的濃厚褥禢臭味衝鼻而來，這雖然是台北最著名的大醫院頭等病房，但從這股氣味我就知道，裡面的病人在照護上並不是很理想。羅老走前頭向屋裡說︰「尹兄我來啦！」裡面傳出一個老人充塞痰氣的微弱回應，似乎想回話卻沒力氣說，只能從喉間發出很混濁的嗯哼聲。

一個身高一米七十幾的男子，年齡大約三十多歲，立刻橫到門口來，用存疑的眼光越過羅老左肩望向我，羅老立刻解釋︰「這位是李先生，也是老朋友啦！」這個男子才稍退一步讓開來。若把我也說成是裡面躺著尹老的老朋友其實是很牽強的，從第一次遇到尹老的二十年前，到最近一次的七年多前，我前後只見過尹老四次，而且其中三次都是在餐廳的飯桌上。

第一次見到尹老是在1980年代時，我順道載一位女性朋友黃昏時去赴羅老之約，她要和羅老洽談商務，先去羅老的建材公司。那天羅老說晚上要和一位老朋友聚聚，於是我們三人又繼續乘坐我的車轉往機場附近一家餐廳。到那裡時尹老已在座，很熱情地到門口迎接我們入座，坐定後他就和羅老談起最近手上正在動工的工案，這是機場候機室翻修以及過境通道的增建工程。

羅老首先就說︰「尹兄好本事！這個工程還真讓你做下來了。」尹老當時是六十多歲的人，仍然聲如洪鐘，兩道濃眉尾向上一撇，意氣風發地說︰「哈哈！都說我包到這個工程死定了！現在再看看那些愛說閒話的人吧，還有沒有閒話可說？沒有我姓尹的做不下來的工程。」聊了大約兩個多鐘頭，我們先前同行的三人坐進車裡後，羅老這才嘆了口氣說︰「唉！尹霸子是個鬼腦袋，點子永遠都比別人多，不過他這樣幹實在是也夠缺德的！」

經羅老轉述我們才知道，當初尹老是用超低價搶標到這筆工程，1980年代那時正逢建材價格大幅飆漲，社會上其他工程也在同步興盛，到處都可看到新的工地在施工，每家營造廠商都需工孔急，因此工人難找也是許多建商須要頭疼的問題。也難怪尹老一搶到標，就有許多同行等著要看他做不下去的好戲，可是尹老不但把這筆工程做下來，聽說還賺到不少錢。

但尹老能做下來的內幕並不光明，尹老一向有黑道背景，能做下來與此很有關係。一搶到標，尹老除了在關係上到處打點外，另一件找工的過程就不是其他同行能做的了。他把"兄弟"們派出去，就像早年國共內戰時拉夫充軍一般，兵分二路，一路用強，一路用騙。第一路去北部各城市找年紀較輕；還有些體力的遊民，集中到他在市郊的一處荒廢工寮裡，供給三餐和住宿，卻像傭兵般被拘束住不能自由行動。

第二路到山地；或去河道違建戶，說服一些年輕的原住民，集體來工地做工。沒人知道他是用甚麼條件騙來了不少人手，雖然工人來來去去常在更換，尹老工案的施工進度始終都維持得不錯，但他的手段有夠狠！一般而言，無論甚麼事業用人費率即使不是第一；也屬第二高的必需開銷，尹老能大幅省下成本的訣竅就在這用人費率上。無論是用強或行騙給弄來的工人，他們大部分除了提供三餐和住宿外，是根本領不到工資的！尹老手下兄弟眾多，只要往面前一橫，工人如果還有話要說，也說不出來了！

離開病房之前最後見到尹老的七年前，聽說他的形勢已大不如前，1990年代後期是台灣營建業的震盪年代，又面臨另一波原物料的高速調漲，而台灣黑道須依附營建大餅生存的情況也在變動，他們已有許多自己可以生財的管道，尹老背後的「兵力」逐漸三三兩兩地薄不「成軍」。而這時他也已經離婚，老婆和女兒遠去美國和他完全斷絕了關係，尹老身邊常換不同年輕女人，身體大概也因此搞壞了，席間只能吃些熱的湯湯水水，他身邊女人的包包裡放了好幾種藥，都是他需用的「救命丸」。

那年聖誕節前一晚我到台北一位朋友家，他說羅老已退休，前些時候還跟他問起我的情況，我們也已好幾年沒連絡或見過，於是我決定走訪這位已將近快八十歲的羅老，見到羅老，羅老又提到他的老朋友尹老，此時肝癌正躺在醫院裡，問我可否載他一道去醫院看看老朋友？路上羅老約略提到，目前病房裡只有尹老在台唯一親妹妹的兒子守著；倒不如說是「霸著」，這個外甥主導了他所有的醫療事務，不讓別人插手，也不另請看護。羅老提醒我待會兒去看訪尹老時，說話要謹慎點，末了又補上一句︰「慘啊！」。

進了病房看到尹老，我才真正體會到為何羅老說「慘啊」！由於有長期照顧過家裡老人的經驗，一進門嗅到那股濃濃的褥禢臭味，我就已經可以知道床上的病人沒有受到較好照顧。這時眼裡看到的病人幾乎已難以憑舊有印象來辨識，手腳瘦如枯柴，肚子卻漲得像個大球，全身萎黃，聲音很微弱，羅老每每須要低頭側耳才能聽到他和著痰氣的弱音。過一會兒碰巧護士來換藥，尹老背後那兩處褥瘡看得我不禁心驚肉跳！尤其後背上的褥瘡已依稀可見脊骨，至於屁股上則是爛成一大片，所以他不能穿衣服，只能稍側躺在一個架起的白布護罩裡。

尹老的外甥站窗邊，默不吭聲，只冷冷地偶而向病禢這裡看一眼，又酷酷地望向窗外，屋裡氣氛格外冷冽沉悶。出了病房羅老又一個勁嘆氣︰「慘啊」！隨即對我說︰「李老弟，有件事想跟你商量，這需要請你想辦法，幫個忙救救尹兄吧」？！我正奇怪著以羅老這位殷實大戶，怎麼還會有辦不了的事情需要我幫忙？羅老雖娓娓道來，等於還是白說，他應該是了解我個性的，這事找我辦一定行不通，但這時他也沒轍，就只好病急亂投醫了！

羅老說︰「李老弟，你的女生朋友不少，想辦法幫忙找個中年寡居的女人，來救救我們的尹兄吧？」我一聽就明白羅老的意思。先前羅老已提到過，尹老雖然晚境已江河日下，但他的資產仍有2億。可是他現在是個活在病苦裡的「囚犯」，已沒多日好活，這最後一口氣卻斷不了，仍還得要承受著既不能自主；又要熬著缺乏良好照顧的病痛，那兩塊令人驚心的大褥瘡；已經可以道盡尹老此刻生不如死的慘況！尹老這時可真窮得只剩下錢了！

羅老的所謂救人，無非是希望讓老朋友在生命最後這一段日子裡能好過點。如果能找到個老實的寡居女人；藉結婚來照顧尹老，他外甥抵著不請看護的問題就可擱到一邊去。而以配偶的身分，這個女人在尹老過世後也可順理成章分到他一半遺產。我回應羅老，我較熟識的中年女性朋友，大多至少日子都還過得不錯，誰會想要來嫁個將死的八十多歲病老頭，還要淌這池渾水？而且眼前立刻就會面臨到須和他外甥間的爭產惡鬥，這個點子找我幫忙是行不通的。

羅老一時還沒想通，他說︰「看在1億遺產份上，可能還是會有不怕死的女人吧？」我回說︰「當然會有人不怕，可是我怕！千怕萬怕都比不上我怕因果！」這句話果然讓羅老表情立刻忽地一怔！一陣常嘆後就再沒和我談如何救尹老的事了。羅老本是位常年在虔誠唸佛的人，說甚麼都比不上這句話對他的示警。

我不是佛門入室弟子，對有關因果的看法可能會和他有些不同，但我的年齡也不輕，多年來看過這種事可也夠多了，我體會到的因果問題很簡單，就是這句話了「自己怎麼挖的坑，以後就怎麼埋自己」。誰都不能揹起別人的因果，連菩薩都不行！

It was impossible to retur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