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首四重奏之二東科克〉翻譯：傅詩予
EAST COKER (1940) (No. 2 of “Four Quartets”)
By T.S. Eliot
I
我的開始就是我的結束。接連的
房屋起起落落、倒塌、延固，
被移除、毀壞、復建或在原地
成一片空地，或是一座工廠，或是一條繞道。
舊石築成新樓，古木生出新火，
舊火化為灰燼，灰燼歸於大地
都已經是皮肉、毛髮和糞便，
人與獸的骨頭，玉米桿和樹葉。
屋宇有生有死：建造有時
生存與繁衍世代有時 10
風吹破鬆動的窗格有時
且去搖動田鼠小跑的壁板
且去搖動繡著無聲箴言的破掛毯。
我的開始就是我的結束。現在光線落在
空曠的田野上，使深巷
被樹枝遮蔽，昏暗的傍晚，
當一輛貨車駛過，你倚靠岸邊，
深巷堅持朝自己的方向
進入村莊，在燠熱的天氣裡
昏昏欲睡。溫暖的薄霧中，燜熱的光 20
被灰色石頭吸收，而不是折射。
大麗花在空曠的寂靜中沉睡。
等待早起的貓頭鷹。
在那片空曠的田野裡
如果你不靠得太近，如果你不靠得太近，
夏日的午夜，你可以聽到音樂
微弱的管樂和小鼓
看他們圍著篝火跳舞
男人與女人的組合
在舞蹈中，象徵婚姻— 30
莊嚴合宜的聖禮。
雙雙對對，必然的結合，
用手或手臂抱住對方
這預示了比翼雙飛。圍著火轉了一圈又一圈
跳過火焰，或加入圈圈，
質樸的莊嚴或在質樸的笑聲中
穿著粗笨的鞋子舉起沉重的腳，
大地的腳，土壤的腳，在鄉村的歡樂中舉起
那些早已在地下的人們的歡樂
滋養了玉米。把握時間，40
保持舞蹈的節奏
正如他們活著時的四季一樣
季節和星座的時間
擠乳的時間和豐收的時間
男女結合的時間
還有野獸。腳步上上下下。
吃喝。排泄和老死。
黎明時分，又是一天
為炎熱和寂靜做好準備。海上黎明的風
撩起皺紋和滑落。我在這裡 50
或那裡，或其他地方。在我開始的地方。
II
十一月底怎麼了
帶著春天的騷動
和炎熱夏季的生物，
和腳下扭動的雪花蓮
和志氣高遠的蜀葵
由紅變灰白，翻滾而下
遲來的玫瑰覆滿初雪？
滾滾的星辰中雷霆滾滾
模擬凱旋的車子 60
部署在星際戰爭中
蝎子座與太陽戰鬥
直到太陽和月亮落下
彗星哭泣，獅子座流星雨飛馳
在天空和平原狩獵
在漩渦中旋轉，將帶來
世界面臨的那場毀滅性的大火
在冰原統治之前燃燒。
這一種表達方式——不太令人滿意：
以一種陳舊的詩意風尚迂迴研究 70
語言和含意，留給個人難以忍受的角力。
詩並不在乎這些。
這並不是（重新開始）個人所期望的。
什麼是長久期盼的價值，
是長久渴望的平靜，秋日的寧靜
和長者的智慧？他們是否欺騙了我們
或者欺騙他們自己，那些語氣平靜的長者，
贈給我們的只是一張欺騙的收據？
追求平靜僅是一種畜意的昏聵，
智慧僅是對過去的祕密的了解 80
對在黑暗中的窺視毫無用處
即使在其中他們轉移目光。在我們看來
知識源自經驗，
知識強加了一種樣板模型並偽造，
這個模型時時刻刻都會刷新
每一時刻都會用新而令人震驚的標準
衡量我們所經歷過的。我們只是不被欺騙
那些欺騙，本不再造成傷害。
在中途，不只是在道路中途 90
而是全程，在黑暗的樹林裡，在荊棘叢中，
在沼澤邊緣，在沒有安全的落腳處，
被怪物、奇幻燈光，
危險的魔法威脅。別讓我聽到
關於老人的智慧，而是他們的愚鈍，
他們懼怕狂妄和恐懼，懼怕被控制，
懼怕屬於另一個人，或他人，或上帝。
我們唯一希望獲得的智慧
是謙卑的智慧：謙卑是無止境的。
房子都被淹沒在海底了。100
舞者們都消失在山下了。
III
喔，黑暗黑暗黑暗。他們都走進了黑暗，
空曠的星際，空曠進入空曠，
船長、銀行家、傑出文人，
慷慨的藝術資助者、政治家和統治者，
頂尖的公務員、眾委員會的主席們，
企業主、小承包商，全都陷入黑暗，
以及太陽和月亮和哥達年鑑都變暗了
以及證券交易所的公報、董事名錄,
他們的感覺麻木，失去了行為的動機。110
我們都和他們一起走進沉默的葬禮，
無人的葬禮，因為無人可以埋葬。
我對我的靈魂說，安靜，讓黑暗降臨在你身上
這將是神的黑暗。就像在劇院裡，
燈光熄滅，場景切換
隨著翅膀空洞的隆隆聲，在黑暗中摸黑的移動，
我們感知山丘和樹木，遠處全景
大膽而雄偉的門面也正在被捲走——
或者，當地下電車停在地鐵管站間太久時
談話聲漸漸響起，又慢慢歸於寂靜 120
你看看背後的每張臉上精神的空虛都在加深
只剩下日益增長的無事可想的恐懼；
或在酒精乙醚下，心靈可感知但什麼也感知不到時——
我對我的靈魂說，保持安靜，並且等待不要抱持希望
因為希望是對錯誤事物的希望；等待但不要愛，
因為愛就是愛錯誤的事物；還有信仰
但信仰、愛和希望都在等待之中。
等待不做他想，因為你還沒準備好思考：
因此，黑暗將被點燃，寂靜將會起舞。
潺潺溪流的低語和冬季的閃電。130
看不見的野百里香和野草莓，
花園裡歡聲笑語，迴盪著狂喜
不是丟掉，而是索求，指向痛苦的
死亡和出生。
你說我重複
有些話我之前已經說過了。我再說一次。
我要再說一次嗎？為了到達那裡，
到達你在的地方，離開你不在的地方，
你必須走一條沒有狂喜的路。
為了到達你不知道的地方 140
你必須走一條無知之路。
為了擁有不擁有的東西
你必須走剝奪之路。
為了達到你所不在的境界
你必須走你不走的路。
不知道就是你唯一知道的
而你擁有的就是你不擁有的
而你在的地方就是你不在的地方。
IV
受傷的外科醫生使用手術鋼刀
詢問發炎的部位；150
在流血的手下，我們感覺到
治療師的技藝敏銳慈悲
解開發燒圖表之謎。
我們唯一的健康就是疾病
如果我們服從垂死的護士
他無微不至的關懷不是取悅我們
而是為了提醒我們亞當的詛咒，
而且，為了恢復，我們的病情必須更嚴重。
整個地球都是我們的醫院
受到破碎的百萬富翁的捐贈，160
那裏，如果我們恢復得不錯，我們將
死於父親的細微照顧中
這將不會終止，而是在任何地方阻止我們。
寒意從腳底升到膝蓋，
高熱在精神的弦上歌唱。
如果要溫暖，我就必須受凍
以及在寒冷的煉獄之火中顫抖
其中火焰是玫瑰，煙霧是荊棘。
滴下的血是我們唯一的飲料，
血肉是我們唯一的食物：170
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喜歡揣想
我們結實飽滿、有血有肉——
再次，儘管如此，我們稱神聖星期五很棒。
V
所以我在這裡，在中間道路上，已經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基本上浪費了，這兩場戰爭的歲月
嘗試使用文字，每次嘗試
是一個全新的開始，也是另一個失敗
為了不再需要說的事，或者
不願意再那樣說
人只能學會更好的使用語言。所以每次冒險 180
是一個新的開始，對不善言辭的人的突襲
用總是在惡化的破舊設備
在混亂而不精確的感受中，
使情緒一團散漫。需要去戰勝的東西
憑藉衝勁和謙卑，一或兩次，或者好幾次，
早已被一般人無法企及的人們所發現
去效法——但沒有競爭——
只有拼搏才能奪回失去的東西
一次又一次地找到又失去：而現在，在有條件的情況下
看起來不太幸運。但也許既無得也無失。190
對我們來說，只有嘗試。剩下的不關我們的事。
家，就是一個人的出發點。當我們長大
世界變得陌生，死與生
變得更複雜。不是孤立的
緊張時刻，沒有先後，
但一生的每一刻都在燃燒
而不僅僅是一般人的一生
更是那些無法破解的老石頭。
星光下的傍晚，
夜晚燈光下的時光 200
（相簿隨手的夜晚）。
愛最接近它本身
當此時此地不再重要時。
老人應該是探險家
這裡或那裡並不重要
我們必須保持平靜並繼續前進
進入另一種亮度
為了進一步的聯合，更深層的交流
穿過黑暗的寒冷和空虛的荒涼，
海浪吶喊，風吶喊，浩瀚的水域上
海燕和鼠海豚。我的結束就是我的開始。211
20240929 at Richmond Hill, Ontario, Canada
經典再譯．傅詩予小訪談
1.「我的開始就是我的結束」這句詩在整首〈東科克〉中反覆出現，我在不同譯本中也看到不同翻譯的微妙差異。您在翻譯此句時，是否有考慮過其他的中文語感呢？它對您來說，在整首詩裡的思想運行上，有什麼樣的意義或作用？
我沒有慮過其他的中文語感， 因為從字面上看並沒有太多岐異。艾略特這句「我的開始就是我的結束」，不只意味他的祖先發源和日後他死亡時的埋葬之地，更暗示他對宗教和文學的首尾一致。他的先祖是英國薩默塞特郡東科克地方的鞋匠，1670移居美國波士顿。之後他的祖父遷至密蘇里州聖路易斯市，艾略特在那兒出生且度過他的童年。照事實來說，艾略特生命的開始應該是聖路易斯市，但他卻以祖先所在地做為他的開始，是精神層面上的歸屬，艾略特在三十九歲那年放棄美國籍而成為英國公民，1965年1月4日，艾略特於倫敦家中逝世，享年76歲，根據他的遺願，他的骨灰被送往東科克的聖麥可眾天使教堂（St Michael and All Angels Church, East Coker）。
在這篇〈東科克〉中，他也以「我的開始就是我的結束」為起首和結尾句，詩中反覆出現，在整首詩裡的思想運行上，有承先啟後的效果，而意義上，除了不斷提醒他追本溯源的強烈意識外，更令人感受到有如鮭魚般的堅韌執著，正如他的許多觀點，無論是宗教還是文學，他都始終如一。由於詩作很長，閱讀上，此句可作為一個思考的停頓點，否則容易陷入長詩的迷陣中。
2.此詩中出現大量宗教與神學的語彙與意象，如「神的黑暗」、「謙卑是無止境的」、「神聖星期五」，若您本身並不是西方宗教的信仰者，在翻譯這些與宗教性、神學相關的詩句時，是如何感受或建立自己的詮釋視角？
是的，我不是西方宗教的信仰者，但住在西方，卻時時耳濡目染，也經常要過那些節日，因此在詮釋視角上是以信仰者的視角為視角，以一種同樣虔誠敬畏的心去思考。我並不想去思辯上帝存不存在的問題，只有完全站在信仰者的角度上思考和體會。「神的黑暗」是指在在黑暗中更能感受周遭的細微變動。正如我寫過的一首詩〈黑色哲學〉(「而只有夠黑的時候／才看得見星星」；「而只有夠黑的時候／才辨得了花香」)，當時我還未認真閱讀這首詩，卻也有同樣的感受。
3.「語言和含意，留給個人難以忍受的角力。詩並不在乎這些。」您在翻譯詩中的這段時，有什麼樣的體會，又怎麼看待語言和詩的關係？
「語言和含意，留給個人難以忍受的角力。／詩並不在乎這些。」，這句話得承接上一句：「這一種表達方式——不太令人滿意：／以一種陳舊的詩意風尚迂迴研究」。讀到這裡確實有種迷惑，因為前詩很感性──「十一月底怎麼了／帶著春天的騷動」。美麗的騷動卻忽然轉折，成一副說教的臉孔，質疑這個世界的變化。也許艾略特覺得當前詩風向變得太過迂迴曲折，太多的歧異和語言含意的模糊，反而無助於對真理的探討，尤其是接下來他開始要反駁「知識源於經驗之說」。如果仍舊使用許多象徵，必然造成隔閡。
「語言和詩的關係」是非常大的題目，不只牽涉到語義學、語音學，尤其是不同的語言，不同的人朗讀，音色音調上都可能有非常大程度的改變，此外語言也有許多岐異和反話，如果我們一直在裏頭周旋將不利於詩的進展。另外艾略特所提的語言和含意，往往是指聖經中的讚美詩和上帝的語言，聖經原為希伯來文，在世界各國不同的翻譯和解讀後，產生許多不一樣的觀點，如果不斷地陷入這種紛爭，是不利於信仰的發展，所以說「留給個人難以忍受的角力」。而詩，或說聖經上的讚美詩，也許並不在乎那些爭執，而是閱讀或歌頌時，帶給心靈上的加持，其能否成為精神支柱才是關鍵。
4.您在上一期《人間魚詩生活誌》翻譯了《四首四重奏》之一章〈焚毀的諾頓〉，並在後記提到：「我屢屢陷入他的感性，又屢屢被他喚起知性，甚是豐饒的經驗」，請談談在翻譯〈東科克〉時，這種來回於感性與知性的閱讀與翻譯經驗。（也可提及，有沒有哪幾句詩或段落讓您特別有這種感受？）
就比如上一個問題所提到的轉折，接下來你得去了解一下「知識源於經驗」之說」，為什麼艾略特要反駁？難道知識不是經驗得積而成，在不斷意外的失敗和成功中獲得解決事情的辦法？難道許多老人不正是經驗的結晶？但艾略特卻質疑他們：「贈給我們的只是一張欺騙的收據？」──讀到此段，不免疑惑重重。艾略特主要還是在講信仰。他認為信仰就不是因經驗而來，不是因為看見了或真的聽見了上帝而產生的經驗，用「科學經驗」、「科學方法」來證明上帝是否存在，是不被他認同的。「知識源自經驗，／充其量只是有限的價值」，所謂「知識」會形成一種樣版模型，限制了人們往其它的可能性思考，甚至它自己還會不斷被刷新，而產生不同的衡量標準。所以所謂智者老人的墨守成規，是愚鈍的，只有謙卑才能帶來新的智慧。
此詩第四段也是如此。忽然的轉折說：「二十年基本上浪費了」、「嘗試使用文字，每次嘗試／是一個全新的開始，也是另一個失敗」……。這一段是艾略特在寫作或對上帝的文字詮釋上的挫折感，而最後他說「對我們來說，只有嘗試。剩下的不關我們的事。」，挫折感是感性的，而「只有嘗試」是知性的，所以我會屢屢的陷入其中。
發表於2025/06/01人間魚詩生活誌vol.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