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少年福樓拜


我吸引瘋子和野獸。是因為他們感覺到我了解他們，感覺我進入了他們的世界嗎？
——福樓拜, 致阿弗列德‧勒‧波提凡 (1845.5.26 日內瓦)

他的瘋狂彷彿是他作品的一種延伸；他立即從中擺脫出來，重新開始寫作。引發出前一部作品的那種瘋狂變成了後一部作品的出發點和素材本身。
——普魯斯特,〈論福樓拜的風格〉


【PREFACE】
真不知自己是瘋子還是野獸，自從去年唸完福樓拜的短篇小說集《三個故事》(Trois contes：《簡單的心》、《慈悲修士聖朱利安傳奇》以及《赫魯狄亞絲》)、朱利安．拔恩斯的《福婁拜的鸚鵡》以及接續看完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庸見詞典》(Dictionnaire des idées reçues)、李健吾的《福樓拜評傳》，以及最近找到的郎維忠翻譯的《福樓拜短篇小說選》…似乎就這樣漸漸地被福樓拜所吸引。

相關的舊文請詳以下連結
http://blog.udn.com/le14nov/4031496
淺介 Gustave Flaubert's Dictionnaire des idées reçues
http://blog.udn.com/le14nov/4235775
淺介《福樓拜評傳》及 ''l'art pour l'art''
http://blog.udn.com/le14nov/3972927
Un coeur simple & Flaubert’s parrot【PART 1】
http://blog.udn.com/le14nov/3972943
Un coeur simple & Flaubert’s parrot【PART 2】


這樣的標題其實有點譁眾取寵，以手邊現有的資料、有限的外語閱讀能力，除了幾則重複的資訊以外，很難搜尋到福樓拜的成長過程，更遑論他更多的青春年少曾發生的軼事(而不只是風流韻事)。
事實上，這篇文章的靈感來自於最近所讀到的《福樓拜短篇小說選》其中的兩篇：《藏書癖》(Bibliomanie) 及《狂人回憶》(Mémoires d'un fou)，我倏忽驚覺到這些作品多集中在 1836 ~1838 年間創作，時值福樓拜 15、16 歲如此早慧的天才，而其中《狂人回憶》更是顛覆我對福樓拜作品既存的刻板印象——絕對客觀的痛苦寫作方式。
1835 年，法國詩人哥蒂耶 (Théophile Gautier) 出版的一本小說《莫班小姐》(Mademoiselle du Maupin) 確立了「為藝術而藝術」(l'art pour l'art；art for art's sake) 的原則，相信福樓拜也是信奉這樣的原則進行創作，又如同羅蘭‧巴特在〈福樓拜與語句〉一文中所述：
「風格，對福樓拜而言，就是絕對的痛苦、無限的痛苦、無用的痛苦。寫作的過程極其緩慢(“本周4頁”，”一頁寫了五天”，”寫完兩行，費了兩天”)；寫作要求”無可挽回地告別生活”，一種無情的自閉行為。為此我們注意到，福樓拜的自閉選擇，獨一無二地只是為了風格…」

然而，在這個創作原則之下，我卻從作品中深切地感受到他輕視生命、否定生命的寫作基調。
我恍然大悟，所謂的「福樓拜的風格」，在其痛苦寫作的另一面，不就是自己在《簡單的心》這部小說中所領會的“嘲諷”嗎？

「那麼，回到我一開始的提問：究竟福樓拜的風格是什麼呢？ 
我想大膽地提出但希望不至於是過於偏頗的回答，那就是我前面提到的： “嘲諷”，福樓拜透過嘲諷來寫作、也透過嘲諷來認識人生。」
—le14nov,〈Un coeur simple & Flaubert’s parrot【PART 1】〉

這樣的風格，在與福樓拜同年的詩人波特萊爾所寫的一篇〈論《包法利夫人》〉之中一樣同理可證：
「…在聖安東尼的誘惑中顯露無遺的那種高度的反諷和抒情，在《包法利夫人》中是被作者有意地蒙上了一層紗幕…」

而從彼得．蓋伊的大作《現代主義異端的誘惑》，我則是學到了福樓拜所創的這個詞彙：「仇布者」(Bourgeoisophobus)，彼得．蓋伊寫道：「反布爾喬亞的怒氣貫穿福樓拜的所有私人書信和出版作品，就像是反覆出現的夢魘」，然則，我想這應該是現代主義者決定性的態度——「致力於自我審視」(p.22) 實踐之後的一種反動力量，因而福樓拜也就成為其他景仰者效法的對象，攻訐布爾喬亞階級的聲浪漫進了二十世紀。
無論如何，福樓拜以其諷刺文學 (Satire) 所造成的影響力實在是不容小覷。


【JUVENILE FLAUBERT】
《狂人回憶》(Mémoires d'un fou)，這部令人驚喜的作品完成於 1838 年，第一眼看到的時候也許會讓人聯想到果戈里在 1835 年完成的《狂人日記》(Diary of a Madman) 或是魯迅在 1918 年發表的《狂人日記》，這些文學史上有名的狂人或許都有著憤世嫉俗的人格特質吧！
不過，福樓拜在 17 歲能以狂人之姿自我解剖，確實讓我突然開始感慨：原來天才與庸才的界線是如此鮮明，當然，所謂的天才雖不至於比比皆是，但也並非罕見，蘭波在 17 歲創作出《醉舟》(1871)，雨果也早在 15 歲就寫詩得獎，而一般人以為福樓拜大器晚成，他一直等到 1856 年《包法利夫人》驚世之作問世才聲名鵲起，但其實福樓拜的寫作才華在其早熟的青春年少早已顯露。

關於福樓拜的這段青春年少，我搜尋了一些資料摘要如下：
http://www.wisknow.com/version/ad/lw047_author.html
十一歲時，進入盧昂中學，此時的福樓拜已感覺到一種與人世隔絕的孤獨感。同時他也在這段期間認識了美麗的少婦愛麗莎，而這份愛戀一開始便注定沒有結果，福樓拜這份情感轉移至他的小說《情感教育》中，愛麗莎也成為福樓拜一生中難以忘懷的至愛。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3/new/sep/30/life/article-1.htm

天才、狂人與梅毒之謎─下
──快樂就像梅毒的福樓拜
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 1821-1880）染患梅毒之前，就知道有梅毒這東西。一八三六年，福樓拜十五歲，跟母親的一位女傭初試雲雨，他寫道：「快樂就像梅毒，太快就得到，並且損害你的身體。」（朱利安．邦尼《福樓拜的鸚鵡》）他果真染患梅毒，可能是在巴黎求學時，梅毒也損害了他的身體。他在巴黎時穿著黑色衣服，配上白領結與白手套，即使是大清早上課也是如此。金黃色的長髮飄逸，海藍色的眼珠，身材魁梧，相當引人注目。他的穿著高雅，但是行為輕狂。

而在毛姆的《世界十大小說家及其代表作》中，特別提到福樓拜對於美麗少婦愛麗莎的描述：
「在他十五歲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影響他整個一生的事情。他們全家到特魯維爾度夏，那時候它是個樸素的海邊村莊，有一家旅館。這一年，他們發現那兒住了一位莫利斯·施萊辛熱，一位音樂出版商，某種程度上還是個投機商，以及他的妻子。值得把福樓拜日後對她的肖像描述譯錄下來:“她是個高高的淺黑的女人，極其漂亮的黑髮一縷縷地垂到肩頭;她的鼻子是希臘式的，礙眼燃燒著熾熱的光，她的眉毛高高的，美妙地彎成弓形，皮膚顏色很亮，就好像罩著一層金色的薄霧;她的身材苗條而優雅，可以看見藍色的靜脈血管在她那黝黑而紫色的咽喉皮膚下曲折流動。一層細微難察的汗毛，遮暗了她的上嘴唇，給她臉上添了一種充滿活力的男性表情，以至於使那些白皮膚的美人都相形見細。她說話緩慢，聲調抑揚，柔軟而富有樂感。”」

至於阮若缺教授在〈福樓拜，自傳體作者？〉一文中，則試圖從《狂人回憶》、《十一月》、《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等幾部作品檢驗出自傳體小說的成分，她認為：
「我們或許可下個結論，基本上《一個瘋子的回憶錄》(即狂人回憶)可算是福樓拜年少輕狂時的小傳。」
雖然阮教授也提到福樓拜從未坦承創作與其私生活有關：
「福樓拜在 1846 年 12 月 5 日，也就是父親及姊姊過世，與布依葉（Louis Bouilhet）相遇的那年，他曾說過：『有一天我或許會寫告白錄，這將很怪但不太好玩。目前，我沒這個天份，將來或許也沒這個心』。此外，1853 年 8 月 26 日，在撰寫《包法利夫人》時，腦海裡還想著 1836 年夏天於海灘相遇的施萊辛格（Elisa Schlésinger）；他曾說：『我放棄曾經打算寫回憶錄的舊計畫，任何和我個人有關的事我都不想』。」


【REVIEW】
接下來，真正進入到我想談的這本小說《狂人回憶》，首先在英文版的維基百科中可以找到以下相當簡潔的介紹：
http://en.wikipedia.org/wiki/Memoirs_of_a_Madman
Memoirs of a Madman (French: Mémoires d'un fou) is an autobiographical text written by Gustave Flaubert in 1838. The next year, Flaubert offered it to his friend, Le Poittevin. The manuscript changed hands twice before being finally published in La Revue Blanche from December 1900 to February 1901, some twenty years after Flaubert's death.
Memoirs of a Madman alternates between the narrator's musings on the present and his memories of the past. In the sections that deal with the present, the narrator takes a bleak outlook on life, discussing writing, sanity, and death.
More attention has been given to the memories of his past. In one section, he recalls a summer near the ocean when he is fifteen. There he meets and falls in love with a married woman named Maria (thought to be based on Elisa Schlésinger, who would later influence his Sentimental Education. Later in the work, he will remember returning to the seashore many years later to look for her again unsuccessfully. A second episode concerns his meeting two young English girls, one of whom seems to fall in love with him. Still in love with Maria, he cannot return the girl's emotions, and she moves away.

從維基百科 External links 再連結到了 The University of Liverpool 線上資源 Online Series Critical Editions of French Texts：
http://www.liv.ac.uk/soclas/los/madman.pdf
這一篇 MEMOIRES D’UN FOU/MEMOIRS OF A MADMAN Parallel translation and critical edition 共計 119 頁，是一份學術性的翻譯及專業評論，同時也恰巧提供了我相當豐富的資訊關於《狂人回憶》的創作以及關於我想尋找的少年福樓拜。

我所謂的專業評論就在一開始長達 20 頁的 "INTRODUCTION" 裡頭，先是談到了《狂人回憶》這份手稿的珍貴，從《狂人回憶》第一段的獻辭，雖然很清楚福樓拜是送給他的朋友 Alfred Le Poitteven，這個年長五歲的朋友其實是福樓拜的思想啟蒙者，而這份做為新年賀禮的文稿在 1848 年 Le Poitteven 身故之後就輾轉流傳，一直到福樓拜死後 20 年，也就是 1900 年才得以在《白色評論》(La Revue blanche) 這本文學雜誌分期刊載。
這篇被譽為 ”the most valuable document from Flaubert’s youth to have passed down to us” 的作品，引起不少學者研究，甚至法國知名的瑟伊出版社 (Éditions du Seuil) 在 1964 年已經把《狂人回憶》與其他兩部作品《十一月》(1842) 及《情感教育》的初稿 (1845) 並列，間接證實了它的歷史地位 (demonstrating its status as one of the three ‘premiers romans’)。
如果不再往下細談學者們如何考察研究小說中的女主角創作的原型是不是 Elisa Schlésinger，又或者針對小說寫作的技巧進行論述：”the juxtaposition of short and simple phrases without any overt causal link, usually in passages of narrative rather than passages of description”；
我倒是希望大家多關注福樓拜在這一篇實驗性的創作中，正值青春期的他對於”青春”、”生命”、”愛情”、”藝術”這些人生課題的想法究竟為何？

誠然，《狂人回憶》比起其他早期作品給了我們更多的線索去追尋福樓拜的思想及風格的演變：”the early works give vital clues about how his ideas and his style develop, and none more so than Mémoires d’un fou.”
但我個人認為對於這篇小說應該給予更獨立的高度評價，而無須與《情感教育》、甚至是《包法利夫人》做任何連結或比較，如同以下我從 "INTRODUCTION" 摘要的這一段，更能深得我心，相信有機會看過《狂人回憶》的格友，也會認同我的看法吧！

”Exploiting the possibilities of multiple points of view, pursuing its poetic and metaphysical enquiries almost – but not quite – to the point of self-destruction, Mémoires d’un fou is a brilliant demonstration of the difficulties and complexities inherent in writing about the world.”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