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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莊裕安的《旅行過峇里島的德國香腸》
2024/09/04 0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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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莊裕安的《旅行過峇里島的德國香腸》
書名：旅行過峇里島的德國香腸
作者：莊裕安
出版社：大呂出版社
出版日：1999/09/30
【Excerpt】
〈不忍散去的筵席〉
——海明威百年冥誕盛事
七十幾年後遊歷巴黎的文藝青年，總還要尋找「雙叟」、「丁香園」、「愛美特」一類的咖啡屋，回味一番當年海明威與費茲傑羅剛剛邂逅的景況。兩個尚未叱咤文壇的美國年輕作家會在巴黎邂逅，並非尋常但也不殊異，正反應當年新大陸的「歐熱」。那時海明威和費茲傑羅交換口碑和票房都才剛要起步的新作，還不知道兩人日後在文學史的份量。其實真正精彩的據點，應在葛楚。史坦茵家的文藝沙龍，但是王謝堂前的燕子已飛走，不如百年咖啡店依舊。
「史坦茵沙龍」在當年不是特例，音樂界可相媲美的像「巴黎教母」娜迪雅．布蘭潔之家，二、三〇年代來巴黎學音樂的資優生，日後赫赫有名的柯普蘭、李帕第、馬可維奇、皮斯頓，均受其體貼照顧。倫敦最有名的要數吳爾芙家的「布魯姆斯柏瑞雅集」，經常出入其中的有福斯特、史特拉奇、凱恩斯、貝爾、葛蘭特，這些人各自熱中小說、傳記、經濟、繪畫、藝評，眼界頗寬。同樣的史坦茵家的常客亦不只海明威、安德森、費茲傑羅、喬伊斯、龐德這些作家，畢卡索與馬蒂斯亦爲貴賓，史坦茵也是立體派繪畫的鑑賞家。
雖然那個年代還有更經典的《荒原》、《尤利西斯》，作爲文學分水嶺，不過我倒認為「香奈兒五號」與「失落的一代」，更能代表時尙布爾喬亞趣味。最早脫口而出「失落的一代」，並不是海明威與史坦茵，而是巴黎某個修車廠老闆。史坦茵有輛福特老爺車始終修不好，便一狀告向老闆，老闆罵這個怠工的伙計是「失落的一代」，終日渾渾噩噩沒有幹動。這「一代」指的是剛從一次大戰戰場除役，遭受硝煙洗禮的年輕人。他們懷疑上一代的價値觀，卻還未建立能取代的信念，因而產生「精神上的去勢」。這個名詞能與「香奈兒五號」抗衡，因爲直到韓戰、越戰，都還能派上用場。如今，「失落的一代」是美國網際網路上極富盛名的書店，提供海明威、費茲傑羅、喬伊斯、達斯．帕索斯的有關書目尤其周延。
海明威在他一鳴驚人的長篇力作《旭日依舊東昇》，便刻畫一群典型「失落的一代」，巴黎圈子的美國記者、作家、無所事事的寓公、年輕寡婦、寡婦的英國未婚夫、作家的球友、西班牙鬥牛士。戰爭使寡婦失去丈夫，記者失去性愛能力，這兩人雖相愛，卻註定難有結局。這群人各有各的苦悶無奈，他們宣洩於飲酒、鬥牛、拳擊、釣魚、踩街、跳舞，小說更結束於西班牙狂歡節高潮。因為內心空乏而要尋求外在世界的飽和璨爛，繁華之後卻帶來加倍的陰鬱。海明威以他所熟悉的記者及作家行業入角，難免令人有對號入座的遐想，但這個社交圈卻有全社會的普遍縮影，因而能引起廣泛共鳴，年輕人更是樂於捧出一個新偶像。
有趣的是費茲傑羅稍早也出版過一本名叫《爵士時代的故事》短篇小說集，在美國喊出「爵士時代」口號。今日來看「失落」這個字眼，與七、八十年前定義相去不遠，但對「爵士」的體驗則要因人而異。二○年代社會認為爵士樂是一種新興的喧嚣之音，帶有輕率與解放的叛格，尤其是黑人對白人的挑釁，但這已不是現今「爵士」所涵蓋的概念。其實費茲傑羅並非爵士樂迷，當初下這個標題時，並未射準紅心。在海明威與費茲傑羅之前，艾迪絲．華頓的小說《純真年代》，以及之後奧登的長詩《焦慮年代》，也都分別脫穎而出成為時間標誌。
海明威與費茲傑羅常被並比，前者因為榮獲諾貝爾桂冠，引發評論家對後者的委屈不平。在世紀末回顧經典小說榜單時，喬伊斯、納布可夫、費茲傑羅、吳爾芙這些與諾貝爾獎無緣的人，反而逼退賽珍珠、吉卜林相形失色，也算還個公道。海明威變得有點尷尬，當初信奉他簡潔有力的人，恭維其文體自成一格，強烈個性有如莎士比亞。當文壇吹起弔詭與斷裂的風氣，這種清晰明朗的「記者體」就難成主流。不過這種行情，似乎只流傳於行家老手之間，一般讀者未必那麼敏銳。讓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海明威的「大衆形象」。
《妾似朝陽又照君》的泰隆．鮑華、《戰地春夢》與《戰地鐘聲》的賈利．古柏、《老人與海》的史班賽．屈塞（九○年安東尼．昆又重演一回「電視版」）、《雪山盟》與《馬康柏情事》的葛雷哥萊．畢克、《有與無》的亨佛萊．鮑嘉、《殺人者》的畢．蘭卡斯特……，一再令人想起喜愛參戰、飲酒、戀愛、狩獵、捕魚的海明威。真正的海明威傳記電影並未出現，但這些改編總充滿海明威印記，好像他真的捺下拇指指紋，與角色結為一體。這群好萊塢硬漢，共同鞏固出一個傳媒下的海明威形象，這種移情作用很難更改。當海明威困於「繆斯的死吻」，得到諾貝爾獎後隱然江郎才盡，且爲高血壓、糖尿病、酒精性肝病、背痛、血色素沈著、皮膚病變，以及不定期的躁鬱失眠所困，但是群衆魅力已然塑成「海明威神話」。然而海明威曾是結結實實的一條硬漢，並不是吃構的。中文的「海」、明」「威」二個字，似乎更加注定他是那種翻江騰海，能跟十八呎馬林魚單打獨鬥的英雄形象。
海明威生於一八九九年七月二十一日，今年夏天的百年冥誕，多少可反應出他的文學行情。伊利諾州芝加哥市郊，海明威的出生地橡樹園，目前爲「海明威基金會」所在，有爲期八天的慶祝會。海明威小說裡提到的料理與美酒、他喜歡的佛朗明哥與鬥牛士舞、小型「薩伐旅」探險、公演根據原著改編的舞蹈與戲劇、一百幅海明威照片展覽、國際學者文學研討會，集學術、懷舊、享樂於一堂，應是海明威地下有知也會喜歡的熱鬧場面。最引人注目的，要算海明威的兒子帕翠克主持的新書發表會。海明威生前出版的最後一本書是扛鼎的《老人與海》，死後又有六四年的《流動的饗宴》、七○年《溪流中的島嶼》與八六年《伊甸園東》，此番 《靈光乍現的眞相（True At First Light）》問世，內容有關海明威五〇年代在非洲的狩獵經驗，且期待箇中行家爲我們點評。
海明威的第二任妻子寶琳，費佛當年以仰慕者，夾帶愛情闖進他的文學園地，其實她也是作家，曾爲巴黎《VOGUE》時尚雜誌寫專欄。海明威撰寫《戰地春夢》時，便住在寶琳位於阿肯色州的老家，這個房子在百年冥誕時要新設爲「海明威與費佛博物館及教學中心」，由阿肯色州立大學主事。
波士頓的「海明威學會」將頒發文學獎，邀請美國所有得過諾貝爾與普立茲文學獎的得主齊聚一堂。早年父親常帶小海明威去密西根打獵捕魚，這些經驗對他「主角取名爲尼克．亞當斯的短篇小說」有深遠影響，密西根的「海明威學會」將有一系列研討會。最有意思的要算科羅拉多的空軍官校，他們也要舉辦研討會，紀念海明威以銳筆見證他那個時代諸多重要的戰爭：第一、二次世界大戰、希臘土耳其戰爭、日本侵略中國東北、西班牙內戰。當年海明威會因爲視力問題，屢次遭軍方拒絕入伍，只好勉強透過紅十字會的野戰醫院服務團，一償「參戰」心願。後來到歐洲，才正式入伍當義大利步兵，現在卻蔚爲美國軍校的光環。此外像海明威在佛羅里達州西礁所蓋西班牙風味的房子，愛達荷州的墓園，當然都會湧入大批「海迷」。
台灣的「海熱」，要算《流動的饗宴》推出中譯本。海明威以小說傳世，有趣的是處女作《三篇故事與十首詩》，寫詩曾是他的初戀。三○年代，他寫出散文體的《午後之死》與《非洲青山》。這兩本書可以歸納為「運動文學」或「旅遊文學」門類，分別訴說「西班牙鬥牛」與「非洲薩伐旅」親身體驗，散發海式雄性陽剛魅力。《流動的饗宴》則是另一本長篇散文集，創作於臨終前三、四年，交替在愛達荷、西班牙與古巴撰稿，有關一九二一到二六年在巴黎的回憶錄，此書可算是他的「天鵝之音」。
海明威這隻垂死天鵝，獎金與版稅已足夠讓他諸物無缺，聲譽地位亦能置評家不顧，不再是當年巴黎汲汲營營的小駐外記者。但集肝、胰、皮、骨、髓、心、腦病變於一身，失去青春的勇猛與憧憬，這隻天鵝要如何唱出清揚之音？「Moveable」這個字可譯做「流動」、「可以搬動」，海明威潛意識裡大概想把二○年代的饗宴，搬到六○年代。中國人老愛說，人生無不散的筵席，海明威要反抗的正是這句話吧！海明威一生，從沒用過那麼衰老的靈魂，來描寫那麼光燦的青春，特別是那男子不叫傑克．巴恩斯，不叫菲德利克．亨利，不叫羅伯．喬登，而叫歐內斯特．海明威！
我們常說海明威以記者起家，練就特殊的文風，但除非刻意去調閱舊報，否則難以體會海明威的「新聞體」寫法，所讀均是他的小說。這本回憶錄，便有「六十歲的記者海明威」報導「二十歲的文壇新秀海明威」況味。這本書裡，我們完全聞不到老海明威屢次出入醫院的「藥水味」，沒有一個老態龍鍾的影子，要去干擾年輕海明威的心思，或去做一些「事後諸葛亮」的預言。海明威選擇「現在進行式」，就不再以「過去完成式」任意干擾報導，對腹笥鼓鼓、知交遍佈的文壇老古董，這又是如何困難的自制。我們看他勾勒史坦茵、龐德、費茲傑羅的幾個章節，他們的長相、體態、口吻，最能體會「海式記者眼」的妙處。沒有人可以代為背書，三、四十年前，海明威實況轉播般的對話與情節，是否百分之百屬實，以舉證他觀察與記憶之異於常人。但從字裡行間，我們讀不到欺騙矯飾，比如在這場盛宴快結束的時候，他不諱言第二任太太如何耍著「天真而無情」的手段，先與原配結為知心手帕交，再陰狠奪去她的丈夫。
「河左岸」在九○年代台灣是個時髦而誘惑的名詞，賣咖啡與果茶、賣香頌與爵士唱片、賣寫眞攝影集、賣香水服飾、賣觀光遊學的，都很喜歡這個字眼。「失落的一代」也繼續失落於街頭與吧檯，不過比二○年代多了信用卡、有線電視、光碟與網路，少了世界大戰遺緒與經濟崩盤。專程觀光人去樓空的巴黎「雙叟」，喝一杯海明威不在的法國花式咖啡，還不如看看海明威夫子自道，如何哈錢、扯淡、賭馬、忍飢、啃舊書攤、泡圖書館，寫起稿子像一隻瞎眼的豬在灌木叢裡覓食。人生不及一句波特萊爾，遊手好閒也能有一種高級的百無聊賴。
一九九九年七月一日聯合報副刊
書名：旅行過峇里島的德國香腸
作者：莊裕安
出版社：大呂出版社
出版日：1999/09/30
【Excerpt】
〈不忍散去的筵席〉
——海明威百年冥誕盛事
七十幾年後遊歷巴黎的文藝青年，總還要尋找「雙叟」、「丁香園」、「愛美特」一類的咖啡屋，回味一番當年海明威與費茲傑羅剛剛邂逅的景況。兩個尚未叱咤文壇的美國年輕作家會在巴黎邂逅，並非尋常但也不殊異，正反應當年新大陸的「歐熱」。那時海明威和費茲傑羅交換口碑和票房都才剛要起步的新作，還不知道兩人日後在文學史的份量。其實真正精彩的據點，應在葛楚。史坦茵家的文藝沙龍，但是王謝堂前的燕子已飛走，不如百年咖啡店依舊。
「史坦茵沙龍」在當年不是特例，音樂界可相媲美的像「巴黎教母」娜迪雅．布蘭潔之家，二、三〇年代來巴黎學音樂的資優生，日後赫赫有名的柯普蘭、李帕第、馬可維奇、皮斯頓，均受其體貼照顧。倫敦最有名的要數吳爾芙家的「布魯姆斯柏瑞雅集」，經常出入其中的有福斯特、史特拉奇、凱恩斯、貝爾、葛蘭特，這些人各自熱中小說、傳記、經濟、繪畫、藝評，眼界頗寬。同樣的史坦茵家的常客亦不只海明威、安德森、費茲傑羅、喬伊斯、龐德這些作家，畢卡索與馬蒂斯亦爲貴賓，史坦茵也是立體派繪畫的鑑賞家。
雖然那個年代還有更經典的《荒原》、《尤利西斯》，作爲文學分水嶺，不過我倒認為「香奈兒五號」與「失落的一代」，更能代表時尙布爾喬亞趣味。最早脫口而出「失落的一代」，並不是海明威與史坦茵，而是巴黎某個修車廠老闆。史坦茵有輛福特老爺車始終修不好，便一狀告向老闆，老闆罵這個怠工的伙計是「失落的一代」，終日渾渾噩噩沒有幹動。這「一代」指的是剛從一次大戰戰場除役，遭受硝煙洗禮的年輕人。他們懷疑上一代的價値觀，卻還未建立能取代的信念，因而產生「精神上的去勢」。這個名詞能與「香奈兒五號」抗衡，因爲直到韓戰、越戰，都還能派上用場。如今，「失落的一代」是美國網際網路上極富盛名的書店，提供海明威、費茲傑羅、喬伊斯、達斯．帕索斯的有關書目尤其周延。
海明威在他一鳴驚人的長篇力作《旭日依舊東昇》，便刻畫一群典型「失落的一代」，巴黎圈子的美國記者、作家、無所事事的寓公、年輕寡婦、寡婦的英國未婚夫、作家的球友、西班牙鬥牛士。戰爭使寡婦失去丈夫，記者失去性愛能力，這兩人雖相愛，卻註定難有結局。這群人各有各的苦悶無奈，他們宣洩於飲酒、鬥牛、拳擊、釣魚、踩街、跳舞，小說更結束於西班牙狂歡節高潮。因為內心空乏而要尋求外在世界的飽和璨爛，繁華之後卻帶來加倍的陰鬱。海明威以他所熟悉的記者及作家行業入角，難免令人有對號入座的遐想，但這個社交圈卻有全社會的普遍縮影，因而能引起廣泛共鳴，年輕人更是樂於捧出一個新偶像。
有趣的是費茲傑羅稍早也出版過一本名叫《爵士時代的故事》短篇小說集，在美國喊出「爵士時代」口號。今日來看「失落」這個字眼，與七、八十年前定義相去不遠，但對「爵士」的體驗則要因人而異。二○年代社會認為爵士樂是一種新興的喧嚣之音，帶有輕率與解放的叛格，尤其是黑人對白人的挑釁，但這已不是現今「爵士」所涵蓋的概念。其實費茲傑羅並非爵士樂迷，當初下這個標題時，並未射準紅心。在海明威與費茲傑羅之前，艾迪絲．華頓的小說《純真年代》，以及之後奧登的長詩《焦慮年代》，也都分別脫穎而出成為時間標誌。
海明威與費茲傑羅常被並比，前者因為榮獲諾貝爾桂冠，引發評論家對後者的委屈不平。在世紀末回顧經典小說榜單時，喬伊斯、納布可夫、費茲傑羅、吳爾芙這些與諾貝爾獎無緣的人，反而逼退賽珍珠、吉卜林相形失色，也算還個公道。海明威變得有點尷尬，當初信奉他簡潔有力的人，恭維其文體自成一格，強烈個性有如莎士比亞。當文壇吹起弔詭與斷裂的風氣，這種清晰明朗的「記者體」就難成主流。不過這種行情，似乎只流傳於行家老手之間，一般讀者未必那麼敏銳。讓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海明威的「大衆形象」。
《妾似朝陽又照君》的泰隆．鮑華、《戰地春夢》與《戰地鐘聲》的賈利．古柏、《老人與海》的史班賽．屈塞（九○年安東尼．昆又重演一回「電視版」）、《雪山盟》與《馬康柏情事》的葛雷哥萊．畢克、《有與無》的亨佛萊．鮑嘉、《殺人者》的畢．蘭卡斯特……，一再令人想起喜愛參戰、飲酒、戀愛、狩獵、捕魚的海明威。真正的海明威傳記電影並未出現，但這些改編總充滿海明威印記，好像他真的捺下拇指指紋，與角色結為一體。這群好萊塢硬漢，共同鞏固出一個傳媒下的海明威形象，這種移情作用很難更改。當海明威困於「繆斯的死吻」，得到諾貝爾獎後隱然江郎才盡，且爲高血壓、糖尿病、酒精性肝病、背痛、血色素沈著、皮膚病變，以及不定期的躁鬱失眠所困，但是群衆魅力已然塑成「海明威神話」。然而海明威曾是結結實實的一條硬漢，並不是吃構的。中文的「海」、明」「威」二個字，似乎更加注定他是那種翻江騰海，能跟十八呎馬林魚單打獨鬥的英雄形象。
海明威生於一八九九年七月二十一日，今年夏天的百年冥誕，多少可反應出他的文學行情。伊利諾州芝加哥市郊，海明威的出生地橡樹園，目前爲「海明威基金會」所在，有爲期八天的慶祝會。海明威小說裡提到的料理與美酒、他喜歡的佛朗明哥與鬥牛士舞、小型「薩伐旅」探險、公演根據原著改編的舞蹈與戲劇、一百幅海明威照片展覽、國際學者文學研討會，集學術、懷舊、享樂於一堂，應是海明威地下有知也會喜歡的熱鬧場面。最引人注目的，要算海明威的兒子帕翠克主持的新書發表會。海明威生前出版的最後一本書是扛鼎的《老人與海》，死後又有六四年的《流動的饗宴》、七○年《溪流中的島嶼》與八六年《伊甸園東》，此番 《靈光乍現的眞相（True At First Light）》問世，內容有關海明威五〇年代在非洲的狩獵經驗，且期待箇中行家爲我們點評。
海明威的第二任妻子寶琳，費佛當年以仰慕者，夾帶愛情闖進他的文學園地，其實她也是作家，曾爲巴黎《VOGUE》時尚雜誌寫專欄。海明威撰寫《戰地春夢》時，便住在寶琳位於阿肯色州的老家，這個房子在百年冥誕時要新設爲「海明威與費佛博物館及教學中心」，由阿肯色州立大學主事。
波士頓的「海明威學會」將頒發文學獎，邀請美國所有得過諾貝爾與普立茲文學獎的得主齊聚一堂。早年父親常帶小海明威去密西根打獵捕魚，這些經驗對他「主角取名爲尼克．亞當斯的短篇小說」有深遠影響，密西根的「海明威學會」將有一系列研討會。最有意思的要算科羅拉多的空軍官校，他們也要舉辦研討會，紀念海明威以銳筆見證他那個時代諸多重要的戰爭：第一、二次世界大戰、希臘土耳其戰爭、日本侵略中國東北、西班牙內戰。當年海明威會因爲視力問題，屢次遭軍方拒絕入伍，只好勉強透過紅十字會的野戰醫院服務團，一償「參戰」心願。後來到歐洲，才正式入伍當義大利步兵，現在卻蔚爲美國軍校的光環。此外像海明威在佛羅里達州西礁所蓋西班牙風味的房子，愛達荷州的墓園，當然都會湧入大批「海迷」。
台灣的「海熱」，要算《流動的饗宴》推出中譯本。海明威以小說傳世，有趣的是處女作《三篇故事與十首詩》，寫詩曾是他的初戀。三○年代，他寫出散文體的《午後之死》與《非洲青山》。這兩本書可以歸納為「運動文學」或「旅遊文學」門類，分別訴說「西班牙鬥牛」與「非洲薩伐旅」親身體驗，散發海式雄性陽剛魅力。《流動的饗宴》則是另一本長篇散文集，創作於臨終前三、四年，交替在愛達荷、西班牙與古巴撰稿，有關一九二一到二六年在巴黎的回憶錄，此書可算是他的「天鵝之音」。
海明威這隻垂死天鵝，獎金與版稅已足夠讓他諸物無缺，聲譽地位亦能置評家不顧，不再是當年巴黎汲汲營營的小駐外記者。但集肝、胰、皮、骨、髓、心、腦病變於一身，失去青春的勇猛與憧憬，這隻天鵝要如何唱出清揚之音？「Moveable」這個字可譯做「流動」、「可以搬動」，海明威潛意識裡大概想把二○年代的饗宴，搬到六○年代。中國人老愛說，人生無不散的筵席，海明威要反抗的正是這句話吧！海明威一生，從沒用過那麼衰老的靈魂，來描寫那麼光燦的青春，特別是那男子不叫傑克．巴恩斯，不叫菲德利克．亨利，不叫羅伯．喬登，而叫歐內斯特．海明威！
我們常說海明威以記者起家，練就特殊的文風，但除非刻意去調閱舊報，否則難以體會海明威的「新聞體」寫法，所讀均是他的小說。這本回憶錄，便有「六十歲的記者海明威」報導「二十歲的文壇新秀海明威」況味。這本書裡，我們完全聞不到老海明威屢次出入醫院的「藥水味」，沒有一個老態龍鍾的影子，要去干擾年輕海明威的心思，或去做一些「事後諸葛亮」的預言。海明威選擇「現在進行式」，就不再以「過去完成式」任意干擾報導，對腹笥鼓鼓、知交遍佈的文壇老古董，這又是如何困難的自制。我們看他勾勒史坦茵、龐德、費茲傑羅的幾個章節，他們的長相、體態、口吻，最能體會「海式記者眼」的妙處。沒有人可以代為背書，三、四十年前，海明威實況轉播般的對話與情節，是否百分之百屬實，以舉證他觀察與記憶之異於常人。但從字裡行間，我們讀不到欺騙矯飾，比如在這場盛宴快結束的時候，他不諱言第二任太太如何耍著「天真而無情」的手段，先與原配結為知心手帕交，再陰狠奪去她的丈夫。
「河左岸」在九○年代台灣是個時髦而誘惑的名詞，賣咖啡與果茶、賣香頌與爵士唱片、賣寫眞攝影集、賣香水服飾、賣觀光遊學的，都很喜歡這個字眼。「失落的一代」也繼續失落於街頭與吧檯，不過比二○年代多了信用卡、有線電視、光碟與網路，少了世界大戰遺緒與經濟崩盤。專程觀光人去樓空的巴黎「雙叟」，喝一杯海明威不在的法國花式咖啡，還不如看看海明威夫子自道，如何哈錢、扯淡、賭馬、忍飢、啃舊書攤、泡圖書館，寫起稿子像一隻瞎眼的豬在灌木叢裡覓食。人生不及一句波特萊爾，遊手好閒也能有一種高級的百無聊賴。
一九九九年七月一日聯合報副刊
自訂分類：Selected & Extrac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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