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武之征誅，一灑掃也；堯舜之揖讓，一應對、進退也。」
這是鄭成功對「三代中國」…所做宏觀大我的詮釋，這詮釋的視野很寬、涵蘊很深、胸襟很大，
在此，我們只想膚淺地、小小討論一下這話中的「灑掃」二字。

鄭成功是「傳統中國」人，
這裡所稱的傳統中國…意指由秦漢開始、至明清而終的帝制中國，
傳統中國對於「灑掃」的詮釋，我們可以從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來做一點初步的了解，
因為漢朝…位於傳統中國之始、正承接了三代中國的遺緒。

說文解字裡解釋「灑」…是指：從水、從麗聲，這一點可以我們可以會意、理解。
但說文解字裡並沒有：「掃」這個字，
還好，我們可以參考說文解字裡的：「婦」…是指：服從、從女持帚灑「埽」的意思，
由此我們對比發現，原來在說文解字裡的「埽」、就是今天我們所習用的「掃」，
而說文解字裡解釋「埽」…是指：棄也，從土帚，這一點可以我們同樣也能夠會意、理解。

上面說了一串在「說文解字」中有關「灑」、「掃」的事，
重點只有一個，那就是「說文解字」裡：「女持帚灑埽」的「灑埽」（以及類似的「洒埽」）
其實就是今天我們所習知、習用的「灑掃」。
這裡又多出了一個「洒埽」，那是因為在論語中的「灑掃」…就是以：「洒埽」這個模樣面世。

◆論語‧子張篇(19)
子游曰：「子夏之門人小子，當洒埽、應對、進退，則可矣，抑末也；本之則無。如之何？」

這是論語中唯一出現的「洒埽」，也是三代中國少見、卻也是屬於典型的「灑掃」，
由前面的說文解字了解：「埽」就是「掃」，我們可以直覺：「洒」就是「灑」，
當時子游所說的「洒埽」，應該就是後世鄭成功所說的「灑掃」，
而依子游的口氣，顯然他對子夏的教學成效頗有意見，
因為他認為：子夏門人所學、所言、所行只能擔當…洒埽、應對、進退的工作，
這…難道就是後來鄭成功引用三代「灑掃」的原意嗎？

當然，在三代中國：洒埽、應對、進退的工作…也是堂堂正正的工作，
只不過子游認為那是屬於平常的末節，一般人都可以做，
特別像「灑掃」的工作、通常是由婦女來擔綱…
這正是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對「婦」的解釋，這可能也顯現出子游說話時的潛意識。

或許「灑掃」的工作，被子游道出：「抑末也」…三代中國人的普遍認知，
所以在論語中只提了這一次，就再也末曾出現了，
但在真實的日常生活中，「灑掃」並不見得就如說文解字所隱喻的：只是屬於婦女的工作，
對此，我們可以參看三代中國的禮記。

◆禮記‧內則
凡內外，雞初鳴，咸盥漱，衣服，斂枕簟，「灑掃」室堂及庭，布席，各從其事。

在這裡講到了「灑掃」的工作，只說「各從其事」，並未指出一定是婦女之事，也可能是屋主自己動手。
關於這一點，我們還可進一步來參考在同屬三代中國的詩經。

◆詩經‧國風‧豳風‧東山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鸛鳴于垤，婦歎于室。「洒掃」穹窒，我征聿至…

這是一首描寫跟隨周公東征、久別思歸的軍士，在一個細雨的返鄉途中，編織著對家無限綺妮的想像，
詩中說到鸛鳥在蟻冢上鳴叫、妻子在屋中思念嘆息，
一旦聽到軍士即將回家、重逢的消息，高興地立刻就開始打掃屋內，

在這裡的「灑掃」，當然是妻子、仍然是婦女的工作；不過請看接下來的一首詩就不一樣了。

◆詩經‧小雅‧鹿鳴之什‧伐木
伐木許許，釃酒有藇。既有肥羜，以速諸父。
寧適不來，微我弗顧。於粲「洒掃」，陳饋八簋…

這是一首描寫宴請親友場景的詩，
詩從伐木沙沙的聲響開始，講到自己的去糟清酒是多醇美、還有羔羊是多肥嫩，於是立刻邀請宗長來分享，
因為寧可他們剛好有事、沒辦法趕來出席，而我親親之誠衷、絕不能不先行充份地熱情表現，
為此，主人把家中打掃的乾淨明亮，並擺上了八盤美食…

在這裡的「灑掃」，未必就是妻子，也不見得是婦女、傭僕所為，可能是單身的屋主親自動手打掃。

老實說，
三代‧詩經中所述的「灑掃」，即使從婦人、變為屋主躬身力行，一如三代‧禮記之所述…是件堂正之事，
但無論如何，終不免如子游之所諷…一般人總把它當成是日常生活中的末節、瑣事，
我們不禁會想：難道這會是鄭成功…引用三代「灑掃」的本意嗎？

◆吳越春秋‧勾踐入臣外傳‧越王勾踐五年
越王服犢鼻，著樵頭夫人衣無緣之裳，施左關之襦。夫（勾踐）斫剉養馬，妻給水、除糞、「灑掃」。
三年不慍怒，面無恨色。
吳王登遠臺望見越王（勾踐）及夫人、范蠡坐於馬糞之旁，君臣之禮存，夫婦之儀具。
（吳）王顧謂太宰嚭曰：
「彼越王者，一節之人；范蠡，一介之士，雖在窮厄之地，不失君臣之禮。寡人傷之」…

這是在講三代春秋、越王勾踐戰敗失國，親身入質吳宮為傭僕，
他在吳國的三年期間…親自砍剁草料餵馬，而妻子則負責給水、除糞、「灑掃」，
吳王看見勾踐夫婦與范蠡身處窮厄、不失禮儀，心有哀矜之意，最後放了勾踐回國…
「灑掃」在此雖仍由身為勾踐之妻的婦女所為，
但這其中…「君臣之禮存，夫婦之儀具」，己經蘊涵、影射著非屬末節的高層政治意味。

◆韓詩外傳‧卷六
子路治蒲三年，孔子過之。
入境而善之，曰：「由恭敬以信矣。」
入邑，曰：「善哉！由忠信以寬矣。」
至庭，曰：「善哉！由明察以斷矣。」
子貢執轡而問曰：「夫子未見由（子路），而三稱善，可得聞乎？」
孔子曰：「入其境，田疇草萊甚辟，此恭敬以信，故民盡力。入其邑，墉屋甚尊，樹木甚茂，此忠信以寬，其民不偷。其庭甚閑，此明察以斷，故民不擾也。」
詩曰：「夙興夜寐，灑掃庭內。」

接下來要在介紹詩經中第3段有關「灑掃」的文句前，請先看一段漢朝人引述有關孔門的故事。
這裡講到子路治理衛國之蒲、三年有成，而孔子當時正風塵僕僕周遊列國，帶領弟子們路經蒲邑，
孔子從入境、入城、入室，三次誇獎子路的治績，最後則以一段詩經裡的話做為結語，
其中就有「灑掃」二字，並且在這段詩經的文句裡、將三代的「灑掃」與政治做出更緊密的聯繫。

◆詩經‧大雅‧蕩之什‧抑
肆皇天弗尚、如彼泉流、無淪胥以亡。
夙興夜寐、「洒掃」廷內、維民之章…

這是一篇勸誡三代領導的詩篇：
若身為國家領導，不能自省、自重，就不能得到上天保佑，就會像流水般、國勢沈淪流於滅亡，
領導須早起晚睡、殷勤努力，灑掃朝中的邪倖塵垢，做人民的表率，才能為人民造就清明良好的環境…
這裡的「洒掃」，己不再侷限於持帚掃地的工作本身，而是更抽象、深入地引喻到政治。

雖然古書無標點，
我們不知在韓詩外傳裡，究竟是孔子直接引述、或是韓詩作者間接引申…「洒掃」的詩文，
無論如何，
三代中國詩經中的「洒掃」…顯被當時的孔子、或後代傳統中國人，己從生活末節引申到高層政治了。

◆國語‧晉語二
公子重耳出見使者，曰：
「子（使者）惠顧亡人重耳，
父（晉獻公）生不得供備『灑掃』之臣，死又不敢蒞喪以重其罪，且辱大夫，敢辭…」

最後，我們引述的「灑掃」故事，出自三代中國的國語，講的是三代中國晉文公早年出亡在外的故事。
當時晉文公的身份只是一名晉國的公子（重耳），他被父親（晉獻公）逼出晉國、流亡在狄國，
因晉獻公過世、晉國境內大亂，晉國重臣派使者到狄國…想迎接公子重耳回晉國為君，
公子重耳聽到了使者的來意、與隨行之人商量後，出面婉轉拒絕了使者善意的邀請。

公子重耳首先謝謝使者，接下來講的第一個婉拒的理由就是：
「父（晉獻公）生不得供備『灑掃』之臣」
我在父親生前，沒有好好孝敬君父、做一名供備「灑掃」的臣子…

公子重耳在此把「灑掃」，從一個日常生活由婦女、僮僕所做的細枝末節小事，轉成君臣父子間的大事，
這…或許為後世鄭成功引用「灑掃」的濫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