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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班雅明:多重面向——詹明信重讀班雅明》-2
2025/05/16 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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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班雅明:多重面向——詹明信重讀班雅明》-2

馬塞爾·普魯斯特的十三卷《追憶逝水年華》來自一種不可思議的綜合,它把神秘主義者的凝聚力、散文大師的技巧、諷刺家的鋒芒、學者的博聞強記和偏執狂的自我意識在一部自傳性作品中熔於一爐。誠如常言所說,一切偉大的文學作品都建立或瓦解了某種文體,也就是說,它們都是特例。但在那些特例中,這一部作品屬於最深不可測的一類。它的一切都超越了常規。從結構上看,它既是小說又是自傳又是評論。在句法上,它的句子綿延不絕,好似一條語言的尼羅河,它氾濫著,灌溉著真理的國土,更令人驚異的是,這個特例同時也標誌著過去幾十年裡的文學最高成就。這部作品的創作條件是極不健康的:非同一般的疾病,極度的富有,古怪的脾性。在任何一方面這都不是可資效仿的生活,然而它卻整個變成了典範。我們時代無與倫比的文學成就注定要降生在不可能性的心臟。它既坐落在一切危險的中心,也處於一個無關痛癢的位置。這標誌著這部花費了畢生心血的作品乃是一個時代的斷後之作。普魯斯特的形象則是文學與生活之間無可抗拒地擴大著的鴻溝的超一流面相。這是我們為什麼要乞靈於這個形象的理由。
——
班雅明,〈普魯斯特的形象〉(中譯:張旭東)

書名:班雅明:多重面向——詹明信重讀班雅明
The Benjamin Files
作者:詹明信(Fredric Jameson
譯者:莊仲黎
出版社:商周出版
出版日期:2022/03

Excerpt
〈空間與城市〉

班雅明在《柏林紀事》裡,曾談到自己對從前柏林的書寫,但後來又在同一段落裡,以普魯斯特來批駁自己的寫作形式,並細膩地描述這位文學大師始終如謎一般的寫作過程:

普魯斯特以盡興嬉遊的態度所展開的東西,後來卻具有驚人的嚴肅性。如果有誰曾張開那把回憶的扇子,就會在其中不斷發現新的部分和片段,而其他任何圖像都無法使他感到滿意,因為他發現,那把回憶的扇子可以張開,而且真實的東西只存在於它的折疊處:為了回憶中的景象、味道和觸感,我們已將那把回憶之扇完全展開並切開,而我們的回憶便從小小的事物,轉向最小的事物,然後再從最小的事物,轉向其中最微小的細節。不過,我們在這些回憶的微宇宙(microcosms; Mikrokosmen)所遇到的種種,卻變得愈來愈強大。普魯斯特於是讓自己進入這場致命遊戲裡,在這個過程中,他需要趣味相投的夥伴,畢竟他難以再找到自己的後繼者。(II, 597VI, 467-8

在這裡,我需要插入兩個註腳,第一個註腳是要提醒大家不要聯想到德勒茲的理論,也就是他依據萊布尼茲(Gottfried W. Leibniz, 1646-1716)的學說(譯按:即萊布尼茲的「單子論」)而對巴洛克繪畫的皺褶命題的沉思和詮釋(在時機成熟並已深思熟慮時,我們再回顧德勒茲在這方面的理論,一定很有意思。)第二個註腳則是要說明班雅明對普魯斯特的看法:他以不同於一般的見解而把「業餘寫作愛好者」視為普魯斯特的特色,而且還提醒讀者:在普魯斯特的文學風格裡,甚至在他的作品內容裡,有許多地方起初是從他寫給自己認識的、形形色色的社交界貴婦的(盡是開聊漫談的)信件裡發展出來,而後再加以潤飾完成的。班雅明認為,普魯斯特這種戲謔的態度,必然使自己進入回憶的「致命遊戲」裡,但這個現世的警告卻使自己受到鼓舞,並預示自己將以散落的童年回憶來完成《柏林童年》這部著作。
不過,這裡倒是個不錯的地方,因為我們可以停下來想一想,並重新評估班雅明和這位偉大文學先驅者的關係。班雅明的〈論普魯斯特的形象〉(Zum Bilde Prousts)是一份不錯的文本,從中我們可以清楚看到,班雅明撰寫此文時,已帶有些許普魯斯特風格,而這也是他早先譯介普魯斯特小說所受到的影響。(實際上,他在撰寫此文時,覺得自己和普魯斯特已經愈來愈疏遠。他很討厭翻譯普魯斯特小說的那段枯燥而呆板的工作時光,也很害怕受到普魯斯特風格和意識形態〔例如他的非自主記憶和唯美主義等〕的侵染。)
班雅明在〈論普魯斯特的形象〉裡,僅限於「讚賞」普魯斯特(類似訃聞的歌功頌德,只不過不是針對這位已故的作者,而是針對他所留下的作品),並為他樹立兩、三個鮮明而獨特的印象(或個人「圖像」)。這樣的評論勢必讓普魯斯特迷,尤其是近來對他推崇備至的讀者大失所望。因為這些讀者十分喜愛他作品裡的具體細節、人物及其命運,而且相當珍視這種閱讀經驗。
在這篇總共包含了三節的文章裡,我們首先要討論第一節最後一段,而班雅明作品的所有主題──對那些留意這些主題的人來說——幾乎都短暫地浮現在這個篇幅頗長的段落裡。班雅明在此所提到的過往和幸福——即古希臘「伊利亞學派」(die Eleaten)所主張的奇妙而永恆的幸福——使我們想起取決於相似性(similarity; Ahnlichkeit)的夢之機制這個班雅明思想的基本範疇。孩童當然明白這個世界所存在的相似性,在班雅明看來,孩童那些已捲好的、準備讓聖誕老人放禮物的長筒襪正是相似性象徵,而超現實主義者在這方面也不遜色。以上關於相似性的一切,都在Bild(圖像;意象;形象)裡達到頂點。班雅明曾中肯而貼切地觀察普魯斯特,藉此檢驗自己喜愛的主題和論題。
在這篇文章的第二節,我們觀察到一種可產生影響的、獨特且怪異的交談過程,而思維已在其中逐漸轉變為人物。班雅明在這裡的敘述似乎從「閒話生理學」(physiology of chatter; Physiologie des Geschwätzes;反正就是人們的「閒聊」[gossip; Gerede])適當地轉向了心理學。「閒話生理學」把我們帶到人物的面前,而在此節的最後一段,階級這個隱藏的主題,則顯示為班雅明已充分闡述的階級鬥爭:普魯斯特那種充滿「好奇心的惡習」使他這位局外人,在「觀察」他所設法融入的那個特殊而封閉的社交圈時,往往帶有憎惡、詼諧滑稽和偷窺的意味。好奇心在這裡突然跟另一個不相干的性格特徵交雜在一起,即阿諛奉承。後者無疑是普魯斯特最卓越的言說行為(speech act),卻幾乎從未在他的書信裡留下任何蛛絲馬跡。那麼,好奇心和阿諛奉承是否代表普魯斯特的性格或「相貌」的兩個不同的面向?不!在班雅明看來,它們會組合在一起,而產生一種特殊的性格構造,也就是作為私家傭僕的普魯斯特。所以,我們便突然看到了普魯斯特作品全新的面向!(就像突然看到《在斯萬家那邊》〔Du côté de chez Swann〕的「序幕」裡那座被遺忘的樓梯)那麼,班雅明是否也具有私家傭僕的性格?可能沒有,因為他的性格過於粗率而無法逢迎別人——除了以帶有魅力的方式強化自己跟密友(或最需要的朋友)的連結以外——而且也過於自負而無法成為任何人的僕傭。班雅明以富有詩意的方式描述普魯斯特的特質——普魯斯特就像門房在講述《一千零一夜》(Arabian Nights)!——從而取代了(他在這節所提到的)法國小說家巴黑(Maurice Barrès, 1862-1923)對普魯斯特的那句獨特而華麗的形容:「挑夫客棧裡的波斯詩人」。
僕傭角色不僅因為本身和普魯斯特的關聯性,而受到不可思議的美化,而且還存在另一種變形:偵探,一種被班雅明視為和遊蕩者有關的人物類型。為了表達對普魯斯特所描述的資產階級的終極批判,班雅明曾扮演偵探角色,而重新面對他曾體驗過的(譯按:也是十九世紀資產階級爭相仿效的)貴族遺風:資產階級是純粹的消費者(社會的寄生蟲),鮮少參與生產事務,而且仍不自覺地在生活風格和存在層面上,致力於掩飾自己僅有的生產活動所留下的痕跡。班雅明在這裡對資產階級的批判,正是歷史唯物主義者的說法。
班雅明在八論普魯斯特的形象〉的最後一節裡把「回憶」跟恢復青春的「回春」連結起來——順帶一提,他曾在這篇文章第一節的開頭強調「遺忘」在普魯斯特回憶裡所占有的關鍵地位——接下來便闡述普魯斯特的文體和疾病(也就是他的文句跟本身的氣喘及窒息危機之間的關係)而結束此文。這段內容把我們帶往「生理學觀點的文體論」(physiologische Stilkunde),而其中所呈現的影像則來自普魯斯特的X光攝影(譯按:即普魯斯特文句的深刻性或透微性):實際上,記憶首先會浮現出視覺影像和一張張臉孔,至於記憶在本身的生理深層,則顯示為漁港的氣味。在班雅明看來,這種氣味就是「那些在『往日歲月』這座海洋裡撒網的人所感受到的重量感(Gewichtssinn)。」(II, 247; II, 323)。這句話對波特萊爾的讀者來說,並非什麼新異的洞察,卻是個顯然已重新被班雅明更恰當的文體論所吸收的洞察,或者我們是否可以說,是已被該文體論改變的(umfunktioniert)洞察?可料想到的是,當班雅明在此文結尾,把臥病在床而仍筆耕不輟的普魯斯特所躺臥的床榻,等同於在西斯汀教堂裡仰頭作畫的米開朗基羅所站立的鷹架時,他的生理學觀點的文體論便完成了本身最終應盡的義務,也就是賦予〈論普魯斯特的形象〉這篇文章一個華麗的終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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